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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瓜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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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写卿。”
迷迷糊糊间,有人在叫她。
“守住……”
她不免困惑:什么?守住什么?
“不要……”
这又是什么,又在“不要”什么?
程写卿恍惚皱眉,少有的情绪投射在她脸上,一半是被剥离的明丽的光鲜,一半是晦暗不明的沉郁,起起浮浮,两种泾渭分明的情绪如同分裂般同时落在一个人身上,衬得她像是刚自阿鼻爬出的恶鬼。
她记得庄自吟,记得庄自吟拽她入了三净河,她沉了下去。
手上的宫灯也是,摔在地上,烛光熹微,直到整个灯笼被付之一炬时,眼底才绽开一朵赤红色的花火。
她不应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才对,也不应该失手丢下宫灯,更不可能在庄自吟按住她的手臂时毫无抵抗之力地被拖下水……
种种情绪陌生得不像是她的,而她也忽然分不清了。
就像现在。
她明明记得她掉下去了,该被三净河澄澈的水流淹没,可耳边何其突兀地响起反复回荡的重音。
幻觉和眼前所见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态重合在了一起。
她分不清——
她真的真的分不清——
算了吧。
有个声音在耳边疯狂叫嚣,它带着世间最深的恶意,要把她拉入无底的阴沟里,这是人心黑暗处的阴私,是她自己的声音。
不要抵抗,不要挣扎,此间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所谓红颜易碎,百年过去也不过一抔黄土!
时光可以抹平一切,她执着的、在意的、放不下的,将它们通通推入岁月的荒流,她可以没什么在乎,沿循古老的法则,顺水漂流,让旁的替她选择,最好也让旁的替她活着。
现今留在魑魉山,空耗光阴。
程写卿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重复,当初就不该因柳许蕙所言动了恻隐。柳宅镇压之物对世人或许有碍,可她又算哪门子的世人?她该一意孤行,一把火烧了柳家,让这通天的怨念就此消解,也好过如今自困三年。
程写卿出离愤怒。难以解释的怒火吞没了她,那把试图烧给柳家的大火由着烂透的宫灯终于烧到她身上,要叫她一同乌黑粉碎。
粉碎,那就粉碎吧。
只要她不在乎,还有谁在乎!
盛极之时,程写卿完全忘记了魑魉山,完全忘记了三净河。她被焦躁的大火一把点燃,亟需当头冷水用以镇住贲张的七窍。
须臾之间,有人在耳边冷漠开口,毫无情感,平淡冷漠的就像岁末冬初,却端厚、庄严。
“惟生者不可入,亡者不可沉。”他念,“谨以散灵也。”
言语冰冷,对程写卿而言有如旱后甘霖,神谕天降。
她屈膝磕头,合该做跪拜的信徒。
“姐姐。”
程写卿的头一半磕在地上,就在这时,又有人在她耳边絮叨,她定神细听,聒噪的那人反而哭了。
他和前面那两人的声音都不一样。
“程写卿。”那人好像很不敢喊这个名字,叫起来生涩非凡,小心翼翼,可更多的,是含泪要哭似的委屈。
“你的幕篱,幕篱掉了。”他继续抽噎,泪水好像同时糊住了口鼻,爱哭鬼碰上瓶颈,呼吸不匀地放声大哭。
什么……
她的嘴虚张,没有用声,但她并没有要问下去的意思,就连这已表示出口的两个字,亦不过是下意识的本能。
那人没有看见程写卿的口型,出于一种无端的巧合,他魔怔似的,只记得反反复复重复“幕篱”,仿佛紧扣这两个字,就是成功揪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幕篱……幕篱掉了。”他继续哭。
程写卿一愣,首先她想不到她的手还能动,其次她没想到她的手还能摸。程写卿立刻伸手从旁探去,竟然触碰到一抹属于指尖的柔软。
咫尺之遥,若是不靠近,不抬指,便是相差千里,万里无极。
为什么会是幕篱?
她不是应该在三净河?
她的周围难道不应该是三千河水?手能探到的难道不应是熊熊燃起的宫灯?
另一个声音徐徐继续:“生者不可入,亡者不可……谨以散灵也。”
可她的心已乱,定然无法心怀杂念随神而去。
“谨以散灵……”回荡的音依旧声响重重。
散灵……
她睁大了眼睛。
“程写卿。”一道清冽的声音近在耳畔,掺杂许多偏离声线的幼稚,程写卿脑中纷繁复杂,到头来还是得听从生涩过头的呼唤。
程写卿深深皱眉,呼吸前轻后重,附身细听,靠的近了,才能发现她在不住地颤抖呻吟。
三净之水仿佛涤荡净了她的灵魂,眨眼间便可蒙过她的耳,阖上她的眼,平跳她的心……
程写卿骤然睁眼。
顷刻间,所有的庞杂之音都悄然远去,连沈唯安也呆愣着没敢说话。
它们带走了强加而上的爱恨,也带走了所有的不甘和挣扎。
世间一下子静极了,程写卿的面前仅仅剩下了独孤道。
这条注定孤身踏过的半死之路,庄自吟没能走上,他消失在真正的鬼门前。
然而这世间从未有过什么三净河,过了独孤道就是罅隙,罅隙广大,再走一段就是忘川河。
所谓三净河,所谓古籍载,所谓散灵说。
净手、沉沦、坠河。
这是幻觉,这是一场梦。
这也是庄自吟所编造的,煞费苦心下微不足道又无疾而终的,注定遗憾的复仇。
程写卿撑住地,这好像花费了她全部的力气,她慢慢平缓下呼吸。
“怎么了?”沈唯安焦急问道,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想哭。
程写卿没有回答,她的脑中混乱一片,这种乱不是情绪的崩溃,而是根本无法思考。
庄自吟隔着灵器建立的法则仍在耳畔嗡鸣,她虽已从幻境中脱离,法则不再生效,但总有那么一个人在耳边冷漠吟诵,难免吵得她心浮气躁。
“裴行遗去哪了?”她皱起眉。
沈唯安小声道:“之前山神哥哥说他下山办事去,姐姐你也这么说。”他的声音本来就小,如此一来,更是彻底陷在山风里。
好在程写卿和他离得近,听见了便也没多说,直截了当地起身,一手抓着幕篱:“走吧。”
她原路折回,看得沈唯安目瞪口呆,方才看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如今睁开眼,喘上几口气,便有力气走了。
“姐姐……”沈唯安在原地轻声喊她。
程写卿右手举高幕篱,朝后随意地挥了挥:“拿着了。”
“灯呢?”沈唯安继续问,“灯去哪里了?”
程写卿顿了下,近乎于无奈的长叹一口气,她半回过头,夜里阴寒的山风刮散了两鬓的碎发,扬起的青丝一半贴在脸颊。
忽然间,她站得离一切都近了。
“烧掉了。”程写卿平淡地答。
沈唯安还在发愣,她却忽然笑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看开点啊,或许,这盏灯早就该烧掉了。”程写卿笑得神秘莫测,她好似换了个人,就在沈唯安准备接腔时,神色骤冷。
“真是巧啊。”程写卿将幕篱戴上,那点微乎其微的烟火气如轻烟似的,叫一阵风吹散了,就和那些长长的散发一样。
沈唯安没再哭了,也没接话,直觉告诉他,程写卿反常如此,刚刚发生的,绝不可能是忽然倒地那样简单。
无论发生什么,他还是乖乖待着吧,反正也没有实体,哥哥姐姐还有那些奇怪的人都碰不着他,他做什么,应当也和没做什么一模一样。
不过,他不会摔倒才是,方才分明是有什么绊了他,而且连续两下!会是什么呢?
沈唯安来不及多想,反正凭他那小脑瓜也想不到什么,他甩甩头,快速跟了上去。
“啊。”裴行遗喟叹不已,“竟是这样吗?”
程写卿:……真够敷衍的。
殷启言倒是一扫常态,认真追问:“所以,这三净河是假的?可这河不是出自你口?”裴行遗一副看好戏的架势,连送完人归来的殷启言也被他带坏,两个人一道手撑下颌地坐在圆木旁,十分有默契。
殷启言捧场:“对呀对呀。”
“是,话从我口出。”程写卿没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山神,认认真真和裴行遗道,“我不知其来历,不知其下文,凭空多出一段记忆,我不仅不曾察觉,反而还主动请庄自吟入三净。”
“况且,被毁的引灵灯投射到了现世,我醒时,放置引灵灯处却只剩一片焦土。”
“嗯嗯。”裴行遗言语含糊,他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津津有味地磕了起来。
殷启言很是惊奇:“裴行遗,你这瓜子哪来的?”
裴行遗给他递去一颗,解释道:“我刚从山下查探回来,路上随便处理几桩事,苦主给的酬劳。”
殷启言眼睛盯着那枚瓜子,心说怎么不抠死他。
“裴哥哥……”饶是沈唯安也看不下去,小声提醒。
“嗯!”裴行遗仿佛登时受到提点,把吃完的瓜子壳用力地摔至地上,肃然起立,“依我看,这和古书里记载的一模一样,属于一种可以覆写记忆,无中生有的幻境。当然,这种必不是无害的,普通幻境尚可以将人困住,像这种能够篡改记忆的,自然是为了更好地伤人,此处我说得也怪委婉的,各种意思,我们都懂。”
“我记得是,通过灵器施展的幻境。叫什么名字来着……”裴行遗单手捧着瓜子,单手从另一只兜里抓出一本古籍,封皮上写着“古书”两字。
见书已被成功掏出,裴行遗心满意足地啐掉了瓜子壳。
“我记得是一百六十……啊……一百多少页来着?”裴行遗皱起眉,单手翻书到底不方便,他将书重新合上,随手抛给了程写卿,“大约就在那附近,你找找。”
程写卿接过书,面色平静地按裴行遗所言寻找。
“姓裴的!谁准你把瓜子壳吐地上的!这可是我的庙!”殷启言眼睁睁看裴行遗丢下第四枚瓜子壳,勃然大怒,当即作势要和裴行遗扭打在一处。
而程写卿刚好找到。
第一百六十一页记:覆实写虚,以为真。天术也。因质铜,境曰浮幸。
程写卿低声念:“浮幸……”
“对,我想起来了,叫浮幸!”裴行遗明明说对了,却还是垂头,久久凝视手心,他忽然拉过殷启言的手,将剩下的一把瓜子全给了他。
“不要和天术扯上关系。”裴行遗拍了拍手,掸去瓜子的清炒味,一屁股从圆木上跳起来,笑眯眯道,“我的建议是,反正最近事情也多,匆匆忙忙,干脆劳烦程姑娘换座山干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