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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浑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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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潇潇。
三尺青锋如流星,似闪电,眼看就要刺入太吾疏咽喉。
太吾疏不避。
她微微一笑,猛然间手上长剑倒转,剑尖上挑,“当”的一声,已将对方迅疾刺来的一剑轻巧拨开。
“不练了!不练了!”
贺苗大叫一声,就势收回长剑,左足重重往地上一跺,嗔道:“纵我再练二十年,也解不开疏姐姐这一剑,再练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太吾疏失笑道:“你资质不差,只是性子太急。好好一套‘拂花掠影剑’,他人使出来,仿若燕雀逐影,蝴蝶穿花,而你……”
她笑着瞥了贺苗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贺苗气鼓鼓道:“疏姐姐又笑话人!明知道我使不来那一套娇怯怯的身段,偏还要我练剑,莫不是觉得我烦了,故意捉弄我来着?”
太吾疏道:“我实无此意。”
她轻轻叹息着,道:“峨眉武学刚柔并济,清雅灵秀,若只用一个‘娇怯怯’来形容所有,休说贵派尊长听了不悦,便连伯父伯母……往后这种话,在他人面前尽量少提。”
贺苗却撇了撇嘴,道:“疏姐姐总是这样无趣,说陪我练剑,真就只是练剑,连哄哄我也不肯。不过长我五岁,说话口气却恁地老气横秋,竟比娘亲还要来得严肃古板。”
太吾疏不觉莞尔:“你若要人哄,自去金顶大殿广场上一站,保管有许多师兄弟赶来,变着法子哄你,连哄三天三夜也哄不完。”
贺苗道:“哼!”
太吾疏道:“何况他们同为峨眉子弟,无论指点武功,抑或切磋过招,比起问我这个‘野路子’,总要省事许多……”
贺苗道:“那些浑身上下只得一张嘴有用的花架子,哪里能和疏姐姐相提并论?我才不要找他们。”
太吾疏道:“你既要我陪你演练功法,又不愿打拳,也不肯练剑,至于指法刺法,你一向是懒得使的……难道你是想比试身法不成?”
贺苗道:“我的疏姐姐,你可知所谓演练功法,绝非只有大打出手一途?”
太吾疏道:“哦?”
贺苗道:“我们坐在树荫底下,聊聊江湖上的趣事见闻,‘以话过招’,不也一样可以‘演练功法’?”
太吾疏但笑不语。
贺苗瞪了她一眼,忽然也失笑道:“倘若疏姐姐不是这个执拗样子,阿爹又岂会点头同意,让我跟着你出门?”
太吾疏道:“你若在伯父面前直说,你只是在家里闷得发慌,想出来逛逛,和我聊聊天,我自不会与你大打出手。”
贺苗道:“我若实话实说,阿爹定会当场打断我的腿!”
太吾疏道:“伯父并非专横霸道之人,又一向对你疼爱有加……”
贺苗道:“我这话要是放在三个月前说,我自个也是不信的。阿爹宁可打断自己的腿,也绝不会想见到我的腿有什么损伤。”
她叹了口气,道:“可是现在,阿爹居然因为一桩凶案,就给我下了禁足令,连自家院子门,都不许我跨出去……”
太吾疏道:“‘杀人断手凶案’一事牵连甚广,凶手尚不知是何等人物,死者仍在不断增加,伯父也是担心你,万一出门在外,有了闪失……”
贺苗道:“可成天闷在家中,哪里都去不了,那滋味简直比死还要难受。”
她低声道:“而且那桩案子,本与你毫无干系,你却一直为之走动奔忙,从来到峨眉那天起,一连耽到现在,才算有点空闲,真教我这个邀你来做客的东道好生过意不去……”
太吾疏道:“相助峨眉查案追凶,本是分内之事,我并不觉得疲累。”
她淡淡道:“十五门派既已立下石碑,愿助太吾氏消除相枢之祸,那便是订约同盟,世代结成生死之交。我作为太吾传人,绝不可眼睁睁看着盟友受难,自己却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贺苗道:“可是……”
太吾疏一笑道:“若非线索一度中断,四处寻不到凶手踪迹,我才回来稍作整备,打理思绪。否则现在你决计见不到我,如何还能跟我出来,耽在这里闲谈?”
贺苗道:“寻不到凶手踪迹,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疏姐姐又何必挂怀?”
她似乎又有点生气:“疏姐姐只查了不到十天,已连续三次目睹凶案现场,更寻到不少端倪,比起那位重入红尘的石前辈,俨然要强上太多。”
太吾疏一怔。
“石前辈?那是何人?”
贺苗不禁睁大了眼:“疏姐姐竟不知道他?莫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太吾疏摇头。
贺苗奇道:“这十天来,本门弟子竟一次也没有和你提过?”
太吾疏还是摇头。
贺苗想了想,道:“也罢,石前辈得知此事后,已追查两月有余,仍未侦破案件,捉住凶手。以他的身份地位,又怎会教弟子在外人面前乱嚼舌头,有损声名?”
说着一吐舌头,笑道:“只有我这个在家里闷得快发疯的小孩子,才会肆无忌惮,随口胡说。”
太吾疏沉吟着道:“那位‘石前辈’,听着似是一位了不得的隐士高人……”
她顿了顿,又道:“你说他‘重入红尘’,想来这位老人家早已退隐江湖,为查凶案二次入世,若非关心情切,不忍晚生后辈受苦,为何如此?其中定有许多困难艰险,不足为外人道。何况这桩凶案,本就非同一般……”
贺苗却摇了摇头,道:“疏姐姐,你错了,石前辈并非因得知此事,才再度出山的。”
太吾疏道:“哦?”
贺苗道:“早在数年前,石前辈就已在山中显现踪迹,不时指点本门弟子武学修行。不过他一向行事低调,不喜自身名号为外人知晓……啊,我可没说疏姐姐是外人!”
她尴尬一笑,转而说道:“依我看,石前辈定是道心不稳,修行受阻,不得已才出山渡劫,积攒些功德罢了,和什么关心体恤都不相干。”
太吾疏道:“此话怎讲?”
贺苗道:“听说石前辈是我派祖师亲传弟子,退隐前位极长老,故而人人尊称‘隐居长老’……”
太吾疏又一怔。
“峨眉祖师开宗立派,距今传说已过千载……”
“不错,所以在我看来,石前辈表面看似心系峨眉,实则能力不足,无法飞升,即便得到仙家点化,寿元绵长,也无济于事……”
贺苗说起这位“隐居长老石前辈”之事,大为兴奋,一时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竟是不愿停下。
太吾疏也没打算让她停下。
有意思。
当今乱世,相枢之祸愈演愈烈,各地百姓苦不堪言,太吾疏身为太吾传人,理应闯荡江湖,苦修武艺,力求早日突破剑冢,拔除相枢爪牙,为民除害,而非在峨眉地界耽搁太久,乃至误了生死大事。
可这一桩发生在峨眉山上的“杀人断手凶案”,却是太吾疏不能不管的。
因为从始至终,遭害死去的人,全无例外,都是习得峨眉派武学的同门弟子。
凶手杀死他们的手段,竟也是峨眉武学,而且用的还是每个死者最擅长的招式。
而且,死者的左手自肘间往下,连臂带掌,消失无踪,至今无一例外。
伤口撕裂处狰狞可怖,仿佛遭到野兽咬噬,又或是被极大力气强行扯开……
一时间峨眉上下人心惶惶,互相猜疑,甚至大打出手,认为无辜人士是凶手的误会时有发生,造成的伤亡更是难以计数,无怪贺苗父亲宁可将女儿锁在家中,不许外出。
太吾疏这次来峨眉做客,本是顺路而为,想着给交情不错的贺苗送上一份生辰礼,便可离开,谁知竟意外趟入浑水,越涉越深……
可若太吾疏只是一味袖手旁观,推说“这是峨眉自家内务,自己一介外人,不便插手”,恐怕再过不久,峨眉派便要迎来衰败之局。
自古人心难聚,机会稍纵即逝,要想彻底平复“万古第一魔”相枢带来的灾祸,那就决不能让位列天下三大名宗之一的峨眉派,到头来竟落得个灭门下场,教太吾疏手下无人可用。
但这趟浑水,实在深得可怕。
回想起那十天里的遭遇,太吾疏仍然心有余悸。
贺苗所说不假,自己曾连续三次目睹凶案现场,但期间寻到的端倪,却有许多是自己刻意省略,不便与他人提及的,纵然在贺苗与其父贺长老面前,也只是含糊带过,没有明说。
那些惨遭毒手枉死在崖上的峨眉弟子,那个藏身在石壁后伺机发射飞针的黑影,那只在崖下交给自己“祖师密令”的白猿……
这一切都可以说是“巧合”,可这些“巧合”,实在多得根本不像是巧合。
事在人为。
这趟浑水中,究竟还有多少沉在水面下的秘密,在等待太吾疏发觉?
而当前贺苗无心说出的一句话,就仿佛一粒投入水中的石子,震荡水面,涟漪不绝,更令太吾疏不得不留心。
“隐居长老石前辈”这个人,真是有意思。
若他能为自己所用……
“可惜石前辈和疏姐姐你一样,是个闲不住的,这段时间更是成日在外奔波,众人难见其影踪,便连向他老人家请教武学功法一事,也成了痴心妄想……”
贺苗一脸怅然:“不少受过他指点的师叔师伯,都说石前辈三言两语,便可解开自己苦思十年也迈不过的大难关。无奈我身份低微,年纪又小,实在难寻时机,到他老人家面前讨好卖乖,否则……”
就在这时,贺苗突然停住了口,一双大眼睛直直望向远处一座小楼外的二层飞廊。
“那个人好似阿爹。”
贺苗眼中满是疑惑之色,喃喃道:
“奇怪,阿爹明明说过,今日他要外出办事,怎会耽在这里?”
她目不转睛盯了一阵,又道:
“确实是阿爹,他在和人说话……那个人是谁?”
说话间纤腰一摆,已使出轻功,向小楼奔去,口中叫道:“阿爹!阿爹!”
贺苗做事,一向随心所欲,她想叫住一个人的时候,可从来不管对方在做什么,更不管对方生不生气。
何况她喊“阿爹”的时候,也从来没见自家父亲生过气。
太吾疏缓缓迈步,跟在贺苗身后,仔细打量起飞廊上立着的两个人。
其中一人头戴玉冠,身着红袍,佩剑鞘上镶嵌的明珠有龙眼般大小,端地是贺苗父亲贺元丰长老无疑。
此时他脊背微弯,头颈低垂,似在向另一人鞠躬行礼。
可那个抱臂而立的紫衣人,瞧着实在陌生。
那人大半身形为飞廊栏柱所遮,面容也隐在檐下的阴影里,就算太吾疏打量得再认真,再仔细,也难以看清,对方究竟是谁。
贺元丰听到贺苗的叫声,当即转过身来,一张脸却是阴沉沉地,全无半点平日里和蔼可亲的神气。
贺苗一怔之下,竟不敢再往前走了。
贺元丰勉强笑了笑,朝两个女孩子摆摆手,肃声道:“我还有正事要办,你们自去玩罢。”
“可是……”
贺苗还想再说,却被太吾疏一把拉住,转身就走。
能让贺元丰躬身弯腰去行礼的人,在峨眉派中当真屈指可数,仔细算来,恐怕还用不到五根手指。
这个细节,贺苗可以不在意,可太吾疏却不能不在意。
“她……便是太吾传人?”
忽然间,有人发问。
发问的声音听起来也很陌生,并不是贺元丰一贯的腔调——何况贺元丰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向其他人问出这句话。
声音虽然刻意压得很轻微,很低沉,但太吾疏还是听到了。
她甚至有理由怀疑,那个紫衣人在这时候开口发问,就是故意想让自己听到的。
因为她拉着贺苗,刚走出去两步,那人便开了口。
太吾疏不得不侧过脸去,再次看向飞廊。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双眼光。
一双如同雪亮快刀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