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颠倒》应忱星

60、第六十章

　　即使对敞开包装袋放了一夜的薯片依旧能保持干脆的风和市来说，夏季也总是多雨的。

　　英语考试结束那一刻响起来的铃声不仅代表了结束，也映照着即将到来的新的开始——他们就要高三了。

　　空气躁热中透出一股浑浑噩噩的湿漉气息，好像刚睡醒午觉后有人兜头给你罩了件半湿的上衣，直教人难受得恨不得干脆脱光了跳进水里。

　　很快，早有预兆的天气满足了大部分人的期盼，褚昱和言初走到了教学楼大门口正要迈步出去，只听耳边几声女孩子们的惊叹和三两男生发泄一般的高呼，外边景象骤然模糊。

　　倾泻的雨水密密麻麻砸了下来，一下子让考完试就要放暑假的高中生们兴奋不已，好像此时不来一场雨潇洒走一回就会让他们少体验到很多乐趣。

　　褚昱眼睁睁看着廖咏成从自己身侧如一道残影般飞过。

　　“噢呼~~”

　　接二连三的男生们好似都受了什么鼓舞，个个积极冲进雨幕中争当那个最恣意的雨中泼猴。

　　褚昱在一旁呆立着帮忙拿好书包瞪大了杏眸的留盈眼中找寻到了如此感同身受的……无语。

　　他有点好笑着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问道：“带伞了吧？”

　　“带了……”留盈好半天艰难回应，语气中隐隐透着股难以压抑的薄怒，“就一把。”

　　褚昱看了眼言初，对方会意从包里取出了自己的雨伞，褚昱拿在手里停顿了下，有些憋着笑，“那个落汤鸡还用得着撑伞么？”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留盈愤愤摇了下头，“用不着！他爱怎么发疯怎么发，我才懒得理他。”说完平息了一秒，对上褚昱时重新摆起笑容道：“谢谢啦，假期快乐！我先回家啦。”

　　褚昱和言初点头目送她走远了，在心底为廖咏成暗暗祈祷了几秒钟，随即走到门口台阶处。

　　他打开伞，正待和言初并肩一起步入雨中，突然发觉身旁的人没有跟上，回头看了一眼，偏了偏脑袋道：“走呀。”

　　言初顿了顿，下一秒天上地下都被雨水充斥包裹，雨的声音、颜色还有气味，大雨自动形成一道屏障，将雨伞撑起的那一小块移动的区域与外界隔离。

　　身边除了雨就是对方。

　　褚昱感受到自己被言初的一只手揽住了左肩，他们靠得很近很近，好像这雨水有多烫似的，生怕谁沾到了一滴，拼命将对方拥紧。

　　耳边雨声哗啦作响，在这种时候要想听到谁说话或许都需要耳鬓厮磨一番，言初就这么做了，他冰凉的唇若即若离将将凑在褚昱的耳廓旁：

　　“我记得你今天也带了伞。”

　　一句再正常也不过的提醒，褚昱依稀辨认出后挑了挑眉，听到言初继续道：“我本来还有点遗憾，我的这把没有送出去。”

　　褚昱这时才真正有了一些诧异，“我刚才还以为你这么不解风情想要让我们分开撑伞各走各的。”

　　言初低笑一声，褚昱没听到，但感觉靠近自己耳边的薄唇微抿了一下。

　　“是我的问题，”言初认错认得很快，“我没想到不需要借口现在你也会自然而然和我站到一起。”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周围水雾缭绕，褚昱一时只觉得这场雨怎么下得这么大，大到那么多的水珠猛烈砸向地面形成的一个个小泡泡像直直溅在了自己心中。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真的很奇妙，既像这些水沫泡泡们一样精致美好，却又需要经过太多次的小心呵护，生怕一不小心那样美好的东西就会轻易碎掉。

　　“嗯。”褚昱轻轻应了一声，随即又觉得言初听不到，改为了重重的点头。

　　他抬头望去的目光太过真挚：“我会一直、一直陪你一起。”停顿一瞬，褚昱忽然露出一个笑，将手中的雨伞推至言初手中。

　　他退后一步，在下一片雨落下来时静立在了倾盆的雨中，清醒又任性地疯了一把，继续刚才的话：“这场大雨见证。”

　　天地间的所有水分子都听到了褚昱的承诺，纷纷往他身上凑，眨眼褚昱浑身上下便被淋透。

　　好中二……他在心底腹诽自己，笑意蔓延至嘴角，愈扩愈深。最终，在言初二话不说收起伞同他一起暴露在雨中时弯到最大。

　　褚昱的笑声被雨水吻去，他抹了一把脸，得意冲言初挑眉，“你怎么也和我一起这样没头没脑就来淋雨了？”

　　言初徐徐走过来，连大雨都好像更偏爱他一些，轻轻落在他身上仿佛都只是想趁机为他整理衣梢鬓角，褚昱喧嚣的心跳声渐渐融入雨声，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右手被坚定拉住，他们虽然在淋雨，却没像其他人一样或欣喜或焦急狂奔。急促的雨水拍打在身上脸上偶尔会有一瞬呼吸不畅，褚昱听到言初回答他的无聊问题：

　　“你刚才说的，大雨见证，我会一直陪着你。”

　　褚昱勾了下唇，提醒道：“这句里的‘我’是指我啊，”指了指自己，“褚昱。”

　　周围尽是熙攘奔走的人群，大雨为他们遮挡了旁人的视线，言初和褚昱在这片纷杂凌乱下十指相扣：“既然你答应了陪着我，那无论什么情况下我们都不会分开。”

　　漫天夏雨见证，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

　　回到家时时间还早，褚昱收到了玉女士适时发来的消息，今天加班会很晚回去。

　　言初的父母在过完年后便早早重回岗位，与言初和闫奶奶相隔了千万里。得知玉女士要加班之后，褚昱被闫奶奶再自然不过留下来吃晚饭。

　　褚昱先行回家洗完澡换了身衣服过来，此刻坐在言初房间里的椅子上用下巴抵着靠背，眼神无聊又刻意般盯着房间的门把手。

　　外间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褚昱聚集一点精神，将快要完全埋入臂弯的下半张脸抬起，等候着来人。

　　“咔嚓——”把手转动，门被打开，褚昱眨巴着眼愣坐在原地。

　　虽然是在家，“你怎么不穿上衣就跑出来了！”褚昱喊话完唇绷成一条线。

　　冲完澡粗略擦干的肌肤上时不时又滚落几滴从头发间滑出的水珠，面前的身躯因为大部分时间都被衣物遮盖，竟然比言初那张本就白皙的俊脸还要白好几分，特别是浸完热水之后白里透着一丝血液的薄红……这好像是褚昱第一次直面没穿衣服的言初，虽然只有上半身，虽然都没有细看，但还是成功让他的耳朵瞬间红透。

　　褚昱低垂着眼四处搜寻，在床边找到了言初去洗澡前放的短袖，飞快扑了过去拿起丢到人手上，还要装出一脸镇定的模样，淡淡道：“先穿上。”殊不知自己的反应落在言初眼里有多欲盖弥彰。

　　言初笑了一声，本来打算穿好衣服的心暂时搁置，突然就很想多看看褚昱这个样子，顿了一下，语出惊人道：“你在害羞吗？可是我们都那样过了。”

　　什么意思啊，话说不清楚是会误导人的知道吗？褚昱一脸惊诧，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什、什么那样了，你别瞎说。”

　　这个时候言初直来直去的脑子的优点体现出来了，他面带微笑一步步朝褚昱走近。

　　“干什么……”褚昱心虚后退一步，可惜后面没路，直接跌坐在了床尾。

　　言初神色真挚地俯下|身，他们面对面互相注视对方，随后，褚昱的唇被咬了一口，而就在他放松的这一刻，某个地方被热意包裹。

　　言初的手很温暖，褚昱却倒吸一口凉气，紧张地心快跳出嗓子眼：“你疯啦……”他浑身一抖匆忙咬住自己的手背防止再发出什么声音。

　　好在言初也知道见好就收，吻了一下褚昱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怎样渐红的双眼，低哑道：“这样过了。”

　　褚昱无力反驳他说的事实，但眼下根本不是做这个的时候，房门没有锁，闫奶奶还在外面，随时都有进来的可能。

　　“嗯，你先放手。”褚昱捉住言初的手挪开，喘了口气说道。言初依言松开，察觉气氛有点僵硬，自觉套上了短袖，乖乖坐在褚昱边上听候发落。

　　他那副样子实在有点违和，一向风轻云淡的脸上露出一丝迷茫的局促，褚昱暗暗磨了磨牙，想教训点什么又无从说起。

　　末了，他轻轻叹一口气，拍了拍言初的脑袋，“好了，不怪你，我是怕万一你外婆进来看到了。”

　　言初顺从地被褚昱摸头，眼中积起疑惑，“我外婆不会未经我的允许进门，”话至此处微顿，“你是担心被她发现我们的关系？”

　　褚昱不太自信眨了眨眼，“我怕她接受不了。”

　　另一只手被言初牵起，他尤为认真地吻上褚昱的手背，“不会的。”

　　话音刚落，房门如有征兆般被敲响：“两个小朋友，吃饭了呀。”

　　褚昱的手下意识想要缩回，目光同时向门口望去应了声好，手却没抽动，回过头来发现言初还是那样凝望着自己。他没有接刚才的话茬，温声道：“好了，我们先出去吧。”

　　一顿晚餐四菜一汤，闫奶奶特意向玉蓉取过经褚昱爱吃什么，乐得自己一人做好，偏不要言初和褚昱帮一下忙。

　　这个学期他们经常是这样，平时上学在食堂吃，等到周末在家了，大部分时候都是玉女士掌勺，他们四人聚在一块吃饭，像真正的一家人。偶尔那位褚叔叔也会加入，每到那时褚昱便会自觉拉着言初去到他的房间里躲清净。

　　虽然实验附中准高三的学生按惯例会提前半个月开学，但眼下暑假才刚刚开始，褚昱一边吃饭一边畅想着未来一个月他和言初可以怎样度过。

　　“看来今天做的菜小鱼儿很满意啊，”闫奶奶吃好了放下筷子，笑盈盈地望着褚昱道，“这笑啊就没消下去过！”

　　褚昱默默吃干净碗里最后一点饭菜，有些不好意思告诉闫奶奶其实自己都是在想她的宝贝外孙，和对面言初的视线撞上，乖巧笑道：“奶奶做的菜我一直都很喜欢啊。”直把闫奶奶高兴得恨不得再去多炒两个菜来。

　　最终言初劝住了跃跃欲试的外婆，和褚昱一起好不容易争取到了洗碗的主动权。

　　“刚才在想什么？”言初也早注意到了褚昱吃饭过程中时不时的微笑，冲干净一个盘子递给他擦干时顺口问道。

　　“唔……”褚昱眼神飘忽一下，如实道：“我们暑假可以去哪里玩吗？”

　　言初抬了下眉，“当然，你想去哪儿？”

　　褚昱摇了摇头，“还没想好。”想到什么补充道，“那天廖咏成说他和留盈打算暑假去墨西哥玩，所以我想问下你想不想去……”

　　“你想跟他们一起吗？”

　　褚昱默然几秒，“我的朋友很少。”

　　言初了然：“那就是想了。”

　　褚昱抬眼：“但我最想和你一起。”

　　言初笑了笑，“这根本不是问题，你忘了吗，我会陪你的。”

　　褚昱松一口气的同时仍旧追问：“那你自己的想法呢，不考虑我——”

　　“褚褚。”言初神色认真打断他，“你总是太在意别人的想法，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对这些事情从来不分喜恶，能驱使我做与不做的只有你的意愿。”

　　言初柔和的嗓音被哗哗流水声盖去一部分：“只要你愿意，想做什么我也都愿意和你一起，这就是我的想法。”

　　他们对视了几秒，是褚昱率先笑了。

　　“好。”他温声应道，取了一张纸巾为洗完碗的言初擦干净手上的水。

　　兴许是褚昱的神色太过温柔，灯光撒在他头顶，眼睫处仿佛跳跃着银色流光。言初心中微动，情不自禁再度吻上他的眼角。

　　褚昱想躲但忍住了，长长的睫尾颤动，在言初即将离去之时踮脚在言初的唇上亲了一下。

　　得逞般的笑意刚刚弥漫至眼底。

　　“嘭——”

　　身后猛然传来什么东西及地的碎裂声响。褚昱犹如被人打了一闷棍，整个人瞬间冻结了，看着言初渐渐抬眼和谁对视的动作，连稍微回一下头的勇气都消失殆尽。

　　“……”

　　言初拍了拍褚昱的后肩聊做安慰，最后看他一眼，率先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朝门口走去。

　　“外婆。”

　　一句称呼让褚昱头皮发麻，心知这样站着不是办法，咬了咬牙只好一点一点扭转过身子，头却压得死死的。

　　在这片令人心慌的静谧中他听到言初停顿了片刻，坚定道：“可能你会觉得奇怪，但我喜欢他。”

　　褚昱的指间攥紧了衣角。

　　“初……”

　　闫奶奶的喉间刚发出第一个音节，突然被什么堵住似的，后续的声响尽化作一声变调的哽咽，突然间就站不稳了，踉跄着眼看就要倒下。

　　“外婆！”这是褚昱听到言初喊的第二声，语气中已没有了刚才的冷静，最坏的事情好像发生了，褚昱惊恐抬起了头。

　　厨房门口地上布满了碎玻璃渣，言初眼疾手快拦住闫奶奶避免她摔到地上，褚昱被眼前的一幕吓到，心狠狠一跳连忙冲上去帮忙。

　　他们半托着闫奶奶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言初迅速起身去拿药，褚昱的心乱作一团砰砰狂跳，慌乱了片刻想起打急救电话，等接通的过程中被闫奶奶牢牢握住了一只手。

　　她好像想对他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一口气也顺不下来，一个字都说不出。胶着之时言初终于返回，他将找到的药给闫奶奶含服，并对着正好接通的电话阐述了所有信息。

　　救护车来的很快，其中的一个陪护人员好像认出了言初和闫奶奶，见到他们时叹息般摇了摇头。

　　一般按照规定来说，这种时候只会让一个家属陪同上车，褚昱呆站在原地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被言初拉了一下手，他红着眼抬起头，对上言初沉峻的目光。

　　“上来。”言初不知道怎样说得了那些人的同意，把早已六神无主的褚昱带上车一起前往医院。

　　接下来便是无穷无尽的等待。

　　这是褚昱第二次缩在急救室外面的椅子上了，刚刚才陪着言初一起跑上跑下签完各种单子，此刻又见他手机不离手，电话一个接着一个。

　　即使是平时多么冷静的人，此刻也不免陷入情绪的泥沼里，褚昱不敢去听言初和他父母的对话，崩溃地弯腰将脸埋入两膝间。

　　为什么啊……

　　他难受到情绪有了短暂空白，明明这时应该是无限悲伤的，可他却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好像已经麻木了。

　　为什么在他以为一切即将走向美好结局时要给他这种措手不及，之后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他连想都不敢想。

　　……

　　玉蓉匆匆赶到医院时已经临近午夜，她的薄外套有点湿，原来外面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怎么样了？”玉蓉略显疲惫的嗓音在褚昱身侧响起，褚昱感觉到一只手在自己的脑袋上抚摸。

　　他怔了怔，没动。

　　“小鱼儿？”玉女士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蓉姨，我来跟您说吧。”去给褚昱接一杯温水刚回来的言初撞见这一幕，为褚昱解释，“他现在可能不太想说话。”

　　玉蓉担忧地望了眼面前只露出个后脑勺的人，点头轻声：“好。”

　　待两人走到远处后，褚昱侧了侧头，将抵到发麻的右边额角换到左边，一双眼始终紧紧埋在臂弯中不敢露出。

　　他怕玉女士或者言初看到了担心，尽管他已经偷偷哭肿了双眼。

　　方才言初并没有刻意避着他打电话，他听到了这边的主治医生给出的建议——闫奶奶年纪渐大，如果接受不到更好的治疗，往后这种突发的状况会越来越频繁，而每一次的突发都很有可能会是致命的。

　　“……这么说，你妈妈要把闫姨带去她那边治病？”走廊那边的玉蓉眉头深锁，担忧地往褚昱的方向看了一眼，犹豫着问言初：“你呢，也会跟过去吗？”

　　“我会尽快回来。”言初沉声保证。

　　玉蓉摇了摇头，艰难开口：“我怕他钻牛角尖，觉得你不会再回来。”

　　突然她像是想到什么，话题一转：“你说你外婆今晚是为什么突然这样的？”

　　迎着玉蓉迫切中带着一丝忧虑的目光，言初默了一瞬，最后还是答道：“因为知道了我和褚……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玉蓉暗道一声糟糕，扶额叹息：“那我当真是哄不好了，那傻子会把一切罪责归到他自己头上。”无力地半靠在医院煞白的墙壁上，玉蓉看着走廊那头仍旧缩成一团的影子，深深痛恨命运对他的又一次捉弄。

　　半晌，她睁开了眼，十分郑重朝言初开口，言辞间尽是恳切：“我把小鱼儿拜托给你了，小言，你帮帮阿姨让他不要太难过好不好？”

　　言初的目光也像褚昱那边飘去，心中千言万语，化作了沉定的一声：“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