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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落 ...

  •   雪落了一夜。
      桌前的人敞着窗,于满屋馥郁的花酒香中,闻见一股冷冽的雪松味。
      钟浅抬眸望,有一队人马伴着车角铜铃声,悠悠来了。
      风雪呼啸模糊了布帘上的花纹,一屋子酒汉的叫嚷掩盖了铜铃声,他却仿佛万般清晰地看见、听见。他知道来的人是谁。
      钟浅往胃里灌了一盏热辣的酒,待被风雪冻僵的脸缓和几分,便扬声对身边的弟兄吩咐: “人来了,去几个迎迎。”
      外头冰天雪地,几个土匪打扮的汉子撇下热酒,不情不愿地起身。
      “左右就是个待宰的小羊羔子,讲究那些门道做什么,是他云照雪不守时在先,怎么反倒成了爷。”
      钟浅心不在焉地笑骂: “别嚷嚷,上前作几个揖,回头多赏你几块银子。”
      话音刚落,木门便嘎吱响起。没等几个壮汉上前,风雪就如鱼贯涌入,凉得人直眯眼睛。白雪呼啸,声势浩大地窜进屋里,被烧红的黑炭所逼,将要消融。
      为首的青年生了一双丹凤眸,眼尾捎着些冻红,一进门便直勾勾朝钟浅看去。只这么一看,看得钟浅心惊肉跳,下意识端正了几分坐姿。
      多年再见,钟浅觉得自己该开口说些什么,喉咙却如冰封万年的湖,滞涩得发不出一点声响。
      大人尚未发话,同行的太监就竖着眉头不满道: “同知到此,愣着干什么,还不茶水伺候?”
      “长高了。”
      太监捏着他那尖锐的嗓子,慌忙提耳问: “大人,您说什么?”
      “无事。”云歇提摆跨过门槛, “我们误时失礼在先,这口茶就不必了,谈好便走。”
      传闻云照雪手段雷厉,孤高自负,此刻却不似可止小儿夜啼的冰冷模样,吊尾狭长的眸子,竟令人瞧出几分耐人寻味的恭谦来。
      钟浅有些遗憾,孤鹜白雪,只怕很快便要破裂。
      “不必走了。”
      钟浅避开那双眼睛,微抿的嘴角似一条绷直的线。常年随身的剑穗在风中飘摇,他无意识伸手捏住,一丝红线于指尖摩挲缠绵。
      无人出声,合门之声格外清晰。
      刺目的血洒在雪地上、随着刀刃破空的声音洇进木门缝隙中。早有准备的东道主,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备了一份薄礼。
      隐匿于四周的打手们一拥而上,干净利落地抹掉几个随侍的脖子。他们看起来毫无防范,唯剩几声末路之下的呜咽。
      云歇微微侧头,躲过向脸颊溅射而来的温血,一手握住绣春刀刀柄,斜眸向惨案看去。
      刀光剑影,雷霆乍变。随行的锦衣卫们拔刀对峙,铮亮的刃映出略显慌乱的脸庞,更别提那个狗仗人势的老太监,早已吓的腿软,瘫在地上再起不能。
      锦衣卫中有人震声怒呵: “皇上钦派的使者在此,尔等宵小竟敢犯上作乱,是要公然与朝廷宣战不成?!”
      云歇抬手示意锦衣卫住口,随后便垂眸,松开攥住刀柄的手。
      “贵帮要求一条生路,我跟你们走,放了他们。”
      位高权重的鹰隼,在绣春刀坠地的磕碰声中认降。钟浅错愕万分地抬头,不知记起什么,狠狠将剑穗攥进掌心,浑然不知痛。
      雪又深了几寸。
      宣和八年,钟浅云歇同在松雾书院习文学书,前者年方十五,云歇十六。
      钟浅出身在名门望族,祖父是前朝开国将军,父亲也官从一品。自小金汤银水养着,混世魔王般活到现在。书院里属他来头最大,同窗少年们都羡他惧他,把他当老大捧着,对其说一不二。
      往日钟浅是院里出了名的风流儿郎,直到遇见云照雪,这威名也算陨落。
      “阿浅,别瞌睡了,今日南院要与咱北院合并,今后南北院的学生便要一块上课,就快来了。”
      钟浅老神在在地掀了眼皮: “来就来呗,这课堂够大够气派,别说是两个院,就是三个四个院的学子,也是坐得下的。”
      同窗压低声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不是这个,南院的阎王,云歇云照雪要来,你不知道?”
      “……阎王?”
      钟浅忍俊不禁,可到喉头的嗤笑尚未成型,便如愿见到了好友口中的“阎王”。
      正是抽条的年纪,少年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神情却如淬了冰碴子,领着一众白衣学子走进来。
      堂中衣色一白一青,已然泾渭分明。云歇长眸扫了在座的北院学子一遍,脸又臭了三分,显然是对这群哈欠连天、东倒西歪的同窗极为不满。
      “云歇,字照雪,今后既是诸位同窗,也为子见先生助教。”他虽语气淡淡,却掷地有声,已有数位不觉扳直了身子, “还望诸位,不吝赐教。”
      ……
      “钟先生,兰城到了……钟先生?”
      钟浅瞌睡中被唤醒,脸色微沉。穿上氅衣下了车。外头仍是冰天雪地,远处门楼在风雪中隐隐若现。
      “云照雪呢?”
      小厮伸手指了指后面: “在车上绑着,要押进屋里吗?”
      他听这话莫名生出些烦躁,也不应声,自顾自穿过收拾物什的匪汉们,停在小厮指的那辆马车前。掀起帘子,里头的人因突然袭来的冷风眯起眸子。
      这人还是无波无澜地盯着他,或是朝他轻轻翘起唇角,一路上来来回回已记不清多少次。
      钟浅看了他捆在腰上的麻绳一眼,冷着脸: “下来。”
      这是一座看上去久无人居的宅子。杂乱的脚印弄脏了门前白雪,打扮成猎户的匪汉们忙忙碌碌,从马车上卸下所携物资,是要暂且于此安营扎寨的意思。
      云歇被钟浅拴着,半拉半拽地揪进屋里,却忽然不合时宜地轻笑一声。
      钟浅有些忍无可忍地瞥了他一眼,转头把房门合上,落了栓。
      一个身居指挥同知的高官,有朝一日落入心怀歹意的匪徒手里,不仅一路上有闲空与匪徒插科打诨,且被拴拉着走时,旁人觉得颜面尽失的事情,这个疯子竟还笑出了声?
      钟浅没空管他怎样想,拽着麻绳的一头,把云歇拉到跟前,盯着那双好看的丹凤眼: “这绳子,你解开过。”
      这距离太过暧昧,云歇的唇可以感受到眼前人温热的喘息。他呼吸一顿,盯着钟浅浅棕色的瞳孔,简短地思考。
      “你手下的人技术太差,绑着不舒服。”
      下一瞬,冰凉的刃贴上云歇的脖颈,钟浅沉声: “狗皇帝不想放过我们,绑走你本来就是刀尖舔血的买卖,最坏也不过一死。同知大人,我等都是身份低微的贱民,死前换你一个高门贵胄,不亏。”
      贱民。
      云歇被这二字噎住,却忍着心颤轻声道: “你不会死。”
      钟浅觉得可笑,没大将这话放在心上: “那便借云大人吉言。”
      云歇有自小落下的畏寒毛病,钟浅把身上那件染着体温的氅衣留下了。热如炙焰的人来了又走,独留云歇一人在原地发怔。
      浮屠帮,战乱灾祸频生的年代,诞于京山脚下。常年在朝廷眼皮子底下活动,占尽良田美池。偏偏有朝中大官为其撑腰,自诞生起便如皇族肉上龋齿,轻易动不得。经年之后,新贵崛起,旧势力随着朝代更替逐渐式微,浮屠帮没了后柱,近几年频频被朝廷追着屁股撵,危在旦夕。
      钟浅本不是帮里的人,原也看不上这些丧家之犬。
      帮里有个脏兮兮的傻子,是二当家的亲弟弟,正乐呵呵地忙着捡院里烂在地上的果子,钟浅看着有点牙疼。
      他缺钱。
      钟浅还在上学堂的年纪,先生便发现他虽爱玩爱闹,却生了一颗极聪慧的脑袋。可他生性顽劣,少年时成日想着逃课出走,即使后来家道中落,也没见将这颗脑袋用在正途上。
      他流亡时被道观收留,七年里剑术小成,又学了些算命卜卦的本事,手头紧了就找个小摊帮人摸骨算命。更缺德的事也干过,镇里地主富得流油,他半夜里装神弄鬼,吓得地主一家魂飞魄散,白日再大摇大摆走进去帮他们抓鬼除妖,神神叨叨一通摆阵卜卦,便可得到一大笔赏钱。
      他急需用钱,恰逢浮屠帮四处张贴告示招揽谋客,求一个要紧的决策。这回是阴沟里翻船,他骗钱骗到了一群惨遭通缉的亡命之徒头上。真刀真枪的场面,他钟浅就算再有本事,也救不活这群失去荫蔽的狗。偏生这群匪徒将他视为救命稻草,一个个眼巴巴盼着他天降奇策。
      哪曾想,没等钟浅编出个三五箴言,那朝廷兵马就暗中守在山下,只等浮屠帮众流露出一丝不愿伏诛的意思,铁骑的马蹄便要踏过所有匪众的尸体。
      于是前来谈判的云歇被绑了。
      往日叱咤风云的指挥同知,如今坐在柴房的地上,掰干草玩。
      他已经两日没见到钟浅了。
      “那个,云什么,云下雪?起来领饭!”
      “云照雪。”
      云大人心情不畅,挂着张如丧考批的臭脸,隐约又现当年威名“阎王”的少年影子。
      他隔着小窗冷冷盯着那个送饭的汉子: “叫你们钟先生来,我有要事相商。”
      那匪汉险些被吓唬住,想到这只鹰隼早被关起来动弹不得,便呸了一声,“钟先生也是你这种阶下囚想见就能见的?别想耍花招,老实待着。”转头走了。
      手中把玩的木枝一折两半,发出一声脆响。
      一扇木门怎能关住他。
      云歇盯着门上雕花看,想起这翻窗撬门的本事,是钟浅教他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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