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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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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晚安接到丛从的电话时是在酒会。
他眨了眨眼,嘴唇红润润的,浸了蜜饯似的,衬得一张脸愈发明艳,尾音拖得很长:
“用啊,用呗。”
“是嘛,我还以为您不知道自己的东西被动了呢。”
裴晚安僵了一僵。
丛从语气带着调笑,却似乎能隔着手机想见,那端的眼睛黑沉而没有温度,如趴伏的敏锐豺狼。
仿佛被窥视到他这些年所有心血的研究成果被家人窃取用来让别人公司破产,但出于骄傲,不愿意表露给外人看自己是怎么不被家人考虑怎么被取用还掩饰不敢声张怎么卑微的。
裴晚安叼了根细烟在嘴里,旁边立刻有人蜂拥而至轻柔地弯腰凑过来给他点烟。
他侧头,一手撩开散下的发掖在耳后,一手护火,睫毛在火光中轻颤,美的妖冶。
柔软半长的头发沿着耳侧滑了下去,垂下眼眸时,眼皮薄得恍惚能看清黛青色的毛细血管,左侧的眼尾和太阳穴之间,有颗不深不浅的红色小痣。
抽上了,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悠悠笑着,口吻懒散:“你以为我是个软柿子?”
“那不能呢。”丛从恢复了嬉皮笑脸,“要没您罩着,我哪能年纪轻轻就接替了我舅舅的班,以后还得劳烦您辛苦照顾呢。”
“滚你的。”裴晚安笑道。
“晚爷,还是您厉害,要不是您的成果出马。”丛从在那边开了瓶酒,遥遥地举起来碰了碰,“要不然裴家要整垮捷讯肯定得费一番功夫,从底下爬上来的,让他放弃垂死扑腾都那么难,跟打不死的小强似的。”
“让我敬您裴家一杯,又一次大获全胜。”
旁边被裴晚安允许跟在身边的肖凯嘚瑟得要上天,听到了什么,挨过来,“啥意思啊?您整倒了温亭湛?”
旁边有人问:“谁是温亭湛?”
裴晚安眼尾扫过去。
肖凯摇头,咋了咋舌:“商界新贵。他冒头冒的太厉害,动了不少人的蛋糕。我们家就是其中之一。我跟着我叔受我爸的命令要把他弄破产。”
“很不好对付。二十岁的年纪,耍起心眼来比那些老狐狸还要狡猾。当时和他交锋,好几次我叔都落败到差点跑都跑不掉。别说,我感觉那小子挺不是普通人的,他就亏在是白手起家,在上边谁都不认识。”
丛从笑道:“诶,你这话说得,我就要警告你了啊,肖少爷,怎么?我们晚爷还怕他回来报复?”
新贵之于裴家,有如蚂蚁之于大象,连一个脚趾头都抵不上,荒诞感毫不亚于蝼蚁撼树。
包括温亭湛,被一群社会的盲流找到证券交易所,被逼着在大庭广众下跪了将近十分钟。
骂他“贱民”,“窝囊废”,“狗一样”。
直到周围的人录完像,拍完照,大肆的哄笑完。
像丢弃垃圾一样,他被扔在那里。
无人不知这是裴家的手笔,却做得太过干净找不到证据。
在这个商界新贵手里吃过苦头的巨头们在四面八方克制的沉默着,实际上,心里无不拍手称快。
肖凯没忍住,狂笑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真是个好消息,我非得回去告诉我爸和我叔!来,让我们庆贺晚爷一杯,庆贺裴家人一杯!!”
裴晚安弯着笑眼,一口气干了半瓶。
*
这时的裴晚安,今年,21岁。
他任由着被归类“不辨是非,肆无忌惮,以镇压弱小为乐,老钱代言人的……裴家人”的阵营。
他站在恶人那边,目睹着温亭湛被追债逼到低头,浑身是血的双膝跪地,脊梁却挺得很直。
他甚至不是一个独立的人,甚至连起码的自我意志都没有。
至少是值了,他还有背后显赫的家庭。
裴晚安以为自己会这么一直身在云端的活下去。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这么一直身在云端的活下去。
*
新的一天降临。
CBD的咖啡店挂出蓝色的标牌开始营业,
洒水车慢慢悠悠,把夜深的露水冲刷干净,
学生骑着单车,戴着耳机,从洒水车旁一掠而过,
女白领吃完煎饼果子,对着梳妆镜补口红,公交车到站后踩着高跟小跑着下车赶往公司。
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满身尘灰,朝九晚五,各自疲于尘世。
世界上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可怜人多了去,太阳照常升起,所有人都会继续生活,再在这些天几乎摧城的风雨也会掩埋在尘埃之中。
第四天,裴晚安开始缺席酒会。
日子如常又过了一周,狐朋狗友有幸见着裴家人,从漠然的特秘一窥了他背后显赫的家庭,被询问了平时交谈的内容,被告知,他不会再来了。
直至下一次裴家出席峰会,他都没有出现。
裴晚安消失了,连带着他前半生塑造的所有完美和骄傲。背后显赫的家庭。
裴晚安以为自己会这么一直身在云端的活下去。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这么一直身在云端的活下去。
有人说他被逐出家门了,有人说他为得到父亲的宠爱搞垮了一个商界新贵,手段太明显不加收敛,被警察带走调查,被本家切割了。
有人说就算不是他自己所为,警察调查时,他就在旁边站着,眼神放空,也毫无意愿争辩。
不知道是恍惚得失去意识了,还是也默认。
但裴家难道还能出一个异类,从另个层面说,站在那而没有勇气斩断一切,就是为虎作伥。
在这个全民自以为在观众席观戏的荒诞时代,人人自以为超脱于随波逐流之外,扮上帝审判,自以为真实活着,生来监督他人。
浑然不知前情,也要做一把预言家。
可惜主人公消失无踪,没人知道真相。
想去询问,却发现曾经人人以结交为荣的裴晚安,如今连一个愿意承认与他走的近的都没有。
他在红极一时的顶峰失踪,生生破了无数家族二代的爱慕之心,也卷走了无数暗地里汹涌的嫉妒之心。可无论让人多感到咬牙切齿,他就是走得一声不响,不知归期。
又几周后,人们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追捧他的人可惜之前运营的心血精力付之东流,但很快就有下一个人成为了酒会新的中心,能一窥其背后本家神秘显赫的本钱。
人人渐渐忘了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他喜欢穿一身白色礼服,坐在酒会的东南角,饮品每周换样,即便坐着,身体的弧度也流畅漂亮,礼服在窄腰间收拢,又被挺翘的臀撑起难以忽视的轮廓,延伸到修长的翘起来的左腿。
他是永远高傲的灵魂,像是高昂头颅的美丽孔雀,谈笑间隆隆碾过小小企业倾覆于尘埃中,指尖撒下来的一点消息,像银河的粉末,就能给人十年的消受。
极难伺候,却唯独在提及本家时好说话。
他变成了记忆深处的底色,那个曾经叫人人仰慕,传奇经历傍身一大堆,最后又光速消失的神秘人物。
每个人都只会沉溺于自己的生活,
因为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
一年后。
哭髅湾的判决书下来,裴晚安夺回了半年来属于他的二十万获利。
被告席上的黑哥气得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
裴晚安没看任何人,把手机拿起来就往外走。他走得再快,还是在廊道被黑哥的女友堵住。
这个女人惨白得过分,浓重黑眼圈,匠气极重显然花大价钱做的假脸此时狰狞无比,硅胶胸几乎要挤到他,大红嘴里露出獠牙:“我真是想不通,你这个贱种在哪托的关系?还让哭髅湾给你判赢了?不是陪谁陪来的吧?看起来多高高在上看不起谁似的,一个男的怎么尽干叫人恶心的事!”
裴晚安面无表情,越过她往外走。
这女人作劲上来,不依不饶地缠过来,长指甲就要来抓他的胳膊,手臂上黑蛇的纹身像要咬他一口,声音尖利刺耳,“你给我说清楚!这判决结果我们不服!”
“请你对人放尊重一点。”
冷静沉稳的年轻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攥住裴晚安的手腕一用力把人拉到自己身后,将裴晚安救出来。
裴晚安抬起眼,看到一头橙色蓬松头发,一身笔挺西装的徐英喆。
“如果你不服,请向监察员和哭髅湾重新递送裁决,就像外面用法律说话,这里用哭髅湾下达的规则说话,服不服不是你说了算的,是那位说了算。”
女人被那个名头噎得有些胆寒,恍恍惚惚不自在地挪动着眼球,顿了顿,忽然变了种口气,“哎哟”一声,阴阳怪气了起来,“徐大律师怎么这么屈尊降贵了?”
说罢,扭头看向裴晚安,两个亚洲面孔更让这个女人自信心得到了充分的膨胀,讽刺道:“怪不得这么胸有成竹,我还以为在果然老街卖合法影像书籍你是精神病,还屈才了,细皮嫩肉的原来是个卖屁股的,怕不是也陪了监察员……”
“说完了?”裴晚安语气平平,“说完我走了。”
他根本懒得和她吵,自打被裴家赶出家门,他遭受的可恶心多了。
一年前,裴振国带回一个情人一个私生子,让整个裴家乱作一团。裴晚安只知道,有一个女人和与他同龄的男孩在裴振国的保护下过了二十年娇奢日子,花钱如流水,却不知原来裴振国已经迫不及待到了连一个位置都不肯给他留,甚至母亲创立的整个家大业大,早已被转移到了叶槿和叶落落的旗下。
叶落落本事没野心大,偷窃了他的研究成果搞垮了温亭湛,对付一个小人物却蠢到惊人地动用了核心库,还没有及时锁好,给外界留了一个开口。谁也没想到奄奄一息了的温亭湛还能奋起最后反咬一口,让竞争对手黑进库抓住空子捣到法院,之前捷讯被恶意收购案也全指向裴家,所有的好处,裴晚安一个子也没有。
欠下的债却要他还。
于是为了公司,背黑锅,把有的没的都全盘托出,把自己前半生运筹的所有成果都卖的干干净净,最后连十几年前的破事都背在身上,把罚金交出了天文数字,才勉勉强强度过这场风暴。
可是已经一身腥的高级会长,接下来又该如何用。
裴晚安一夜跌落万丈悬崖,人人皆可分一杯羹踩他一脚,最后还被鸟尽弓藏切割出本家,商场上的朋友,利益当头,感情都是演技。
人情冷暖。
亲人一朝全翻脸,昔日旧友个个扮起狠角色,身上还背了一身子虚乌有的债。
彼时裴晚安唯一选择是死,死了,债如烟消。
直到徐英喆出现。
徐英喆竟然成了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出生在a国的阿尔法海湾,这是一个地下黑市,高中被校园欺凌被迫退学,不要说高中连初中学历都在霸凌者颇有权势的父亲授意下出了问题,裴晚安在a国遇到他时,他正在桥上准备跳冬水。
裴晚安资助他到博士,在a国学法有了成就与名气,有了自己的事业。
他和裴晚安的秘书联系不上后,敏锐地察觉什么打算回国。只是如今在一个朋友公司做高级法律顾问,作为最终到裴晚安手下效力的踏板,身居高位并不能轻易抽身,协调了两个月才腾出时间回国。一路打听过来,他在距离b市一百公里外的省城找到了被债主求追不舍的裴晚安。
此时此刻的裴晚安,已经和债主冷笑对峙“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债主怕人没了钱就彻底没地方要了,不得不咬牙放过中,割了十二次的腕。
裴晚安早就忘了自己有资助过这么个橙毛小崽子,也没想到,最后管他死活的,竟然是个他心血来潮高高在上随手提携的,本质上非亲非故的陌生人。
徐英喆把他带到了自己势力范围的a国,给裴晚安找了房住,还有他长大的书报亭,在黑市,这里不需要正规身份信息也能活下去。
一夜之间,不可一世娇生惯养的裴晚安以前的棱角被生生磨去,只留千疮百孔的空壳。
徐英喆送过他很多次一指宽的绸带,让他能遮住那些触目惊心的腕痕。
裴晚安一个没要。
他不允许把伤口袒露向任何人,哪怕是覆盖所用。
异国他乡22岁生日那天,他去纹了身,就在果敢老街,细细一串拉丁文覆盖在纤细的手腕上,盖住了他曾经十二次中说不清哪一次真存了寻死心思的疤痕。
Finis potestas in me est.
结束权在我。
这是对抗日渐趋于庸碌日常和眼里暗下去的光中,让他能作为守恒个体存在的,
最高秩序。
*
黑市的人最爱的娱乐方式是看打黑拳。
昏暗的灯光,贲张的血脉,挥舞的拳头带起横飞的血肉可以舒缓一天的压力。
裴晚安在外围停下,随便挑个桌子坐上。
今天的这个倒霉蛋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围栏外观众还在激动地叫嚣让赶紧站起来。八角铁笼里的花臂大哥吐了一口唾沫,说今天晦气,碰上这么细皮嫩肉的菜鸡对手。
看来没什么意思,裴晚安喝了口水正准备要走,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嚎叫不降反增。
“你他妈给老子跪下!”
毫无征兆的,台上爆发出男人被激怒的粗吼——
裴晚安还坐在桌子上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又是一声巨响,视线里多了个被脚踹到了铁笼上的人。
想必这位,就是刚才那句“你给老子跪下”里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