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槿潭迟》遥夜仰游烟牙

2、 往事

　　他又做了那个梦。

　　那是一个比以往都要炎热的夏天，蝉鸣声仿佛被人肆意放大缩小，显得杂乱无章，更显得周围寂静。

　　体育课提前解散，今天刚好轮到他负责还健身器材，此时学生早已四散离去，正是午餐的时刻，没有人愿意多留一会，他俯身将地上散落的篮球一一捡起，仔细检查了完好情况，才独自抱着满当当的一筐篮球朝着器材室走去。

　　刺眼的阳光下，少年的脸上也慢慢有了汗珠，心里想着等会还是回到寝室冲个澡，于是脚下的步伐逐渐加快，本就长得高挑，三两步便到了器材室门口。

　　只是此刻门并不是敞开的，仅仅留有一个小缝，年代久远的老铁门生了锈，每次都需要两只手才能推开，少年只好俯下身将手里的竹筐暂时安置在地上。

　　刚要起身伸手推开掩着的铁门，便猛然听见门内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根本顾不上想太多，他立马用力将门一脚踹开冲了进去，但接下来的画面让他的血液瞬间仿佛逆流一般，四肢传来彻骨的寒意。

　　他看见了一个衣衫凌乱的女生正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但是身子却在奇异地扭动，仿佛正在被灼炽的火焰舔舐。

　　但是最令人心惊的不止于此，她最大的痛苦来源于脸部，那里几乎没有一层完好的皮肤，几块皮肤骇然翻开的同时露出了森然狰狞的白骨，此时，她应该是在痛苦地皱眉，但是这一面部动作显然已经不能够在她的脸上出现了。

　　进入学校以来，他勤劳用功，总是名列前茅，每次分班都在全年级最优秀的班，和周围的老师和同学关系也相对单一简单，平常并没有见到过因为巨大矛盾而引发的冲突。

　　然而眼前的女生在一直以来人们所认为的象牙塔里被人泼上了硫酸，可以说，她的人生因此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她未来的生活将会是一片漫长的黑暗，而导致她如此的人就是那个站在她四五米远的位置的另一个女生。

　　她大概有一米七，留着黑直长发，身上穿着学校的校服衬衣和半裙，纤尘不染的黑色牛津底皮鞋里面是一丝不苟没有褶皱的白色长袜。

　　如果不是因为她手里拿着一个类似药剂容器的瓶子，根本没有人会觉得这件事出自她手，她看起来实在更像是一个品学兼优并且从不惹事的优等生。

　　显然意外于这个时间竟然会有人突然出现在这，女孩修长的手指在药剂瓶口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眉心微微皱起，仿佛是宴会上的主人迎来了厌恶至极的客人，尽管内心极度焦躁不满，但碍于个人修养并不能过分表露自己的情绪。

　　她明显不认识覃迟，但覃迟认识她。或者说，这所学校的人没有人不认识她。

　　一个经常在主席台进行演讲，获得各种市级比赛甚至国家级比赛奖项，不久前还在校庆晚会上表演过小提琴，每科老师都很欣赏的优秀学生，论谁也不会不知晓。

　　覃迟也是由于听见周围男生频繁的讨论而得知了她的名字。

　　陈槿。他想起自己偶然间看到过的诗句：“槿坠蓬疏池馆清，日光风绪澹无情。”

　　不过，现实生活中的她与诗中那样飘零柔美的木槿花恰恰相反，她更像是将花瓣无情吹下的日光中的凉风，无情地昭告他人悲惨的命运。

　　少女扬起沉没在阴影里的半面颜，额间碎发精致整齐，似是经了世界最细致的雕琢的鼻梁微微翘起，薄唇只有淡淡的玫色，弧度似有上扬，但是当你看见她冷漠的眉和微敛的眼眸，便又觉得她未曾笑过分毫。

　　覃迟只将眼神匆匆掠过她的脸，便将目光放于地上倒着的女生，匆忙大步上前查看她的伤势，万幸的是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并没有受伤。

　　他立刻用力将她搀扶起来，用自己的胳膊当作她的拐杖架着她。自己身上并没有通讯设备，现在唯有先将她送到医务室，让校医先暂时稳定她的局势，同时联系她的家人和救护车。

　　然而正当他将要迈出旧铁门的时候，却突然被一只手大力地拽住。

　　他错愕地回头，完全没想到陈槿会阻拦，这件事情的后果已然无法设想，而她作为始作俑者却没有丝毫的慌乱和愧疚，甚至并不打算就这此放过这个女生。

　　覃迟虽不知道两人之间有什么纠葛，但是自己既然遇见这种事情，便也有责任帮助受害者脱离困境。

　　他眉头微微皱起，刚想张口叫陈槿放手，却突然听见耳边传来轻飘飘的一句话：“这里是师大附中，有人被泼了硫酸。”

　　话罢便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修长的手指优雅地将手机合上，将手机重新放回臂弯校服外套的口袋，便抬头直接和他对上了眼神。

　　那是完全置身事外的漠然，以及一种对蝼蚁的轻嘲，是的，她在嘲笑他不自量力，多管闲事。她甚至自己拨通电话叫了救护车，仿佛泼出硫酸的不是她本人一般，或者说，也许她敢做出这件事便根本无惧其带来的后果。

　　覃迟紧抿着双唇，黑沉的双眼先一步挪开，结束令他不自在的对视。他将女生放下，让她好好躺在地上，然后立在一旁沉默地等待着救护车的到来，他要等到救护车才能够放心离开。

　　然而刚退到远处的人却突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但他并不想转头去看她，她的眼神让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情绪，他感到自己就像是地上的泥土，肮脏又渺小。

　　打断他的思绪的是一刻清脆的巴掌声，这使得他下意识看过去，而此时救护车响亮急促的鸣声突然在他的耳边盘旋。

　　覃迟意识骤然开始一阵阵恍惚，眼前的一切伴随着时有时无的刺耳车鸣开始模糊不清，像被泼上了色彩凌乱的油墨，混乱嘈杂的声音加上耳鸣让他陷入无序，一大群人涌入了狭小的器材室。

　　覃迟感觉到自己被猛得推开，匆促间只看见那人带有鲜明指痕的面庞上沾着晶莹泪花的长睫以及凌乱墨发怎么也遮不住的雪白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