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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宫廷秘事 ...

  •   “元宝。”
      “师傅的好元宝。”
      “跑哪去了?”
      “你不乖,等师傅找到你,定要好好疼你一顿。”
      夜色下,
      小小少年一路飞奔,
      把那老太监的污言秽物甩在身后。
      他一路跑到倚翠宫,
      一个小宫娥正跨出门来。
      “妹妹!”
      小宫娥转过脸,
      容貌竟与他极其相似。
      “明日李公公让我和华庭出宫办差。”
      “我身子不爽,同你换一天。”
      荆晶蹙眉,
      “身子不爽?”
      少年耸肩,
      “近日事多,人累得慌。”
      她点头。
      “今夜便换吧。”
      他摇头。
      “今夜还不行。”
      “我还有事,你办不好。”
      “明早你在太和门外等华庭便好。”
      两人说了会话,
      荆晶举步回宫,
      忽而转身,
      抱住少年,
      “哥,以后离李公公远点吧。”
      “我总觉得,他不是个好人。”
      少年一脸笑意,
      捏了捏她的脸。
      “他是我师傅,怎么离远点?”
      “没事,哥是跟他虚与委蛇。”
      “他已经答应我,明天寻张公公,调我出养心殿。”
      养心殿是个吃人的地方,
      上个月又死了一批,
      他倒霉被调了进去,
      每日把脑袋拴在裤腰上,
      明日,
      明日就解脱了。
      太和门外,
      “师兄!”
      荆晶回头,
      一个小太监疾步奔来,
      荆晶冲他点头,
      华庭神色奇异,
      “师兄,你身子真好。”
      荆晶嗯了一声,
      连华庭都这样感叹,
      看来哥哥近日确实劳累。
      到了地方,
      荆晶抬首,
      注视高悬的匾额,
      净身房。
      一大汉擦肩而过,
      酒气冲人。
      荆晶看了一眼,
      穿着刀儿匠的衣服。
      “元公公,华公公,请用茶。”
      净身房的管事态度殷勤。
      这可是内宫来办差的小公公,
      没准儿在贵人面前能说得上几句话呢。
      荆晶犹豫再三,
      还是开口道,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管事忙道。
      “您但说无妨。”
      “方才我见刀儿匠一身酒气,心里有些担忧。”
      “这喝了酒,准头不够,恐让今儿个净身的多受些折磨。”
      管事的心里觉得荆晶多事,
      但仍摆出副严肃模样。
      “竟有此事!”
      “您放心,我们不只一个刀儿匠。”
      “我立刻换一个来。”
      眼瞅荆晶满意点头。
      管事的心中一哂。
      这个还不如那个酒腻子呢,
      手慢得很,
      今儿个来受刑的才是真受罪。
      华庭好看热闹,
      不肯好好在内室坐着,
      独自跑到小黑屋外,
      看人排队净身。
      个个竖着进去,
      人人横着出来。
      从头看到尾,
      最后一个最好看,
      他不由多看了两眼。
      柳尚青没有注意到华庭,
      他站在队伍末尾,
      心里有些忐忑。
      前些日子,
      他总算捏住了那刀儿匠的把柄,
      逼他答应为他作假,
      今日便是那刀儿匠上工。
      只要先过了这第一关,
      后面就容易多了,
      希望一切顺利。
      前一个终于也被抬了出来,
      柳尚青按了按狂跳的右眼,
      往小黑屋中走去。
      他一进门,
      看清状况,
      便要转身。
      却被打下手的众人一拥而上按在椅子上,口中塞上熟鸡蛋。
      痛苦而漫长的折磨中,柳尚青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荆晶望了眼门外,
      华庭这家伙,
      一个人跑去看热闹,
      留她在这办公差。
      管事的同她闲扯半天,
      吹捧的话说了一箩筐,
      终于递上本小册子。
      “元公公,这是今日这二十人的名册。”
      这便是今天来的目的了,
      事虽简单,
      人情往来却颇费一番功夫。
      荆晶展开,
      手指不紧不慢从名册上滑过,
      忽而顿住。
      柳尚青。
      这不会是男主吧。
      那今天换走的刀儿匠……
      她转开眼,
      细思极恐啊。
      两人回宫时,
      暮色正浓,
      远远便瞧见东南方冒着黑烟。
      两个太监咋咋呼呼走过,
      “真惨。”
      “一个都没跑出来。”
      华庭耳朵一竖,
      回头喊,
      “什么没跑出来?”
      两个太监回道。
      “倚翠宫!”
      “今儿个当值的,全葬身火海啦,一个都没跑出来!”
      华庭张着嘴,
      不敢看旁边一眼,
      师兄的妹妹,
      好像就在倚翠宫。
      荆晶彻底成了元宝公公。
      恍惚中回了住处。
      将名册呈给李公公。
      老太监瞄了她一眼,
      “元宝,人死不能复生。”
      “节哀顺变吧。”
      她神情空茫。
      “是。”
      李公公又道。
      “我今日去找了张公公,让他帮忙调你出养心殿。”
      “他答应了,只是要一天时间挑个人来顶你的缺。”
      “明日你先去养心殿,等下了值,便不用再去了。”
      “是。”
      李公公叹了口气。
      “行啦,去休息吧。”
      “是。”
      李公公看着她的背影,
      昨夜那般劳累,
      今日又失去了妹妹,
      今夜就先放过他。
      养心殿内,
      “你。”
      秦桓指了个小太监,
      “趴下来。”
      “朕要骑马。”
      小太监赶忙上前趴下,
      秦桓跨坐上去,
      “驾!驾!”
      “爬快点!”
      那小太监艰难地往前爬着。
      忽而身上一轻,
      秦桓已翻身下马,
      “怎么这么慢?”
      “拖下去杖毙。”
      那小太监被拖出去后,
      秦桓又指了一个,
      “你。”
      很快,
      “怎么也这么慢?”
      他正打算说下一句,
      那小太监道,
      “要想马儿跑得快,得先给马儿吃草。”
      “哦?”
      有点意思。
      “来人,拿草来。”
      他笑道。
      “吃了草,若是没爬得比现在快,就是欺君。”
      那小太监又道,
      “陛下把草吊在前头,马儿想吃草,自然会往前赶了。”
      小皇帝被勾起了兴致。
      他手里拿着鱼竿,把青草吊在前面,
      小太监真像马一般傻愣愣往前赶,
      用嘴去够那青草,
      姿态滑稽可笑,
      “吃呀。”
      “快吃呀!”
      小皇帝乐不可支。
      李公公路过养心殿时,
      正看到张公公领着个小太监往里走。
      “这是新来的?”
      “是。”
      他面上一喜,
      事情妥了。
      却见张公公四下瞟了瞟,
      把他拉到一边,
      从袖子里拿出张银票塞给他。
      李公公心下一沉,
      “这是?”
      张公公压低声音,
      “你托我的事不成了。”
      “你那小徒弟入了陛下的眼。”
      张公公把今日在养心殿发生的事一说,
      李公公听得惊讶,
      没想到这元宝倒有些急智,
      他仍不甘心,
      把那银票往回塞,
      “陛下总会玩腻,等他风头过了,您再想想办法吧。”
      张公公冷了脸,
      “只要陛下曾多看他一眼,那他的去留,就不是咱家能插手的了。”
      “你另寻高明吧。”
      荆晶晚上回了住处,
      听见一众师兄弟们正讨论她今日的辉煌事迹,
      李公公身处其中,
      见她回来,
      笑得像一朵菊花。
      “元宝啊,你这是要飞黄腾达了。”
      “真真是英雄出少年哪。”
      荆晶踌躇道。
      “那我明日……”
      “当然还是去养心殿。”
      “是。”
      李公公露出个慈爱的笑,
      “行啦,早点休息吧,说不准明日陛下还找你呢。”
      “是。”
      李公公目送荆晶回房,
      转过脸,
      神色阴郁,
      “华庭,跟我来一下。”
      华庭心下一跳,
      不会是要找他晦气吧。
      到了李公公房间,
      老太监问他,
      “前天你和元宝去拿名册,见着那些新净身的小太监没有?”
      华庭暗暗舒了口气。
      “见着了。”
      “里边有没有长相尚可的?”
      “有一个。”
      华庭顿了顿,
      “不止尚可,应是……甚可。”
      他没读过什么书,
      不大会形容,
      但那人确不是一般好看。
      “比元宝如何?”
      “我觉得……比师兄更貌美些。”
      李公公眼神一亮,
      这倒是意外之喜。
      这批小太监刚净身,尚不能下地行走,还在净身房那块暂住。
      “你明日再去一趟净身房,打听打听那个小太监,把他的名字报给我。”
      “是。”
      许是借了那老太监吉言,
      荆晶作为陪玩,
      价值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消失,
      反而愈发得宠。
      小皇帝的心思很难猜,
      也很好猜,
      他脑子转得快,
      瞬间有万般念头,
      不变的是,
      必定是折磨人的法子。
      如今新得了个趁手的狗腿子,
      不仅万般配合,
      还想出无数法子供他选择,
      叫他变本加厉,
      把养心殿里的太监宫女都霍霍了个遍。
      但却无人敢对荆晶不满,
      反倒更加毕恭毕敬。
      很快,她有了自己的小小势力,宫里人对她的态度也日益客气。
      荆晶在养心殿陪侍,往往待到很晚,又一早便要到。
      她还没嫌麻烦,小皇帝先下了令,让她搬到养心殿去住。
      又破例让她早一些下值,回去处理换寝的事情。
      “师兄回来了。”
      “师兄。”
      荆晶跨进门,
      小太监们忙向她问好,
      从前有人喊师兄,
      有人喊师弟,
      而今却无论入宫先后,
      全都管她叫师兄。
      她看了看四周,
      “师傅在哪?”
      华庭张口便道,
      “在房间。”
      话刚出口,
      他神色一紧,
      刚刚一个个叫师兄叫得欢,
      可大家明明都知道师傅在房间,
      怎么只有他一个人回答了。
      他是不是,
      又说错话了。
      李公公坐在床沿,
      床上横着个遍体鳞伤的少年,
      气若游丝,
      李公公爱惜地轻抚他的伤口,忽而狠狠一掐,
      引起一阵颤栗,
      “痛么?”
      他低头,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柳尚青的皮肤上。
      “叩叩叩。”
      李公公不耐吼道。
      “滚!”
      “师傅。”
      李公公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开门。
      “元……元公公,您来了。”
      荆晶的目光越过他,
      和柳尚青遥遥对望,
      忽而有些目眩,
      “我身子不爽,同你换一天。”
      “近日事多,人累得慌。”
      “师兄,你身体真好。”
      ……
      “师兄。”
      柳尚青给荆晶倒了杯茶,
      荆晶刚啜一口,
      便见他直直往地下跪去,
      “别。”
      她扶了一把,
      无奈道,
      “你又来了。”
      她顿了顿,
      “我早就想收拾那老太监。”
      “只是他在宫里多年,根基深厚。”
      “我本想着,等过些时日,更有把握些,再对他动手。”
      “我不知道你……”
      她看着柳尚青,仿佛透过他看到另一个人。
      她眼中满是歉疚,
      为自己的迟钝而追悔莫及。
      柳尚青眼眶湿润,
      如何能怪师兄,
      师兄把他从无底深渊中解救出来,
      又为了他,
      在还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仓促处置了那老太监,
      闹得这些天有些和李公公有利益牵扯的宫人来找她麻烦。
      他来时,
      师兄已是养心殿的红人,
      每日早出晚归,
      那日之前他们只见过寥寥数面,
      师兄对他,
      已是仁至义尽了。
      “别动。”
      秦陵眯着眼,
      瞄着小太监头顶的苹果。
      小太监看着那闪着银光的箭尖,
      不受控制地发抖,
      身下淅淅沥沥,
      汇成一摊水渍。
      秦桓皱眉,
      “拖下去剐了。”
      转过眼,
      “元宝,你出的什么馊主意。”
      “把朕的寝殿都弄脏了。”
      荆晶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奴才该死。”
      秦桓瞥了她一眼,
      “你来。”
      “是。”
      她走到远处,
      在他微讶的目光下把苹果举至心口,
      帝王笑得恣意,
      “还是你会玩。”
      这不仅考验准度,
      还得掌握好力道,
      是太相信他,
      还是不怕死。
      他毫不犹豫挽弓搭弦,
      “站好了。”
      荆晶一动不动。
      很快,
      一道冷光飞来,
      穿透了她的左肩。
      一瞬间,
      天旋地转,
      “不玩了。”
      “抬出去。”
      ?
      连个太医都不叫的吗。
      “师兄受伤了?!”
      柳尚青脸色一沉。
      “听说是从养心殿抬出来的,身上都是血,没准是惹陛下不高兴了。”
      华庭有些犹豫。
      师兄对他一向不错,
      可这要真是触怒了龙颜,
      沾上了必要惹一身臊气。
      柳尚青拿了些伤药,
      脚步匆匆而去。
      华庭看着他的背影,
      一咬牙,
      也跟了上去。
      这小子才跟着师兄几天,
      哪有他和师兄感情深厚,
      可不能被他比下去。
      “师兄……我可怜的师兄……”
      荆晶闭着眼,
      有些头晕脑胀,
      华庭的嘤嘤声萦绕在耳边。
      叫她睡不安稳。
      一人低声道。
      “好了,别把师兄吵醒了。”
      她的衣衫被褪到肩膀,
      一只手在她的伤口上轻点。
      黏黏糊糊,
      还带着青草味。
      是她之前给柳尚青的药膏。
      “药上完了,我们快走吧。”
      华庭望着外面,
      担心更多人看到他们。
      “你先回吧,我在这照顾师兄。”
      华庭叹了口气,
      “你倒真没辜负师兄对你的好。”
      柳尚青道。
      “我和师兄,在那天之前只见过寥寥数面,可师兄却救我脱离苦海。”
      “师兄大恩,无以为报。”
      华庭道。
      “毕竟是同病相怜么……”
      柳尚青瞳孔一缩。
      华庭见他直直看来,
      心里有些发虚,
      岔开话头,
      “说起来,你跟师兄挺有缘分的。”
      “你入宫的时候,就是我跟师兄去净身房拿名册。”
      “那时师兄看那刀儿匠喝醉了酒,立马就让管事的换了一个,不然你还不知多受折磨呢。”
      柳尚青没再说话,
      一阵脚步声后,
      室内彻底安静,
      荆晶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有些久,
      一觉醒来,
      柳尚青坐在床边,
      一脸关切,
      “师兄,你终于醒了。”
      荆晶哑声道。
      “尚青,你一直在这守着?”
      柳尚青将水递至她的嘴边。
      “听说师兄受伤,我便赶了过来。”
      他满眼担心。
      “听说师兄是被陛下……”
      荆晶喝了几口水,
      嗓子润了起来。
      “不过是陛下玩闹误伤。”
      “那便好。”
      柳尚青垂下眼,
      语带不忿。
      “师兄平日与人为善,可一受伤,众人疑心师兄为陛下厌弃,竟然纷纷避而远之,真是狼心狗肺。”
      他看着荆晶。
      “就连华庭,平日受了师兄那么多照拂,竟然也不肯前来。”
      荆晶神色如常。
      “拜高踩低本是寻常,你这般赤子之心才是难得一见。”
      “尚青,你放心,今后谁若是想欺负你,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柳尚青一滞。
      “师兄……言重了。”
      慈宁宫中,
      小宫女低声说着养心殿的近况,
      “那小太监离皇上不过几丈远,皇上瞄着他胸口。”
      “您猜怎么着?”
      “竟然射中了左肩!”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
      都十岁了,竟还如此无能。
      若是她的孩儿,
      不说百步穿杨,
      至少……
      她笑意渐止。
      可那个孩子如今在哪儿呢。
      “说起来,今日受伤的那小太监,还是近日最得皇上心的一个呢。”
      小宫女言语中不乏感叹。
      太后冷笑,
      什么最得圣心,
      用来解闷的玩意罢了。
      不过么,
      玩意也会有恨。
      荆晶没躺几日,
      被召进了慈宁殿。
      “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你就是元宝?”
      “是。”
      荆晶偷瞄了眼太后,
      慈眉善目,
      像尊菩萨。
      太后笑着摸她的脸,
      白白嫩嫩,
      像个包子。
      “真希望能有个这样可爱的孩子。”
      荆晶抿嘴,
      羞涩一笑。
      最好是当孩子,
      别把她当枪使。
      荆晶回了住处,
      柳尚青正在门口等她。
      他如今已搬来和荆晶同住,
      宫里头都知道,
      他是荆晶身边最亲近的人,
      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他远远瞧见荆晶,
      忙上前将她扶进屋,
      “师兄。”
      “你的伤还没好,本不能下床走动。”
      “伤口只怕又裂开了,我给你再上些药。”
      他的手冰凉,
      荆晶打了个冷颤。
      柳尚青忙收回手,
      向掌心呵了口热气,
      使劲搓了搓,
      重新覆了上来。
      她似无意道。
      “这两日你见着华庭了么?”
      他的手一顿。
      “……昨日,有人在荷花池里找到了华庭的尸首。”
      荆晶沉默片刻。
      “是意外?”
      柳尚青不紧不慢道。
      “谁知道呢。”
      “不过像他这种人,死便死了。”
      他冷笑。
      “师兄受伤时避得远远的,这下好了,直接避到阎王殿去了,正如他意。”
      荆晶闭了闭眼,
      那日华庭明明来过,
      柳尚青却如此诋毁他,
      估计华庭的死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只是这是为何,
      华庭说漏了元宝和李公公的关系,
      还有那天刀儿匠被换的事情,
      那柳尚青该恨的是她,
      与华庭有何干系?
      柳尚青眸光深深。
      “师兄,在为他难过?”
      荆晶叹了口气。
      “华庭……其实本性不坏,只是跟着师傅,学了些恶习。”
      柳尚青点了点头。
      不坏,
      不坏会将他出卖给那老太监?
      华庭那日说,
      他净身时,
      是他和元宝同去拿名册。
      元宝之前说,
      他入宫前从未见过他。
      说明那日注意到他的只有华庭一人,
      和他同一批的小太监,
      全进了启祥宫,
      只他被分配到李公公处,
      他一直觉得事有蹊跷,
      没想到是华庭惹来的。
      他因着元宝的关系,
      和华庭也走得比旁人近些。
      没想到,
      一个害他不再完整,
      一个害他沦为玩物。
      何其可笑。
      他的事元宝之前说自己不知道,
      可他明明深受其害,
      甚至方才逃离魔掌,
      怎会不知李公公是何等货色,
      不知道,
      好一个不知道,
      看够了他的笑话,
      再来做他的救星,
      来看他感激涕零,
      真是他的好师兄。
      “对了。”
      荆晶压低声音。
      “今日太后找我,说了些事。”
      柳尚青附耳过去,
      荆晶细说了今日在慈宁宫的经过,
      柳尚青眸色渐深。
      看来元宝如今确实把他当作心腹,
      否则不会说与他这般事情。
      他本担忧那日元宝知道华庭来过,
      看来当时他确是昏迷不醒。
      荆晶说完,
      叹了一口气,
      “路真是越来越难走了。”
      柳尚青将手覆在她手上。
      “不如师兄把尚青调去慈宁宫。”
      “今后就让尚青做师兄的耳目。”
      荆晶一脸感动。
      “那便全靠师弟了。”
      去吧,
      照柳尚青的性子,
      肯定要投奔太后,
      反过来监视她,
      他们认为他是她最信任的人,
      便不会再派别人来监视她,
      正有利于她行事。
      “咳咳咳。”
      秦桓猛地从床上坐起,
      吐出一口血来,
      “陛下。”
      荆晶上前,
      轻抚他胸口,
      他闭着眼,
      “药。”
      荆晶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
      倒了一粒,
      他就着她的手将药丸吞下。
      眉头渐渐舒展。
      “元宝。”
      他摩挲着她的脸,
      “朕是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她顺从一笑,
      小皇帝演技甚佳。
      秦桓这人,
      心狠是真,
      无能是假,
      他肯定能猜到给他吃的是什么,
      也肯定能猜到是谁让她这么做。
      有人佛口蛇心,温柔递刀。
      有人装聋作哑,静待来日。
      有人腹背受敌,夹缝求生。
      有意思。
      “这就是你们的皇宫么。”
      金飞绵一手抵着轿帘,
      一手搭在轿子的小窗边,
      伸头打量外面的景色。
      “草原上可没有这么高的楼。”
      她感叹。
      旁边的公公陪笑,
      草原来的公主,
      看着颇为不拘一格,
      希望别惹怒陛下才是。
      陛下喜怒无常,
      可这草原的势力日盛,
      是万不能得罪的。
      若是陛下砍了她的头,
      那爱女如命的金德格王爷得了消息不得当场造反,
      到时可如何收场啊。
      幸而他担心的事终没有发生。
      帝王反倒对这位公主天真烂漫的性子很是喜爱。
      “四蹄青云落,一鸣长天薄。”
      他目露向往。
      “草原,当真是个好地方,有机会,你可愿带朕回你的家乡看看?”
      天子面白如纸,走路都不稳,却难掩殊丽。
      而这种殊丽与金飞绵见过的任何一个草原男儿都不同,
      如皇宫和草原的差别一样大,
      他是皇宫的灵魂,
      整个皇宫的富丽堂皇气势恢宏,混杂着一些她现在还看不懂的复杂气息,凝成了这样一个帝王。
      他如此孱弱,
      哪里去得了草原呢,
      金飞绵的怜悯混着她的爱意一同奔涌而出,
      “我在这里陪着你也是一样。”
      “我阿爹说,我是草原的灵魂,见了我,就像见了整个草原。”
      天子将她搂入怀中。
      荆晶低头站在一边,
      秦桓孤立无援,
      要想发展势力,
      只能依靠外戚,
      可怜一个又一个满腔赤忱的姑娘,
      潇洒的风,炽烈的火,飘渺的云,
      全部都葬送在这一座无爱的围城,
      成了一潭死水。
      “师兄。”
      柳尚青伸手,
      在荆晶眼前晃了晃。
      “到你了。”
      荆晶回神,
      落下一子。
      “师兄方才在想什么?”
      “今日宫里又添了一位新的妃子。”
      柳尚青神色倦怠,
      “本是寻常。”
      “宫里么,人多热闹。”
      他恨不得全天下都沉沦在这一潭死水中。
      荆晶一笑。
      “那倒是。”
      “就像你我,这些年若没有你陪着,我恐也难抵深宫孤寂。”
      柳尚青喝了口茶,
      “幸亏当年师兄救我出苦海,尚青才得以相伴师兄左右。”
      荆晶敛目,
      这家伙,
      还是这么记仇啊。
      “太后近日如何?”
      柳尚青答道。
      “她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太医说是忧思成疾,消耗心神,劝她放宽心。”
      “不知她到底对何事如此执念。”
      “不过人生在世,能真正放下的又有几人?”
      “尊贵如太后,亦是一样。”
      他感叹道。
      又问荆晶。
      “陛下呢?”
      荆晶耸了耸肩。
      “病病歪歪,好像随时归西的样子。”
      “太医来诊脉,说是脉又比之前似有减弱。”
      “说来也怪,这口气吊了这许多年了,偏就没断。”
      柳尚青点了点头,
      是很奇怪。
      太后曾怀疑过元宝换了药,
      可派去的太医说了陛下的症状,
      与那药效一致,
      就是不知怎地,
      发作得太慢了些,
      让皇帝撑了这许多年。
      偏太后郁结在心,身体每况愈下,身子竟快比皇帝还不如了。
      秦桓低着头,
      拨弄箭筒中的羽箭,
      荆晶站在他身后。
      他道,
      “朕有许多年不曾射箭了。”
      荆晶想了想,
      “有八年了。”
      他转过身,
      “八年前,我十二岁,你才十岁,都还是孩子。”
      他有时喜欢把“朕”和“我”混着用。
      “我骑马,你个头比我小,却每每驮着我走上个把时辰,着实辛苦。”
      荆晶摇头,
      不辛苦,
      命苦。
      “我射箭,你举苹果,苹果明明举在胸口,我却射中了你的左肩。”
      他着说过去的事情,
      荆晶有些出神,
      这些年,
      他变化很大,
      那时他是个混世魔王,
      而今这副样子,
      说是个艳鬼更合适些。
      “我们今日再像当年那样玩如何?”
      “你把苹果举在胸口,我试试能不能射中。”
      他嘴角含笑,
      眼中却一片冰冷。
      他如今势力渐盛,不怕与元宝翻脸,那药绝不能再喝下去了。
      她走到几丈外,
      把苹果举至心口。
      他怔住,
      以她如今的权势和太后的帮助,
      他一时半会还奈何不了她,
      她本来可以转身就走,
      从此与他不两立。
      却如此挑衅,
      她觉得他孱弱到拉不动弓,
      或认为他懦弱到不敢杀她,
      总归不会是多年的感情吧。
      他挽弓搭弦,
      瞄准她心脏。
      似玩笑般问,
      “有什么想说的?”
      “不说没机会了。”
      荆晶不语。
      一箭破空而来,
      滑落她的身畔,
      弓箭摔在地上。
      “滚吧。”
      荆晶转身,
      最烦情绪不稳定的人。
      “站住。”
      他脸上似有泪痕。
      “你扪心自问,朕待你如何?”
      “没有陛下就没有如今的我。”
      他望着她,
      “那你待朕如何?”
      “鞠躬尽瘁。”
      他想笑,
      却笑不出来。
      “那你说说,是如何鞠躬尽瘁的?”
      “是给朕下毒,让朕日渐衰弱,英年早逝的鞠躬尽瘁吗?”
      荆晶一脸无辜,
      “没下毒。”
      “我找宫外的游医配了药,服下后表面症状与太后给的毒药一致,但是一旦停药,不出半月便可恢复如常。
      他脸上表情几乎破碎,
      “你……你说什么?”
      她耸耸肩,
      “你看你。”
      “群狼环伺,孤立无援。”
      “我要想帮你,不得装装样子,让太后误以为我是她那边的,才不会派别人来害你呀。”
      她帮他是救命恩人,
      帮太后那就是把刀,
      这笔账,
      她还是算得清楚的。
      话音未落,
      她落入一个单薄却温暖的怀抱,
      他终于泪如雨下,
      “你这个骗子。”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她语带恶劣,
      “谁让你拿我当马骑,让我举苹果的。”
      “好好好。”
      他咎由自取,
      他甘之如饴。
      帝王权势愈盛,
      太后大厦将倾,
      首当其冲的,
      便是太后跟前的红人。
      天牢中,
      荆晶跟着狱卒,
      走过一个又一个拐角,
      这里面很安静,
      但又似乎能隐隐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低吟声和惨叫声。
      路越走越深,
      周围只剩下一些空牢房,
      终于,
      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浑身血色,
      囚服早已在拷打下破烂不堪。
      “就是这了。”
      狱卒低声道。
      她点头,
      抬手示意狱卒退下。
      他听见声音,
      却没有回头,
      只望着天窗,
      将手举在额前,
      光在指间隔断,
      脸上光影交错。
      “这里是我住过最有皇宫气息的一个屋子了。”
      “同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却还给人一线希望。”
      荆晶赞同地点点头,
      忽然想起他看不到。
      “这段日子,你受苦了。”
      她对他的感情很复杂,
      她曾寄托对兄长之愧,
      也曾无意间伤他至深,
      更把他引入太后阵营,
      将他利用得淋漓尽致。
      “师兄说错了,不是这段日子,自打我入了这皇城,就没有一天不苦。”
      他此刻还要说一句,
      “不过,多亏师兄当年救我出苦海,不然尚青还不知今天会如何呢。”
      事到如今,
      她说,
      “当年我确不知情。”
      他怒而转身,
      惊见她一掀兜帽,青丝如瀑。
      “你……”
      “我和兄长是双生。”
      “当年换了身份,他却不幸身亡。”
      “从此我便成了他。”
      “我只觉李公公不是好人,但一直到那天,我才知道……”
      他露出个自嘲又有些释然的笑。
      “原来如此。”
      大石落下,
      他顿了顿,
      又迟疑道,
      “那当年来拿名册的……”
      她摸了摸鼻子,
      “是我。”
      他瞬间黑了脸,
      负气转身。
      他当年偶然之下得知,
      深宫中有他身世线索,
      便想着入宫查明真相,
      结果却被她弄假成真。
      他真入了宫,
      却不愿再查,
      查出身世又如何,
      他这副样子,
      只会成为家族的耻辱。
      不像她,
      秦桓已经逐渐培植出自己的势力,很快便不必再依靠外戚。
      遣散六宫,指日可待,
      照如今的形势,
      他恐怕见不到她成为皇后的那一天了。
      不过他也不想见就是了。
      过了一会,
      身后仍静悄悄的。
      他微微转身,
      发现身后无人。
      狱卒端来一杯酒,
      “这是方才那位大人赐你的。”
      他看了一眼甬道尽头,
      狱卒面露讥讽,
      “已经走远了,不会回来了。”
      他自嘲一笑,
      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就此了断,
      也算飞出皇城的一种方式,
      他在受刑时,
      也曾想过自我了断,
      只是舍不得她。
      既然她想让他死,
      那便死吧。
      “公子,公子……”
      柳尚青睁眼,
      一个身着布衣的少年望着他,
      他有些迷惘,
      “这里是……”
      少年道,
      “这是九回山。”
      九回山,
      他记得是在京城郊外。
      他出了天牢。
      “是谁送我来的?”
      “一个漂亮姐姐。”
      他忙起身下床。
      “她在哪?”
      少年挠挠头,
      “早走了。”
      他顿住,
      是了,
      她救了他,
      便该回皇城了。
      那少年见他神情失落,
      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那个姐姐说,她去周游天下了。”
      “没准有一天,你们能再遇见呢。”
      柳尚青猛地抬头,
      她竟没有回皇宫。
      他笑,
      便是花样百出如秦桓,
      恐怕也想不到这一出。
      天下,
      好去处,
      不愧是她,
      真有闲情逸致,
      那他便寻遍天下,
      不信没有再见之期,
      也许相逢便是明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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