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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探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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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这意思,竟是整夜未曾合眼,方无患心中莫名生出些恼意,不由得话就重了些:
“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阿回闻言一怔,却听她道:“你若只为担心,就在这院中枯等,那大可不必。如果我今夜一去不回,你也要等吗?”
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听见这句话,猛然间像是后脑被重重拍了一下。嗡的一声,从脊背到头顶,登时泛起酸麻。
一去不回?就像抛弃他的父母,像死去的阿婆,像在蛇洞里时那样吗?
后脑的钝痛蔓延到额前,视线变得有些混乱,听到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黑夜和血腥味不断放大内心的恐惧,他感到有些吸不上气,手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阿回”
“阿回!”
方无患抓住面前孩子的肩膀,突然想起什么,虚拢手掌,紧紧去捂他的口鼻。阿回身体瘫软下去,急促剧烈的呼吸喷洒在她的掌心。
“冷静点……慢……吸气……”
遥远模糊的声音似乎就在耳畔,又好像隔着一层深水。阿回极力蜷缩起身体,但有一股力量按着他,强行抚平他的四肢。
“阿回,能听见吗?”
过了不知多久,意识终于回笼。他睁开眼睛,先是看见青石砖上歪斜的面具,随后他的脸被转到另一个方向,看见一双满是忧虑焦急的眼睛。
在那双眼睛的倒影里,阿回点了点头。
见他终于清醒,方无患长舒一口气,拿开了捂在他脸上的手掌,任由自己坐在地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人都被迫从心绪中剥离,缓了一会儿,方无患才道:“对不住,是我说话太急,害你险些出事。”
怀里的孩子立刻摇头,但不等他开口,方无患又道:“其实我只是想说,你不该总是等我。”
“世上还有许多事由你去做,比起在空院子里浪费时间,好好睡觉,去走自己的路不是更好吗。”
听到这里,阿回总算明白了方无患的用意。数日来,她总是话里话外拿出这些说辞,总是在极力隔开他们之间这点微薄的联系。
阿回感到很不解,但同时又有一点微妙的愤愤不平,是因为那个故人吗?他没有问出口,而是说:
“我先前在房里等待,后来才出来的。以后再不这样了。”
他的嗓音仍十分干涩,方无患心里那点恼怒早被无奈取代。她如今总算知道,师父当年面对自己是怎样一种心情了,真是骂也不是哄也不是。
正语塞着,恰逢仆役送了热水来院中。
想是她回到蚕阁时满身血气太引人注目,才惊动了阁里人。方无患连忙起身谢过,正好取出一部分交给阿回暖身。
她将剩下的热水带回房里,洗漱一番,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脸上敷着伤药,只披一件外衣走回院中。
阿回果然还在院子里。
略看一眼,便知他一丝睡意也无。方无患叹了口气,自二人入城以来,事出不断,他们确实从未真正坐下来,谈过之后的安排。
方无患走到石桌前坐下,示意阿回坐到她对面,然后从袖中取出准备好的几件物什。
月光下,东西渐次被摆在桌上。一卷纤细的银丝,一片鲜叶,最后一柄乌鞘长剑从腰间解下,也放上了案桌。
这是她的佩剑。阿回见此情景,知道她有话要说,不解其意,目光带着疑惑向那人看去。
方无患指了指桌上那卷银丝,“这是蚕阁传递消息的引线。”
蚕阁?他们如今所住的地方么。阿回记起她和方秩午先前的对话,蚕阁似乎是一个网罗消息的所在。
“这里有时可以是云游散修的临时居住,不过它真正的作用,是整理传递各州情报。”
“除消息外,蚕阁还常常引线搭桥,帮着解决各处的麻烦。日积月累,也常有修士主动来此接事。故而蚕阁虽不以武力见长,修行之人却没有不敬它的。”
阿回了然,又见她点了点桌上的绿叶道:“这是我从城主府借来的一片叶子。城主府虽近来有些麻烦,但到底根基深,百年内无人可以撼动。”
“况且你已见过华似,她是个实心有趣的孩子,你们定能相处得很好。将来你就算不辅佐她,在容屿立足也不难。”
听见“立足”二字,他立刻就明白了桌上这些东西背后的含义。
蚕阁和城主府,两者都是好去处,可阿回脸上却见不到一点欣喜,他的目光落在佩剑上,
“那它呢?”
“仙途漫漫,艰难险阻不足为外人道。若选这个,之后一辈子都要问心明性,守道求真。有人百年不得寸进,有人倏尔身死道消。”
阿回只想最后确认一件事,“我若选这个,您会让那位仙长带我回泊云宗去修行,是吗?”
方无患沉默了。这孩子一心想留在她身边,她岂会不知。可她是个云游四方,萍踪浪迹的人,实在没有心力再去保护教导另一个人。
更何况,在这个完美理由之下,还有一件她不愿面对的事。
她可以理性上明白阿回和虞丘仅仅面貌相似,本质是不同的人,也可以很平常地对待他。但过于相似的外貌始终像一把悬而未决的利剑,会在某个时刻切断这种平常。
所以他们终究不能像真正的陌路人一样,可以说出“不妨结伴同行”这句话。
两人对坐在石桌前,都没有说话。
阿回忽然笑了起来,“那我便去泊云宗吧。不是说,它是洮国鼎鼎有名的仙门么,这样难得的机会,我自然要抓住的。”
他一副轻快的神情,两眼弯着,睫毛在眼底投下阴影,嘴角也是笑着的弧度。
好像真心为这际遇庆幸。
方无患却垂下眼睛,不敢去看。
院子里的空气越发凝滞,闷在二人喉头心间,压得院里的枝叶都低垂几分。
阿回见她并不看自己,脸上表情渐渐平复。石桌对面的人刚换了一件素色长袍,此时头微微低垂着,神色看不分明。
长发披散在肩头,还带着一缕水汽。没了血腥味,只余下淡淡的皂角清香。阿回闻着这味道,心里倒并不难过,只觉得空空落落,十分平静。
半晌,还是方无患先有动作。
她半倚在石桌上,从袖子里又取出一块卵形的石头来。石头只有半个手掌大小,透着莹润的米色,不知做何用途。
方无患把石头递过去,“你拿着这个。”
阿回接过了那石头,放在两手手心细细观察,又听她道:“这是探气石。”
“探气石?”
方无患柔声道:“你且闭上眼睛。”
“什么都不要想,只管呼吸。等你静下来,感觉到身边那些气流一样的东西,那就是灵气。试着用神识从里面取一缕,然后纳入眉心,过喉,过胸,令其沉入脐下。”
阿回合着双目,按她所说的去做,果然感到一缕暖气,从他眉心直淌进脐下。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的舒畅,他不由得想再多取些。
那人制止道:“暂且停住。你只把方才那缕真气再从丹田中提出,自然过于手心即可。”
原来这就是真气和丹田,阿回心领神会,依言照做。片刻后,只觉得手心里端着的石头越来越烫,几乎要拿不住。
“嘶!”
阿回等了一会,没等到下一步指示,却被那石头狠狠烫了手。他慌忙将手里的石头丢下,睁眼看去。
只见那石头躺在桌上,形态已然大变。虽仍是卵形,颜色却由白转赤,表面也不再光滑,而是布满了火灼似的裂纹。
是因为他吗?阿回惊奇地看着这块石头,抬头想要询问。
那人已经起身越过石桌,走到他面前。她拾起刚才被石块灼伤的那只手掌,将手虚掩在上面,凉气从她手心源源不断地传来。
“还疼吗?”
阿回感受着手心凉意,“不疼了。”
探查灵根时不能随意打断,只能等结束之后再出手。方无患一直等到这孩子手心的红痕消退,才转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看着桌上的探气石,开口道:
“这是探灵根的石头,原叫探灵石,后来才改的名字。”
“为何?”
“上古那些老家伙的古怪想法,如今怎能知道。”方无患捡起那块石头端详,“阿回,你是火灵根的。”
“你看。”
她指了指石头上的裂纹,“这石头,遇火则灼裂,遇水则垂露。世上除五行外,还有冰、风、雷、木之类不可胜数,所显模样亦各不相同。”
方无患把石头托在手中,将掌心略合了一合,张开手道:“我是冰灵根。”
阿回定睛细看,探气石果然又有了变化。原本的赤红色泽不复存在,转而呈现出一种极深的冰蓝,其上裂纹也变化作一层细密冷霜,整块石头转眼间冒起寒气。
骤然被引入不曾触及的世界,阿回毕竟年幼,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他好奇问道:“那,另一位仙长是风灵根罢,若是他拿到石头会怎么样呢?”
说的是方秩午?
方无患解答道:“青色,裂纹比火灼又不同,是整齐的细纹。”
她把手中的卵石递过去,“到时见了他,你大可让他试试。”待阿回收下石头,又说,“这个就送给你了。”
见这孩子端着石头爱不释手的模样,方无患不由得轻笑出声。
阿回听见笑声,抬头去看,目光正对上一双笑眼。不知怎的,脑袋里忽然胀痛起来,眼前也变得模糊,他极力分辨,却总不能看清面前的人。
方无患看他忽然怔住,一连叫了几声都没有反应。唯恐他又是旧疾发作,刚起身要查看,就见这孩子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道:“什么?”
“白天要去城主府,你若跟去,就该歇息了。”方无患无奈又重复了一遍。
“去。”阿回终于听进话音,“我去的。”
他脸上倏忽闪过一道不同的神色,目光在方无患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告辞走回自己的房间,掩上房门。
方无患看着那道身形隐入门中,心中察觉到一丝异样。但转念想到阿回尚未完全恢复,神色有异也是正常,便自回房去打坐修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