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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   至于后来如何,那便如开头所见。
      白银山没有死成,他摔在沙土地上,升起了一团弥漫的烟,宽阔温厚的黄土保护了他。他像个木乃伊似的在医院住了几天,见到姓孙的便破口大骂。最后孙教授灰溜溜地离开荔县,留下白英望着他长吁短叹。
      而我被勒令不许再上学,我的父亲让我别再出去丢他的人。我说我丢的是自己的人,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难以说明,便要揍我,嚷嚷着:“不孝啊,丢人,丢人!”
      我想肯定是有关系的。我是他的儿子,我丢人,那他出门也将被指指点点。但此刻我卖弄糊涂、固执己见。他急得跳起来,却也讲不明白。
      我不再上学,每天去地里浇田。烈日洒在我的背上,将我的皮肤灼烧一片。这场干旱没有尽头,水库和水井早已干涸,不再能提供农场的日用。唯有运水车时不时进来,给蓄水池里重新灌满水。那水里硫磺含量很高,用它盥洗身体之后皮肤定会发痒,还需用清水再擦一遍。
      用于浇灌菜地的水管里流出的水掺了土,在皲裂的土地上吞吞吐吐。一触地面便被吸收干净,连润湿的水痕也不见踪影。
      夏天的夜里,我照样躺在屋顶上,只是身边没了白银山。他被送去住校,我们很难见着面。
      我给他写信,说当看到繁星时,我便想他。我写了许多,还有一些写着我们这样做不对,有愧于人伦,以后不该再见面了。我想等碰到他了便交给他,因此每日都写,写了厚厚一沓。某日被我的父亲看见,他将这些信统统掏出来,在红枣树下支了个火盆,将它们尽数烧成灰。
      红枣树也很无奈。
      我对红枣树说:“我写了这么多张纸,比我写过的全部作文加起来都长,本打算写完了就跟白银山断了。但我爹全都烧了,就说明这些都不算,我跟白银山还不能断。”
      红枣树在烟雾寥寥中不说话,示意我自己看着办。
      后来我的大舅再次来串门。他已听说厕所里的四只脚,还听说了白银山跳楼的壮举。他们大人关起门来商讨,决定不能步步紧逼,而要灵活处理,否则我也可能会跳楼了。当晚他们商量出了结果,派我的大舅作为代表向我发言。
      我的大舅爬上房顶,给我递了根烟。他说要带我去个地方,我说天色晚了,明天还要种地。
      他说我不必种地,我姥爷走时留下了一间临街的商铺,他和我的母亲一人一半,我可以去那里开小卖部。
      我问他是哪里的商铺。
      他说在临阳农场的入口,那里交通发达,凡进农场的人都得路过那间门店,不愁没有客源。
      我听了蠢蠢欲动,连忙说我要到那里去干。
      他说那间商铺是他借给我的,等我日子混得好了,还需要再给他还。
      我让他说个时候。
      他让我先干着,以后再说。
      然后我便搬去了农场入口,那里黄沙滔天、地处荒凉,既没有树木也没有平房。极目远眺,竟如进了沙漠一般。
      小卖部距离真正的农场还有五里地,唯有货车和卡车从此经过,行人是一个也不见。
      在那里我常觉得孤独。我本是个农民,应该守着一片土地耕种,直到腰也直不起来。但我现在被家族放逐,被迫地流浪在外,成为了行商的吉普赛人。这让我感觉很不适应。
      夜里我睡在店铺的后面,那里架着一张小钢丝床。我躺在上面,翻身的时候底下的弹簧直响,这成了黑夜里唯一的声音。此后我便开着电视睡觉,但电视机屏幕的光晃眼睛,我睡不踏实,只能把它彻底关了。我不得不习惯沉默的夜晚。
      我尝试去建立稳定的恋爱关系。白银山枕在我胳膊上的时候,我对他说:“你跟着我,我会对你好的。”
      他嘴里叼着烟,朝我冷笑。
      我说:“我是认真的。”
      他说:“认真不认真的,有必要吗?”
      他每多读一年高三,性格就变得更扭曲一点。如今已经读了三年,俨然心理变态。
      但我还是说:“你再好好想想,别急着拒绝。”
      他继续冷笑,一抖一抖的,像是发了羊癫疯。他为了彰显不屑所做出的努力令我心寒。但彼时我已百毒不侵,可以做到对鄙夷的眼神和话语置若罔闻。
      我将他搂在怀里,他柔软的头发枕在我的肩上。那时候全世界都好安静,只有他的呼吸声还在响。我看着黢黑的天花板,日光灯的灯管老化,两端的接口白冥冥中发黑。我拽动灯绳想让房间亮一点,日光灯发出细碎的破裂声响,在黑夜里一闪一闪。
      这之后白银山来我这里的次数变勤了,有时该上学的日子他也来。
      他也不再拿洗衣服做借口,来便堂堂正正地,一气呵成地坐到我的床上,问我要不要□□。我有时婉拒,有时同意。我觉得他不是真的想要办那事儿,办事儿和洗衣服一样是他大驾光临的一个借口。他本不需要这样的由头,但他总会创建一个。
      我和白银山一起看店。漫长的一天里,经常七八个小时都没有客人来。我和他窝在小电视的前面,看男女闯关、看不入流的歌手轮番歌唱、看电视剧。
      有时卡车司机进入我的店铺,买烟、买饮料、买方便面。他们说我这家店不该叫“阳阳小卖部”,而该叫海市蜃楼,隔着马路看,总像是个虚影,不像真的。
      茫茫黄土地上,灰白天色与土地在风沙变换间溶成一片。我的生活与电视上演的相距甚远。同样的,农场的日子也像是前世一样模糊不可见。在这孤立与混沌之中,由我主宰的小卖部突忽升起,成为苍茫中唯一的实在,日升月降也无法更改。
      一日我正坐在店里,顶着毛毡片般的鸡窝头,百无聊赖地看店。
      张三驾驶摩托车轰鸣而来,背后坐着他已经上小学的大胖儿子。
      他朝我喊:“王冬阳,出大事了!”
      我睡意惺忪,问他:“有事说事,没头没脑的吓唬谁呢!”
      他不下车,单脚着地,稳如独脚大公鸡:“白银山正搁他家闹呢!”
      “他闹什么?”
      “他说他不考大学了,要跟你来开小卖部。”
      我大骇。这破店养我一个都艰难,再来了白银山,我们不得过得和乞丐一般。
      “你放什么屁?不可能!”我否认。
      “真的。不信你自己回家去看看。”
      张三走了。我坐在木头板凳上,心情恍惚。
      张三在为人上可以说是一个孙子,他很有可能是编我的,我不信他,继续抱着胳膊看电视。
      过了一会儿,李四骑着电瓶车来了。
      “王冬阳,哈哈,你小子的好日子算是到头儿了!”
      我脑门开始冒虚汗。
      “有事说事,没事一边嚷嚷去!”
      “白银山正被他妈追着砍呢。他一边跑一边喊,‘我不考了!我不考了!考他妈的,不如王冬阳的牛牛来得实在!’”李四边学边笑,边笑边叫,怪声怪调,像极了白银山会干的事。
      我两眼一黑,这简直是太丢人了。白银山真是个孙子。
      我跨上李四的电瓶车后座,我俩呼呼驶去,电瓶车将我们一路拖拽。
      在靠近农场的路上,有一列长长的队伍正在朝我们行进,像是万马奔腾一样壮观。
      排在队首的是白银山选手。白银山选手初次亮相,表现就十分亮眼,此刻正以五米距离将第二名远远甩开。紧随其后的是白英选手。白英选手是名老将,本届比赛很有可能是她运动生涯的最后一场赛事。她手持玄铁劈山斩斧,这在民间也被称为菜刀,各位不要看它体积小,薄薄一片,这样一把菜刀,在重量上也都有个三五斤。白英选手举刀奔跑十五里地,其臂力不容小觑。跟在头部选手之后的,是我们壮大的农民队伍。他们都对参加比赛抱有极大的热情,男女老少齐上阵,从爆发力上看,还有不少选手正在保存体力,等待最后的冲刺机会……
      我大喝一声:“白银山!你个婊子!有事不能他妈的回家说吗!”然后一脚将驾驶员李四踢开。
      白银山一跃而上,搂住了我的腰。他上气不接下气,即将背过气之时还不忘指责我:“怎么才来…废物…快…快跑啊…”
      他在我身后热气蒸腾,而我此刻一身冷汗。炎炎夏日的傍晚,落日悬在西方,我睁不开眼,双颊火红一片。
      我下定决心,去他们妈的,不管了!然后右手转动车把手,电瓶车瞬间马力全开,后轮呜呜地登沙,将人民群众甩得越来越远。
      李四躺在地上,呐喊声在疾驰的风中飘散。他说:“龟孙,我给你们断后!明天记得把车还到我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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