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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痴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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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很长。
宽敞的古道逐渐变窄,最后变成紧贴山壁的仅供一人过的蜿蜒小路。
程姑娘出言后,沈唯安一直没再作声。
他安静地跟着程写卿,道路崎岖,庄自吟和程姑娘于一脚深一脚浅间时不时靠近,沈唯安渐渐地从中间掉到最后。
再过去就是一人道了,他悄悄地停了下来,凝望程写卿的背影。
接下去的路,沈唯安已经不适合跟着了。
他不愿回去,则应当好好耐下性子,最好就在一人道外守着,等她回来。
可沈唯安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没来由的慌张。
一人道后,过独孤桥,便到了魑魉山和九泉之地的裂口,从那里去,远远便瞧见裂口处大片大片猩红色的彼岸花。
魑魉山正统的守道人是能够一路护送离魂跨奈何的,可世事变迁,程姑娘终究不姓柳。
但这些沈唯安不清楚,他只是简单的不安。
“姐姐。”沈唯安隔了很远,声音传到程写卿耳朵里时已断断续续,仿佛是一时兴起的呢喃。
“程姐姐。”
程写卿提灯的手颤了一下,等发觉时,她已本能地压指扣住木柄,发颤的指头被一同压下,好像从未有过犹疑。
她没有停,她一直向前。
沈唯安细若蚊呐的呼喊她是听见的,可沈唯安不能靠近三净河,更别说后面的路,他能停在独孤道前是最好的,回头理他,怕是会把人勾来。
接下来还跟着是要做甚,和该去的离魂一起结伴离开?
不如在一场又一场的目送里,聚散离合。
魑魉山,三净河。
庄自吟蹲在河岸边净手。
此间河水同凡尘的高山溪流别无二致,澄澈、清凉,水珠淌过指甲盖,直愣愣地顺流而下,重入河水。
“嘀嗒。”
河水虽清,却深不见底。
庄自吟蹲在岸边,只微微倾身,探头向前,顿觉双目一黑,如临深渊。
“洗完后,你就触碰不到尘间的实体了。”程写卿在他背后慢慢道,“三净河一净生二净死,三净妖灵。怨气、执念,于人生不过沧海一粟的东西,在三净河中更不过大浪淘沙。”
“程姑娘。”水面隐隐倒映出庄自吟的影子,清秀的面目,落在水里,最可以看清那一双眼睛。
何其澄澈、干净。
如果他的弟弟没有含冤而死,庄自吟今时更没有站在这里,那么,想必这双眼睛,最干净的,应当是笑起时候的样子。
“程姑娘,你当真一点也不知道我弟弟的下落吗?”庄自吟低声说。
“不知。”程写卿怕他会错意,便又重复一遍,“我不知你弟弟。”
她想了想,说:“但我知道你。”
“我?”庄自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知道我有什么用,这个名叫庄自吟的人,记忆冗杂无聊,翻来覆去不过是悔恨。庄自吟自己翻遍了他的记忆,也没有从中找到阿弟一半的下落。”
“你恨过他。”程写卿的语气慢了下来,光听内容十分生硬,但程写卿说出这话的时候,竟然比惯常温柔得多。
“少时我嫉恨他,家中幼子,不需怎么努力,天塌下来,自有比他高的人顶着。”
“我就是这样的人,顶天的。”
“家族压在我头上的是我难以承受的期待,而他,无忧无虑,占尽偏爱,成天走街串巷,这儿听书,那儿玩玩,时常看个话本儿,本子上写着海外仙山。”
“然后,他就说他要去找海外仙山。于是,我就告诉他,远地荒郊,海外仙山在那。”
“他去了,再也没回来。”
程写卿沉默一瞬,说:“可你突然就不恨他了,为什么?”
“不知道。”庄自吟仿佛也被自己这个无比滑稽的说法逗笑了,他一屁股坐在河岸,捂着肚子“哈哈哈”笑个不停,说话声也断断续续,“大概是那时年纪小,哈哈哈,看着他,成天闲来无事在我眼前晃,晃啊晃,就显他烦,碍眼。”
“后来看不见了,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这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他的好,想起他拉着我的手,想起他叫我哥哥,想起他的傻笑。”
“其实也没什么。”庄自吟双手撑地,把坐着改成了蹲着,“不过说说笑笑,平常什么样子我就想起什么样子,突然就发现,原来,我想他了。”
他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抬手用袖子不轻不重地抹一把,庄自吟一点不觉得丢人。
“看,爱是轻的,恨也是轻的。”庄自吟总结道,“不过我现在这么想,那……或许,恨会更轻一点。”
“现在你让我过三净河。”话锋一转,庄自吟的语气陡然凌厉。
“可我是为复仇而来的。”
庄自吟蹲在三净河的岸边,他抬起头,望向迷瘴四起的对岸,发现自己并不能望见头,水面本就隐约难辨的影子更是难以看清。
庄自吟放弃了追寻漫无边际的虚无。
“放下,洗去,其实,倒不如付之一炬。”
他并起手,低头从河中掬起一捧河水,澄澈透明的清水浸润掌心,却照不出他的倒影。
程写卿皱起眉头:“如果你始终放不下,又为什么甘愿走过独孤道?”
程写卿从头到尾没有劝过他,殷启言也没有,后者那几个故事确实是山神大人的一时兴起,无关玩弄,实际更多是点醒。
“为什么走……为什么……”庄自吟骤然分开双手,残留不多的水砰然落下,打乱了河面的波涛,“你们这些神明是不会懂的。”
“但我可以回答你,我为什么要来。”庄自吟睁开眼睛,前有宫灯烛火,今有三净之河,他总是会被一些东西随随便便地勾走。
为什么来呢?
或许是因为,他是个痴人吧。
就像执念之所以是执念,便是难以放下,无从割舍。
而痴人之所以是痴人,甘于献祭,自缚一生。
他不想过忘川,不想跨奈何。
今生遗恨空留千古,他又何来脸面饮下那碗孟婆汤。
不如殉了这恍若人间似的山川,散灵于这最像过去的河流。
做执念的走狗。
程写卿静静等待他的回答,手里的灯也平稳地亮着。
面对迷途的离魂,她的耐心很好。
直到看见庄自吟突然垂下头,低到仿佛要将脸埋入河流,程写卿堪堪一愣。
她快步过去,甚至丢开了手上的宫灯。
有角的宫灯不会四处滚,它摔在地上,滚了一两个角的样子,里头盛着的滚烫的蜡油一半泼在纸糊的壁上,一半泼出了灯笼口。
翻出的蜡烛尚未熄灭,在灯笼里骨碌碌滚了一遭,纸上就被熏出一个洞,整个宫灯从洞开始灼灼燃烧。
庄自吟彻底放空,张开手臂,黄泉门口的滚滚阴风吹开了聚拢的纱衣。
程写卿急急拽住他扬起的袖子,正要回拉。
庄自吟忽然回头,意味不明地轻笑道:“程姑娘,你能碰到我了。”
程写卿在一片讶异中抬眼。
她的手腕已被庄自吟紧紧反扣,眼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像突然发了狠的饿狼,不顾一切地拉拽身边唯一的出路。
倒扣,钳制,反压,他要亲手淹没这唯一的生路。
庄自吟不要归途。
“为什么来……”他的声音已经被冰凉的河水吞没。
因为执念。
也因为复仇。
后程没有熄灭的宫灯,把这已死之人的已死之心点燃了,它虚妄地摇曳着,庄自吟透过它,好像看见了前半生的执着。
那些无疾而终的恨意终究找到了发泄的理由。
庄自吟赌了一把,赌执灯人会拉住坠入河流的他,那样他就可以实现原本计划的一半。
即便这利用了旁人的善良,但他本就可鄙地充满恶意。
孤注一掷。
古籍载:“三净之河,洗魂也。”
河水钻入他的鼻腔,庄自吟就像个溺水的活人般,难以抑制地挣扎。
“掬之净手,祛杂。”
强行倒灌的河水挤压了呼吸的余地,庄自吟不禁张嘴。
“惟生者不可入,亡者不可沉。”
他死死攥住细皮嫩肉的腕子,这是他最后残留的气力。
“谨以散灵也。”
他的嘴唇上下翕动,但就像彻底失声般,甚至不再叹出微弱的气流。
“父……”
或许在这时狠狠抽他一耳光,庄自吟能幡然醒悟也不一定。
他睁开眼,发现坐在家中的后院里。
按族中规矩,要为弟弟举办一场盛大的冠礼。
父亲在□□踱步,一边为弟弟的最要紧的冠礼忙活,一边痛骂伏低做小甘愿俯在郑王脚下做狗的礼部侍郎。
阳光洒在弟弟的脸上,他看上去更加年轻,堪称幼稚。
但庄自吟还是笑了。
他眉眼是弯的,笑着朝弟弟招手道:“过来。”
而不是嘴唇翕合,用尽所有余力,混杂着憎恶与痛恨地嗫嚅着比划口型,该尽未尽之言悬在口舌之间,却被奔腾汹涌的天净之水带走。
他原本想说:父亲。
可惜没有原本,也没有如果。
青丝长发,如冬日雪融,化成斑斑乌影。
连着一个曾经光风霁月的族中君子,成为三千河水里偏执狂妄,到死也不愿意放手的痴人。
一同奔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