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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   孙子啊孙子。
      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睡。心脏哐哐跳个没完。
      我就着夜色看白银山,他睡相安定,躯体随着呼吸起伏,形状如同延绵的山脉。
      我却睡不着,只能合衣去外面抽烟。
      此夜星繁。薄云在月色下迁移,影子投在地上,恍惚间如同我家院里的红枣树在风中摇动。
      我泛起一阵乡愁,但这惆怅没人能够理解。若说其乐融融的回忆,我与家人几乎是没有的。凡幸福和快乐,都是在与白银山苟合之后我才有了体会。
      但我还是怀念旧处。我想念那棵光影翕动的枣树,想念小梅在树下玩。想念与白银山光着身子隔路相对。我们目光躲闪,又重新聚到一起来,最后竟形成了一种自然。那时候事情还很简单。
      天亮后白银山不见了。
      他留下字条,上书:“高考去了,事不过三。这段时间若有□□,还请自行解决,毋来打搅我。白银山留。”
      风吹字动,纸面沙沙地嘲笑我。我顿觉受了欺骗,又大喜事情再次变得简单。待我找到板凳坐下,却重新觉得忧郁,乃至怅然所失,但仔细想想,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何谈失去!
      白银山既没说过爱我,也没亲口要我与他一起生活。那些话都是张三和李四转告的。也许农场里的其他人也听到过,但我是没有的。如此一来,这些荒唐事竟全是一厢情愿:他一厢情愿地要与我来开店,我一厢情愿地相信他要来和我一同开店,双方皆没有保证和契约。因此他想走便能走,想来便可以来,好事都让他占尽。
      我在道德上谴责他怎能如此自私,在理性上又给予他高度的评价。我原以为他是个别扭的人,原来他大道至繁,竟是无比纯粹。
      再后来,我几个月没见过白银山。高考已经结束了,时逢八月,他却仍然没有回来。张三和李四有时来找我,他们来便要占些便宜,拿根冰棍摸枝烟。我的父母也来过几次,看我生活如何,告诉我需要添衣可以回家里拿。他们态度缓和,因为农场里盛传白银山是神经病,我的口碑因此得以扭转。
      白英也来过一次,她问我有没有白银山的消息。我说从来没有。她让我不要骗她,然后便离开。
      气温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每日炎炎大地都在暑气中蒸腾。空气中的水分变重了,举手投足皆有股说不出的迟缓。东方的天空长久地发紫发暗,天雷滚滚,我常在门外看见远方的闪电。
      在最沉闷的时刻里,白银山再次回来。他扛着一个蛇皮袋。狂风大作,疾雷怒响。那日我早起便升上一股大凶的预感,果不其然打东边来了个白银山。
      我起身走到门口,支在门框上看他。他在妖风中摇摇欲坠。
      白银山走到跟前,狼狈不堪,仿佛被黄沙殴打过一般蓬头垢面。
      我问他洗过了吗。
      他说好久不见。
      然后我抗起他和他的行李,合上我家卷帘门,将他一股仍在床上,硬床传来一声钝响。
      我吃他的舌头,他的口水依然该死的甘甜。
      我原以为他是被土糊了脸,才黑了一片。用手想给他擦干净,没想到竟是他晒成的颜色。我捏着他黑中带红的小脸,问他:“去哪晒的?”
      他说:“深圳。”
      我问他:“你哪来的钱?”
      他说:“我偷你的。你不知道?”
      我说我当然知道。然后便扒了他的裤子。
      实际上在他带来润滑油的第二天,我们就已经开始使用这项先进的手段。年青的心思一天一个样,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时天边传来一声炸雷,我觉得雷源来自我的头顶,恰似天谴。我趴在白银山身上吓得一震,他竟被我震爽了。
      我问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该不会是把姓孙的杀了吧,那可是弑父的罪名,雷神风母大可活活劈死他。
      他说他去深圳电子城卖了两天芯片二极管,不曾做过坏事。
      我一动不动,非要他发誓没有杀过任何人。
      他大翻白眼,三指并列,以阳痿之名向我起誓。
      我还是不信。
      他说真的啦,说假话他就立刻暴死的啦。我遂相信。
      我跪在床上,看他胸口白花花一片,锁骨往上顶着一张黑脸。
      他心情很好,眯着眼睛一颠一颠。他问我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叫白银山?
      我说不知道。
      他说:“因为我出生那年国家有个口号,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
      “你的银山从这里来?”
      “对。我妈信仰金山银山。”
      夜里天上轰隆隆下起了雨。黑云压城,我的小房要被摧毁一般。
      我和白银山抱在一起,腿夹着腿,肉贴着肉。房子像是在雨中晃荡,飘飘忽忽地成为了一叶小舟。
      隔天醒来,雨依然下个不停。天空像是裂了个口子,将雨水漫灌而出,哗哗地砸在地上。
      我和白银山不敢出门,外面也没了卡车和货车的踪影。
      我对白银山说这样不行,很快就要发大水了。
      他说水库近几年都是空的,还能盛下。
      又过了一日,沙地完全地泥泞,走进去如同进了沼泽般一个劲儿地往下陷。我对白银山说真得走了,这里马上就会被淹没。
      白银山说警报都没有响,不用担心这个,明日雨就会停。
      到了第三日,大水泛滥。普天之下聚集的水又重分散到各处来,我和白银山重新上了房顶,大水已经及了半身高,裹挟着泥浆滔滔不断。
      白银山在风雨中问我:“怎么办?怎么办?”
      我也没了办法,若进入水中,便会被卷携着走。
      我们在房顶上用木头和凉席支了个顶棚。到了夜里,一直亮着的里屋突然陷入黑暗。大水破坏了电路,四野漆黑一片。远方的农场上亦没有半点光亮。
      我对白银山说:“等救援队来了就会来救我们。农场里的人都知道我们在这里,他们不会忘了我们的。”
      白银山纠正我:“他们知道你在,不知道我在!”
      我说:“有人知道就行!”
      月光被乌云遮盖,但隐隐的还是透出光芒。我间或看到粼粼大雨瓢泼,在水流中,有牲畜的尸体被飘走。山羊、猪和死狗,他们都在涛涛的浑水中起伏哀叫,奔流到不知何处去。
      深夜里,我们湿透的身体冷得不行,当有风吹过便打哆嗦。我觉得这样下去等不到救援队来,我们就会冷死或是被淹死。水势仍在高涨,我能看到它涨过了门梁,正气势汹汹地朝房顶上来。
      当天空透露曙光,我便摇醒白银山,对他说该走了,这样下去真会淹死的。
      他嘴唇发白,身体却是烫的,两只眼睛惺忪着睁不开。
      我心想坏了。白银山发起了高烧,冷得直打哆嗦,体温却不断地攀升,他冷得不能发汗。
      我将凉席裹在他的身上,抹了抹眼前的水,大声地喊:“来人啊!来人啊!这里还有人!”但是没有用,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我不断地跟白银山说话,确保他的意识清醒。这样一旦睡下去,便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
      我拍他的脸。
      “醒醒,醒醒,不要睡。”
      他颤颤巍巍地对我说好困,好困。
      我说不能困,你还要去深圳呢。
      他说深圳算根吊毛,他要去太空,当太空人。
      我说想当太空人就得醒着,不能睡。
      大水越涨越高,房顶上已经浸了水。我觉得真要完蛋了,恐惧得浑身发抖。但我又庆幸身边还有个活人白银山,我们两个一起死,上路也不会那么孤单。
      我摇晃着白银山,他一旦开始打盹,我就把他叫起来。
      他嫌烦,让我不要叫他了,这里好冷,他忍受不了了。
      我将他圈在怀里。他高大瘦弱,身体硬邦邦的,如同一棵小树。
      这时我看到从远方的洪水里,滚滚而来一棵起伏的木头。那是我家的红枣树。它被狂风或是洪水连根拔起,完整地漂浮过来。
      我心想一定要够到它,我们可以凭这棵树求生。只要攀上这根浮木,我们就能去到有人烟的地方,看病就医,和家人团聚,重新开始生活。
      我站在房顶的边缘,红枣树却越飘越远,我焦急得不行,只能跳入水中,奋力地向红枣树游去。
      洪水甚是猛烈,相比游泳,我更像是依存本性挣扎在水中。无论我有多么娴熟的游泳技巧,在这里全都派不上用场。一个又一个的浪将我拍在水里,当我挣扎着浮上去,从天而降的雨水又重新掩盖我的口鼻。我始终不能呼吸,眼里只有模糊的红枣树的身影。
      我手脚胡乱地拍打水面,终于攀上了红枣树。它依然细小,仅有成年人的大腿粗,当我们终于团聚,我便不必再苦苦挣扎,而是在宛若浮萍的浪涛里找到了救命的浮板。
      我回过头朝着白银山大叫,让他跳下水来,我们得救了。
      回首却只有浑浊的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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