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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回乡 ...

  •   临近年底,街头的梧桐挂起彩灯,临街的店铺循环播放起迎新的音乐。流光溢彩的笼罩下,四处洋溢着人们对新一年的期盼。

      袁华给向禾排出了四天假,向禾按惯例随母亲回了老家。

      恰逢元旦,家家户户都在欢聚庆祝。向禾不想麻烦他人,可是自己开车技术实在一般,更何况山间道路难行,母女二人只得搭乘公共大巴。说是大巴,但此大巴非彼大巴,而是由旧式的二手面包车改造而成。因其身型小巧,可容纳人多,在这里成了来往城镇和乡村最常用的交通工具,便充当起大巴的角色。它沿着前些年才修建起的公路一路蜿蜒而上,大概是没有按时到站的压力,它的步伐始终不紧不慢,晃晃悠悠行驶在山间路上。幸亏向禾母女天不亮就出门,车子抵达村庄时,刚至正午。

      山外的都市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在山的另一侧,这里的村庄还保持着数十年前的模样。斑驳的墙壁下,掩映着窄窄的青石板路,它延伸着、弯曲着,凹凸不平的路面是时间慢慢行过留下的痕迹。因为节日的关系,不少村里的年轻人回来了,新购置的摩托或轿车停在屋外,擦得锃亮的外表无声说着主人如何在外意气风发。妇人们蹲在门前的溪边,清洗着地里采摘来的蔬果,嬉笑着准备接风的宴席。这片平时寂静得如同陷入了沉睡的土地,悠悠转醒,响起了人声的喧闹。

      蹲在石阶上用力打着衣服的是吴家的大婶子,她乐得做家里活,耳朵却从来没有闲下来过,此时正一张嘴吧啦着道尽村里事:“你们猜,我过来路上碰到了谁?”她突然放低了音量,变得神秘兮兮的。

      “谁?”

      “向家那两位。”

      “谁?”听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你这耳朵,向禾母女,搁半坡上那家。”

      “向家啊。我当是谁呢,”原本因为吴大婶子的话而暂停了手上动作的人撇撇嘴:“她们每年都这个时间回来,有什么好稀奇的。”

      是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吴大婶子砸吧了下嘴。可意欲开启话题的人,最是心烦还没开始就被泼了桶凉水。她不放弃地继续:“我看那两母女一前一后走得仿佛跟不认识一样。”

      她生怕吸引不起注意,索性站起来手舞足蹈:“那距离哟,你们是没看见。我想说好歹也打个招呼,可看这架势,也没了胆子。”

      谁都会害怕,可这吴家大婶绝对不会。众人都知,这说白了就是怕沾到点晦气。他们村已经不是很传统的旧乡村,可多少仍保留了点迷信的思想。

      “出了那么档子事儿,谁能装没事人一样。”

      吴大婶子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好端端的一人怎么说走就走了?”

      “不清楚,不清楚啊,只知道后面这母女俩就生了间隙,八成和这事脱不了干系。”村子里的人都是大嘴巴,但事情毕竟发生在城外,留下的人又都一语不泄,外人猜来猜去也毫无所以然,只能在遇到的时候或者经过那宅子的时候留了好奇探寻的目光。

      “不过,我听我儿子说,向家那小丫头片子现在在城里可厉害了,”说话的人是姓张的嫂嫂:“好像是大明星咯。”

      这群扎根在山村里的妇女才刚刚收到些大山外的信息。

      “可不是吗?”有了解更多的人兴奋了:“我上一次进城,那载人的大车哗哗从我眼前开过,我定睛一眼,这不是向禾,还能是谁。”

      “真是好大好大一张画,包着整个车子,那叫靓得不行。”

      吴大婶子不以为然,蹲下来用力地搓了把衣服:“神奇什么?再厉害能有我儿子厉害?”吴家的孩子全都进了高校教书,在村里人眼里读书读得好那才是最为光彩的事情。

      旁人都是天天这里话一岔那里讲一嘴的,这一听,岂能听不出这话里话外醋里醋气的意味,大过节的谁想节外生枝,于是忙转了话题:“是是是,听说老三今年春节带对象回来?”

      “哎,这你们都知道了?” 吴大婶子捋了把垂下的头发:“也就才敲定的事情。”她忘记了自己知道的第一天就告诉了牌友张嫂,张嫂转身就讲给了村东杂货铺的李姑姑。一来二去,当天下午全村就知道了吴家老三脱离黄金单身汉的事。

      众人知道她的脾性,便顺势跟着讲:“明年正式摆酒?”

      “好说好说,”提到家中喜事,吴大婶子开心得不得了:“到时候,全都来吃席。”

      “可得沾沾吴教授的光。”

      “将来一举中个状元。”

      村庄里有热闹的气氛,但向家的老宅子大门紧闭,里面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这里买东西不方便,向禾在回家前便将需要的东西一一备齐,此时正从箱中拿出来,分类别类地放好。

      母亲给家具都套了布罩。落了些许灰尘,但只要将布罩揭开,用鸡毛掸子稍一打扫,也算方便。向禾在大堂忙活着,向母则回了房间。自出事之后,向母变得沉默寡言,一座无形的山搁置在了二人中间。若不是到了节日,母女间几乎没有联系。

      五年前,向母搬进养老院时,她给向禾打来电话:“我到这里住,日常有护工,你就不用来了。”她的声音缓慢而平和,像在说从菜市场里买了一盒鸡蛋般,但是却是最狠心的话,字字如刀一笔一划刻在向禾的心上——

      她在给自己的女儿下逐客令。

      楼梯间传来哒哒的声音,是木质拖鞋碰撞水泥地面的声音,向母下来了,提着遮着红布的篮子。她没有看向禾,从旁走过,只道:“等下,去山上看看你爸爸和姐姐。”

      向禾点点头。每年都是如此。这是回家的第一件事,也是目的之所在。

      待准备好祭拜的贡品,母女向山上走去。上山的路不好走,有些泥泞,向母的脚步微微不稳。向禾上前想去搀扶,却被推开。

      已经预想到的结果。

      当有些伤痛习惯了,便不觉得难过。落在身后的向禾,只看着佝偻的身体颤巍而坚定地向着那处安静的世界走去。

      这里是向母精心挑选的位置,四季有植被环绕,清晨有鸟鸣啁啾。只是到了这个时节,树上的叶子掉得所剩无几,山野间的花也过起了冬。萧瑟肃穆间,唯有梅花的幽香丝丝缕缕,在空气中浮动着四溢。石墓上,残留着青苔,还有青黄的杂草歪歪斜斜地生长着。

      向母拿着铲子,弯下腰,一下下地除着,又拿出手帕,轻轻擦去碑上的尘土。她的力道不大,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仿佛眼前的不是坚硬的花岗岩,而是初生婴儿的嫩滑肌肤,生怕一个用力就吵醒睡梦中的孩童,扰了那地下的安宁。

      向禾没有上前,她站在一旁,因为这些母亲从来不假他人之手,她也被纳入母亲眼中所谓的他人。直到向母揭开篮子的红布时,向禾这才看清是毛线编织的衣物,针脚密密,想来应该是向母亲手做的手工活。

      “天气冷,要加衣服了。”向母说着。她的话不多,更多的时间是在静静看着照片上的人。照片是神奇的,它保留着时光里的模样。而用在墓碑上的照片更是在一众照片中精心挑选过,最生动地展现亡人的音容笑貌。他们笑着,少女的笑声清脆得如同就在昨日。

      死亡是生命的终结,逝去的人永远留在了过去,但是活着的人却带着哀思历经年岁的轮回。

      向母老了,苦痛在经年累月下沉淀,化作发间的斑白,也压弯了脊背。短短二十年,她经历了两次重大打击:

      第一次,是向父离开的时候,时值向母分娩。月子期间,消息传来,因老人言“月子哭,会瞎眼”,为了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向母硬生生将眼泪忍了回去。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只有她,成为家庭的依靠。

      第二次,是大女儿的骤然离世。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夜晚,铃声急促地响起,刺耳得像锋利的刀划过纸张。房间里响起慌乱的脚步声,她披着外套就跑出屋子,坚强了一辈子的她挨家挨户、低声下气地求着,只为有人能深夜出车将她送到镇上。向禾亲眼看到,仅仅是一夜之间,母亲半头成了白发。

      向禾将贡品摆在台上,她点上蜡烛,注视着墓碑上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像的脸庞。

      向嘉。

      甘露降,风雨时,嘉禾兴。

      故一女名嘉,一女名禾,合为嘉禾,寓意否极泰来、祥瑞之兆。

      她们是异卵双胞胎,长得不完全相同。但和大多数双胞胎父母一样,向母喜欢将两个姑娘打扮得一模一样。

      有着姐姐的保护,她一向胆大妄为。相比姐姐的温婉淑雅,她多了份古灵精怪。就像小的时候,因为贪玩打碎了家中的瓷碗,姐姐会第一时间站出来替犯错的她挡住母亲的责骂。向禾知道,只要有向嘉在,再大的风雨都有姐姐在前保护。

      所以,高考报志愿的时候,向嘉按照母亲的意思报考了医学院,延续父亲生前未尽的医学梦想。她则填报了戏剧专业,纯粹是觉得表演有趣,而她偏偏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

      临行出发去大学报道前,姐妹俩在屋内收拾行李。

      她盘腿坐在床上,问向嘉:“会考虑换专业吗?”她知道向嘉不喜欢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医院,更不喜欢靠近流着鲜血的人体。或是因为父亲的死,是从未相见的父女间那独特的心电感应,她和她天生对此有着唯恐避之不及的恐惧。平常的日子里,感冒了发烧了,即使乖巧如向嘉,也会在身体难受的快不行的情况下难得地哭闹,嚷嚷着不要去医院。

      但向禾的询问下,向嘉只摇了摇头,那一头乌黑的秀发垂在胸前,随着动作轻微一晃。她是如此的平静,像没有一丝波纹的海平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叫人看不出喜好厌恶。

      向嘉一向如此,遵循既定的路线。向禾会反抗,但向嘉不会。她的温婉,她的柔和,实则源于对一切的接受忍让。

      凡是见过向嘉向禾两姐妹的人,都问过向禾一个问题,会不会有人将两姐妹认错。闻言,向禾总是坚决地摇头。

      她和向嘉太不一样了。向嘉是母亲的希望,是承载着过世父亲遗愿完成的存在。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向禾忘记了聆听向嘉本身自我的声音。她和母亲一样,将向嘉神话,神话为一种需要仰望的、带有特殊含义的符号般存在。

      可是,为她遮风挡雨的姐姐不在了。现在,少了另一半,本可以合为一体的玉石,没有了再契合的可能。

      旧识故人不会提及,新识之人不会知晓。遗忘机制的作用下,痕迹变得一干二净才是死亡最后的终点。再也不会有人问向禾是否会被误认为姐姐。不会有人知道这世上曾有过她的另一半,和她血脉相连的一半。

      二十三岁那年,她成了世上孤单的一个人。狂风暴雨终于扑向她,雷声震动,天地变色,再也没有人站在她的身前。

      叶子从枝丫上掉落,像是向嘉托身于此,在妹妹发自心灵的呼唤中,温柔地落至向禾的发间。

      向禾对母亲说:“我想再陪陪姐姐。”

      待向母走后,向禾才在墓碑的一旁坐下,依靠在石头上。一人一石,如同幼时的夜晚姐妹俩沿着床边相拥,石墓冰凉,没有生命跳动的温暖,却是距离向嘉最近的时刻。

      “前几天,我遇到他了。之后几个月,可能……都需要一起工作。”

      “我没有拒绝,你会怪我吗?”

      “你应该会骂我的,对吧。我还是这么自私,从来只考虑自己。”

      言语间有嘲讽,皆是自嘲之意。

      “姐,我该怎么办?”

      山上很安静,加重了向禾心中的悲凉,泪水滑下。

      生命有轮回的说法不过是对还活在世上的人的安慰。因为没有精神的寄托是可怕的,其终点往往是落入最后的虚无。向嘉去世后的几个月里,向禾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可是当时间一长,当向嘉的痕迹越来越少,她开始害怕,害怕有朝一日向嘉在她的生活里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还是走上了母亲的路。向母织了一件又一件的衣服,而她则是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

      没有地址,永远寄不出的信件,在火的燃烧下渐渐化为灰烬,那飘起的火灰在风中转了又转,落在向嘉的照片上,也落在向禾的身上。

      “我好想好想你。”

      “你还好吗?”

      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惊动了休憩的寒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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