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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7、第 4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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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先生是个读书人,从他一年四季都穿长衫就能够看出来。然后他的很多怪癖似乎都能用读书人这个身份就解释了,比如他总是特别有礼貌,打招呼的方式是鞠躬,平常的时候他不坐凳子,喜欢跪坐……大家统统用一个读书人就是不一样似乎就解释了,而唐启则慢慢摸索出不一样的。
荆先生的一言一行在唐启眼里不自然,有一种刻意为之的不适感。唐启幼时有过在凡间生活的经历,他还曾在凡人的私塾里读过一段时间的书。私塾的先生至少也有经历过科考,秀才、进士、举人,再怎么样也要是其中之一。
读书人自然跟没读过书的人是不一样的,就算有些人倨傲,觉得自己有身份跟寻常百姓不一样。这些人会装模做样,会趾高气昂,但是不会一天十二个时辰无时无刻不用自己的言行强调自己的与众不同。说句粗俗的话,读书人也要吃喝拉撒睡,也会有喜怒哀乐怨,也会失去控制的时候,但是荆先生不会。
荆先生永远是那张如同刻在脸上不变的笑脸,永远气质彬彬的见人就鞠躬,永远是用他自己家乡的方式叫人就是“某桑”……有一次陈老头路过总部的一间屋子,是最早时候附庸风雅建的一间书房。建成后就没什么人进去过,他们都是一群大老粗,字都不识几个,所以这间房在后来就送给荆先生了,需要找荆先生的时候,大家都会来这里,荆先生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看书。
老陈头那天只是路过,路过的时候也只是下意识的看一下。推开的窗户那里可以看见荆先生跪坐在窗前的软榻上看书。老陈头“哈……呸”地侧头吐了一口浓痰,但是附身于他的唐启皱紧眉头。
独处时依然这般的保持着自己的姿态,这可不仅仅是对自己的高标准严要求,这里面肯定有些什么。看来荆先生的这潭水很深很深啊,唐启对他满满的好奇。
可惜的是,老陈头对荆先生避之不及,在刘昊死之后,这种避让就更是明显了。所以唐启很难找到机会自己去观察荆先生,好在老陈头总有些避不掉的应酬。而在应酬的时候,人们难免要闲聊,聊天的话题天南海北,但总有几次议论到荆先生身上,唐启总能从中整理出新的资料。
因为新出台的鼓励竞争的政策,每个如同刘昊那般的支部小头领的手下的队伍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之前为了维持上缴的金额和支出的金额,这些队伍的人员被控制在一个很精准的数字上,且,人员稳定,几乎不流动,更没多少加入和离开的。
但是这个鼓励竞争的政策一出台,队伍里没什么人性的野心家可就有了发挥的余地,为了能够出头,他们报出一个超出常规的巨大数额,同时为了自己能够真正坐上头领的位置,他们毫不吝惜手下人,逼得他们哪怕活活累死都要日以继夜的工作。
有人熬不住自己辞职,有人熬死在工作岗位上,队伍里人员再也固定不下来,每天有人离开,每天又有人进来。哪怕是这个队伍的小头领,他都不一定能够准确的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今天刚看熟的脸明天可能就看不到了,况且,他们也被压榨到极限了。
这种残酷的局面上面的人看得到,不仅看得到还能感受得到,因为,他们也曾经是同样在水深火热中淬炼出来的一份子。老陈头最早的时候就是码头的装卸工,这片城市自从被人当作港口后,越来越的本地人就找到新的工作了。
可是工作岗位就那么些个,需要工作的人数则更多,每天都有人喊出自己的价码,更低的薪水,更长的工作时间,彼此间相互的倾轧。到最后你拿一个馒头就能让两个人为你工作一天的时候,这里的装卸工和准装卸工终于明白自己快要把路走死了。
怎么办?
他们聚集起来商量了许久,于是好几个黑龙会这样的组织就建立起来了。一开始他们也不是什么帮会组织,就是一群穷困人的抱团。大家咬死牙把规矩建立起来,经过漫长的、有形无形的抗争,一切才慢慢有了章法。
也就是说,人能活下去了。
老陈头就是第一批进入黑龙会的,从帮众做起,一点一点发展到今天。亲眼看到同时亲身体验过最黑暗最艰苦的时候,如今,一切似乎不仅没前进,还有倒退后原来的架势。老陈头和几个老哥们一起喝酒的时候,大家都不想说话,彼此看一眼,眼神里全是悲愤和痛苦。
现在黑龙会新的老大是当年他们老大的儿子,这个新老大高高远远的坐在上面,看不到听不到,只有大笔大笔的银子能让他露出笑容。
尤其是不知何时荆先生来到他身边,成为他的幕僚,为他出谋划策,这几年黑龙会赚的钱是更多了,可是都有每一笔都伴随着浓浓的血味。老陈头们越来越沉默,眉头越皱越深,他们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更不明白自己要怎么去做。
特别是他们新上任的这个老大,他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子侄,小的时候他们都抱过他,偷偷带他买糖吃。也看过他因为尿床被嫂子追着打过,他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有意无意阻拦一下嫂子,让这小子跑得更快一点。
可是这些回忆,他们在新头儿面前,一次说,两次说,说的时候只有他们在笑,老大完全都没有笑。于是他们也就自觉不会再说第三次了。没有回忆也就没有了情分,所以这个老大就真的是老大了,高高在上,也拒人千里之外。
老陈头最后一次努力的对象是刘昊,然后刘昊死了。如今的老陈头也算是心灰意冷,他已经是副帮主,又这么大年纪了,也许他也该考虑退下去的事了。
这时候身边的老哥们老雷头,一个海碗狠狠地砸碎在地上。一辈子脾气都不好的老雷头,老了老了,脾气收敛了,但现在也忍到极限了,他赤红着一双眼睛看向沉默的,眼睛里都带着死气腾腾之色的这帮子老哥们,“我们当初为什么要成立黑龙会,就为了以后把那帮子劳工往死里虐吗?”
对啊,我们当初为什么会成立黑龙会?因为我们被虐到快活不下去了。然后,现在的我们在做什么?成为当初的那些人,把劳工往死里虐的人吗?
我们成为最初自己深恶痛绝的人了吗?
我们成为恶龙了吗?
一个接着一个的,这些已经垂垂老矣的老家伙们,他们死灰一般的眼睛再度燃起亮光。
老夫聊发少年狂~~~
老家伙们沉寂已久的热血再次被点燃、沸腾起来,附身在老陈头身上的唐启下意识的觉得不妙,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提醒这帮老家伙。就在这个时候,老家伙们聚在一起喝酒的,这个藏在七拐八拐深巷里的小酒馆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一阵伴随着海腥味的风吹进来,稍稍吹散一些酒气,也吹醒一些老家伙。
他们转头看过去,门口站着的正是笑眯眯的荆先生,他捧着一大坛酒走进来,将其放在大家的酒桌上。动作随意的拍开坛口的封泥,一股浓烈的酒香顿时就弥漫出来。光凭这味道就知道这必然是坛好酒,但是带着这酒过来的人,可不是他们愿意在此时此刻看到的人。
“诸位老前辈,”荆先生一开口就是那口怪异变扭的口音让所有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荆某自加入黑龙会以来,一直敬重敬仰诸位老前辈,早就想向诸位表达自己的敬意。今日,特地带来自己酿的樱吹雪与诸位共饮。我们同为黑龙会一员,自然是黑龙会好我们才会好,对不对?”
荆先生一手拿起坛子给自己倒了一海碗的酒,“我敬诸位老前辈一杯,我祝诸位前辈安心、顺心,更祝我们黑龙会蒸蒸日上,日进斗金,前途无量。诸位,请!”
荆先生慢条斯理将满满一碗酒喝的一滴不剩,手腕翻转间,海碗倒置,一滴都没有滴下来。他顺势向身边一圈自他出现就一直冷眼看着他的黑龙会的老前辈们示意,然后,就这么静静的站在原地,等着老前辈喝,或者不喝他的酒。
到了老陈头这般年龄的,都知道这不是喝不喝酒的问题,他们也更知道,不管是喝酒还是不喝酒,也不意味着,喝了酒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不喝酒就是一定站在对立面的人。但是很明显的,荆先生现在要的就是喝酒或者不喝酒的一个姿态,一个态度。
你是坚定的不愿意,还是愿意暂时后退一步呢?
这次的暂时后退,就只有这么一次吗?以后还会不会继续暂时后退呢?
老家伙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向一脸轻松自在,带着明显装出来的尊敬之色的荆先生。荆先生的脸上写着,我知道你们都看出来我是在假装尊敬你们,但是,你们又能如何呢?
所以,又能如何呢?
喝,还是不喝呢?
那天晚上,有几人喝下荆先生带来的樱吹雪,又有几人转头离开,就只有那天晚上在现场的人自己知道了。但是从那天之后,这帮子老哥们几十年如一日开到现在的每月一次的酒会就再也没有举行了,这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事。
这条路他们一起并肩几十年走到现在,在那个晚上,有人走向不同的路。既然不再是同路人,那么就没必要再继续在一起了。只能说,荆先生的这招还真是够直接,够犀利。至少唐启很清楚,这帮子老家伙都不是他的对手,不管从哪方面都不是。
如果唐启能够置身其中的话,唐启会劝他们暂避锋芒,目前这个情况下,帮主旗帜鲜明的站在荆先生身后,帮会里大部分既得利益者很清楚是荆先生来了之后,他们开始赚的更多。
人心的底线是什么?
现在说黑龙会的初衷有什么用?
善良值几个钱?
反正被压榨的又不是他们,他们管别人死活干什么?
甚至在某些人看来,这帮子泯顽不灵的老头子,本来就一个个仗着自己的资历压制了自己的出头之路,这会儿时候,还想让他们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简直就是……罪大恶极。
荆先生一句话没说,一件事没做,就让资格最老的这些老前辈成为出头的靶子,黑龙帮里,老人家们明显感受到落在他们身上的眼光里开始含着恶意。
这段时间,有的老人家遇上或大或小的“意外”,有的老人家决定金盆洗手,老陈头越发的沉默了。那天,老陈头是最后一个离开那间屋子的人,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喝酒还是没喝酒,也没人知道留到最后的他是否和荆先生说了些什么。
所有人只知道的是,在新年的汇报金额的那天,老陈头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每年的这一天,是黑龙会大大小小的头领齐聚在一起的日子,是黑龙会每年最重要,人最齐的日子。老陈头沉着一张脸最后一个走进来,进来的第一件事是反身关上门。离得近的人有些人能听见“咔嚓”一声,然后他们看见门口多了把门锁,接着也看见老陈头边走边把钥匙吞进肚子里。
钥匙不算小,吞咽的过程中大概还划伤了食道,所以老陈头的嘴角开始有血泌出来,然后被老陈头一脸无所谓的抹去,只在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台上的年轻的黑龙会的老大皱紧眉头,老陈头的做法让他很不解,也让他有点不高兴,更让他莫名其妙的觉得有点不安。但是他仓皇的目光看到身边的荆先生,看到荆先生依然一脸平静的笑眯眯的双手揣在袖子里的站在自己身后,他就心里安定了。
荆先生说过,这些个老家伙就是古板,但是能量有限,估计就是想要闹事呗,仗着自己的资历想要得到更多呗。真烦人,他不耐烦的放松背脊毫无形象的瘫在椅子上,哼,他又不是他爹,真敢闹他不会给老陈头脸的,况且荆先生说了,他能搞定的。
老陈头从怀里掏出一大叠纸抛洒出来,不少人从地上捡起纸看的时候,他也开始他的陈述。
自从荆先生来了后,每个大大小小的码头,他总是有意无意的把自己家乡的远亲带过去,央着徐大那样最底层的小头领,好声好气的求着他们给他的远亲一份能够养家糊口的工作。看在同在黑龙会的份上,大家半数以上是同意的。
那一年,黑龙会进了大约有十来个荆先生的远亲,从事的都是最最底层劳工的工作。他们这些远亲一个个任劳任怨,从来不偷奸耍滑,荆先生再开口塞人的时候,更多的人同意了。第二年,荆先生的远亲又进来了大约二十人,嗯,荆先生的远亲还真不少啊。
第三年,荆先生在黑龙会的位置更稳了,他不仅把亲戚介绍进黑龙会,与黑龙会交好的其他帮派里,看在荆先生的面子上也收了一些荆先生的远亲。不仅加入各个帮派,还有靠着帮派过活的商铺,比如酒楼、客栈等也或多或少给荆先生的远亲们安排了点工作。然后老陈头统计出来的数字,荆先生家的远亲已经有将近四百人了。
这四百名荆先生的远亲遍布了海港镇的行行业业,甚至有些人已经加入商队离开这里,离开之后他们的位置又被新的荆先生的远亲顶替,不知道大家留意过没,海港镇这里年里多了不少个子矮小,有着严重罗圈腿的男人,男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恭敬有加的笑容,他们见人都习惯性的鞠躬行礼,特别的有礼貌。
然后这些有礼貌的人在荆先生那条鼓励竞争的新政策出台的那一年都很勇敢的站出来,如今他们有的取代了徐大,有的取代了刘昊,就比如今天吧,今天这里来开会的人里面,至少四分之一是荆先生的远亲了吧,更别说自从那条鼓励竞争的新政策出台后,多少最底层的劳工来来去去,新增的那些劳工中,有不少都是个子矮小的罗圈腿,他们见人都特别有礼貌的鞠躬问好。
老陈头问,就说海港镇里,你们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是荆先生的远亲吗?他们是不是真的是远亲不重要,但问题是,他们这么多人来海港镇到底想做什么,海港镇里到底还剩下多少人是真正的海港人?那些离开的海港人又去了哪里,这里,还是我们海港人的海港镇吗?
“所以,你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坐在高位的新老大满不在意的打了个哈欠,“老陈头你到底什么意思,不管荆先生的远亲有多少人,我就问,耽误我们赚钱了吗?难道荆先生来了后,我们多赚的这么多钱,你对此很不满,你不想多赚点钱吗?况且,我们多赚的,是那一点点钱吗?”
老大一发话,那些本来因为老陈头的一番陈述而议论纷纷的人又闭上嘴了。
对啊,荆先生的远亲多不多管他们什么事,海港镇的原住民少不少管他们什么事?底层那些劳工死不死管他们什么事?只要他们能有钱赚,能有更多的钱赚,所有这些管他们什么事?
那些议论声越来越小,甚至这间房间里的,荆先生的远亲们一句话都没说,老陈头花费几年时间调查出来的结果就如同被扔进池水里的一块石头,连个水花都没怎么掀起来,就随着水波涟漪越来越小,很快的,连涟漪都要消失了。
老陈头脸色一白,他最担心的事果然出现了。
最初为了让劳工们能够活下去而拧成一股绳的那帮子人,那股子的劲,那血管里翻腾的血液,那灵魂里不屈的气,在不过几十年的时间里,就在安逸的生活中渐渐被抹去,金钱的魅力更是在近些年里无限放大。
老陈头一脸绝望的看向身边人,他们一个个油光满面、肚满肠肥,眼神里的光早已混沌,一个个身上光鲜亮丽,一个个的灵魂污浊不堪,被金钱侵蚀,因享乐沉沦,被欲望带走了理智,他们成为当年他们用尽全力推翻的人,成为压在穷苦人身上割肉喝血的新的剥削者。
老陈头一把扯开自己的腰带,衣衫分开,露出他缠了满身的炸药,在大部分人目眦欲裂、惊骇万分的眼光中,老陈头点燃了引信。
炸药是他自己做的,火药量加了很多倍,还在里面参杂了不少铁钉等锋利物,增加爆炸的威力。同时引信又故意制作的很短。虽然在进来前,老陈头从外侧先把门窗都锁好了,而且这么短的引信,确保屋里的人不会有逃出去的时间。
从点燃到爆炸不过是几息时间,“哄”的一声,黑龙会的总部爆发了今年最大的烟花,血色与火色的烟花,这些人没得救干脆就都别活了,不破不立,老陈头用自己的生命期待破而后立。
老陈头成功了吗?
那天,从废墟里有几个人拍拍身上的灰,浑不在意的离开,其中的一个人,风一吹,他那身有别于其他人的长衫下摆在风中飘扬。他步伐不紧不慢,甚至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有变化分毫。离开的时候,他还依然彬彬有礼的对着周围围观的人鞠躬示意,在他身后,还是那些个子矮小的罗圈腿的远亲们,其中,矮脚鬼和他一样,从巨大的爆炸中走出来,身上别说伤了,连灰都没沾上多少。
从老陈头身上被巨大爆炸震飞出来的唐启,以意识体的形态浮在空中,这次他是用自己的眼睛在看矮脚鬼和荆先生,这一刻,他的眸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在矮脚鬼、荆先生,还有荆先生的这些远亲的身上,他能看出修士的灵力的波动。也就是说,荆先生和矮脚鬼,还有这些从大爆炸里毫发无伤走出来的荆先生的远亲们,他们都是修士。
可是,这些修士参杂进凡人的世界里,他们想干什么?唐启以意识体的形式打眼扫一圈,心中一拧,什么时候,这个海港镇里已经有这么多修士了,他们不知不觉侵占了海港镇,伪装成凡人生活在这里,然后以这里为据点,覆盖四周,往不同的方向出发。
这些荆先生的远亲想做什么?想把海港镇变成全是荆先生的远亲吗?如果,如果这里真的大多数人都是荆先生的远亲了,那么,这里还是西域人的海港镇吗?
这是不知不觉的渗透。
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侵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