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态的文字》龙山雪月

5、荷神

　　昔者庄周栩栩然为蝴蝶也，今有美成翩翩然为芙蕖也。
　　黄昏时分，沉香熄灭。
　　沉香的气味远去了，半开半闭的窗户，为了小池里几株荷花弥散的清香而颤颤。她青裙曳地，俯身于池畔，向池水里照镜。她朝池水里的模样打量了有两个时辰，初次化为人形，心里不免嘀咕一番：“这等人模人样，才不愧为有荷一族。”正想到此处，一只黄雀在她头上轻轻点过。
　　她一手往头顶空气挥了挥，嗔道：“你这雀鸟，为什么要弄乱我的头发？”说着同时一手理了理头发。
　　雀鸟应道：“你这丫头说话怎这般横直？我比你先到这院子里安家，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点拨你一下是不忍看你初初化为人形就得意忘了自己的本像。
　　她目不斜视，仍盯着池水中的倒影，哼了一声，说道：“哼，谁要你这只雀鸟来看我了。”
　　雀鸟：“亏你也是在这画阁主人的朗朗书声中长大，竟不知有修养的文化人都管我叫‘雀灵’。你连名字都还没个。”
　　她一听闻此说，脑中立即闪过一个念头，道：“我能成人，你能吗？看来还是我比你更富有天地之灵气。从今儿起，我就叫‘荷灵灵’。”
　　她挥一挥衣袖，青衣飘动，斜日下，只见一道影子，带着最后一缕沉香，去远了。
　　荷灵灵在杭州城里闲逛，一路上心里虽为了能够亲手触碰种种新奇物事而兴奋不已，但她没忘记自己这次出来是为了让他见自己一面。她记得自己是怎样在他的悉心照料下，由一颗朴实无华的莲菂变为今天的她，她记得画阁池畔他长身玉立，声声玉笛悠扬，书页声动簌簌。经年累月，她从他念的诗里，渐渐分辨得出哪些是他人所作，哪些是他自己所写。终于有一天，她按捺不住了，她积攒下太多的想法，她决定要说给他听。
　　荷灵灵来到了钱塘湖。她不知道今晚能不能遇见他，但是她坚持要试试自己的运气。
　　荷灵灵正无寻觅处，忽想起唐人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之句，心随意动之间，手中已握着一管玉箫。她徐徐将玉箫横放口边，竟似十分熟悉般吹奏起乐音来。箫声清空悠远，细细听来，饶是无限萦心曲。芙蓉浦里，一只轻舟摇出，舟上秦筝声音由远而近，听得越分明时，岸上人一下移宫换羽，箫声转为“新荷跳雨”，筝声却没乱了分寸，不急不徐恰恰与箫声相和。
　　轻舟靠近岸边，箫声与筝声同时凝歇。
　　舟上那名玉树临风的男子正要把荷灵灵迎上船来，船灯照映下，荷灵灵只见他青衫似远山初染，正是自己寻觅的他。荷灵灵知道他姓周，也听到常常在荷花池畔画阁里宴饮的人称呼他为“美成”。荷灵灵自认为自己已经很了解他了，可一上到船上与他四目相对时竟口不择言了，只说：“我……”
　　周美成起初还对荷灵灵的身份猜疑不定，先揖了一礼，自报家门，荷灵灵也还了一礼，并说：“我是荷灵灵。”
　　周美成请了：“何姑娘请。”
　　在舟中，二人谈起诗词歌赋，饮酒醉赏西湖美景。
　　月光好处，荷灵灵看见面前这人一如往日面色欺春雪，周美成看见面前这人素眉淡淡，一身碧绿衣衫似江南春水染作，浅淡梳妆却好像画中仙子，周身隐隐然更有一股清溢浩气。周美成猜测荷灵灵为不一般的江湖女子，
　　二人相谈甚欢，只是越到夜中，荷灵灵却越是给自己灌酒。荷灵灵好像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妥处，便解释道：“不好意思，周兄。你这酒，真好！ ”
　　荷灵灵：“周兄，你词里写道‘这浮世、甚驱驰利禄，奔竞尘土。’，可为什么我听到别人说你离开是为了去别处做官呢？故乡是难得回的么？”
　　荷灵灵的脸上渐渐腾起了一片红霞，蓦地起身，走到船头，举杯向明月：“愿，‘暮往朝来，心逐片帆轻举’。周兄，你的词好！” 说完便轻轻卧倒船边。
　　周美成急忙上前照看，只听荷灵灵口中喃喃：“此时情绪此时天，吾是（无事）小神仙。”
　　周美成心知她念的是自己的词句，道：“你才是真的小神仙了！”周美成这话说得诚恳，心下也自是敬服对方清辉照水、一枝潇洒的风度。
　　周美成转眼见荷灵灵面如赪玉，色泽奇丽，正恍惚间，荷灵灵竟就地化为荷花。周美成一惊之下，思接千里，五脏六腑间充斥的荷花香气冲走了困倦，耳听得撑篙人声音清晰：“客官，您酒醒了。“
　　周美成淡淡应了一声，眼看太阳晒干了荷叶上一夜的雨，周身又感觉到了暑气的侵袭，随即把沉香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