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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北地折花归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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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映雪领着弟弟来到正房的供桌前,将从吉顺斋买来的糕点一样一样地摆在牌位前的供盘中。
阿姐每拿出一样,段晖竹就在心里默念它们的名字。
玉露团,金乳酥,青玉糕……
瞧着弟弟望眼欲穿的样子,段映雪笑道:“晖儿,待会儿阿姐给你做绿荷包饭。这些糕点等明天撤供后你再吃。”
“好。”段晖竹点头,想到他不能自己吃独食,又对姐姐道,“阿姐,明天你和晖儿一起吃。”
段映雪揉揉弟弟的脑袋,笑道:“好啊。”
待她将供品摆好,二人便一起给父母的牌位上香,然后跪在牌位前磕头。
礼毕,段映雪却跪着未起。
段晖竹见状,也跪着没动。
寂静的屋内只能听到姐弟二人的呼吸声,以及窗外街坊邻里的喧嚷声。
住在东边的宋大娘正追着调皮捣蛋的小儿子训斥。
那孩子似乎在仓促间摔了一跤,顿时哭声震天响。
宋大娘的抱怨声骤止,一连串的安慰声传来。
街上响起货郎的叫卖声,宋大娘连忙喊住那人,似乎是在给小儿买玩具。
住在西边的庄秀才考了几次仍未中举,日日刻苦温书。
此时他郎朗的读书声萦绕,伴随着风飞到姐弟二人的耳畔。
这就是充满烟火气息的顺宣里。
而姐弟二人所在的室内却极静。
夏日昼长夜短,傍晚时分,天色仍然很亮。
天光透过窗棂,倾斜着洒在姐弟二人的身上,在地面投射出长长的黑影。
段映雪突然出声:“晖儿,你想读书吗?”
段晖竹愣住:“阿姐,你说什么?”
段映雪扭头看向跪在她身侧的弟弟,一字一句地清晰问道:“晖儿,你今年已经十岁了,你告诉阿姐,你想去学堂读书,以后参加科考吗?”
段晖竹不假思索道:“当然想。”
将心中的答案脱口而出后,他却有些后悔。
不能实现的愿望,说出来只是让阿姐徒增烦恼罢了。
“只是,”段晖竹低头,将失落掩藏,陈述事实道,“阿姐,我们是乐户,是贱籍,即便满腹经纶,也没办法参加科考的。更遑论我的知识水平很有限。”
他年纪虽小,此刻说话却带着点老成:“阿姐,平日里我们需要到教坊司学艺,我只能挤时间自己看书。”
“阿爹在世时给我们二人开过蒙,很多书我自己可以看,不懂之处有阿姐你教我。阿姐也不懂的,我们还可以去请教隔壁的庄大哥。”
“但是这种自学能提高的水平毕竟很有限,远远达不到参加科举的程度。”
说到这里,段晖竹沮丧地叹口气,神情颇为苦恼:“只是因为我们是贱籍,就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真是太不公平了。”
段映雪扶起弟弟低垂的脑袋,言语间充满笃定与自信:“事在人为,我们总要先有一个目标,再去想如何实现。”
阿姐的眼眸如夏日的池水一般轻灵透亮,段晖竹的心烦气躁在这样的目光下渐渐得到平息。
段晖竹思考片刻,说道:“阿姐,我的目标就是想要快快长大,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像阿姐你照顾我一样照顾你,当阿姐你的靠山。”
段映雪笑起来:“晖儿,你有这个心,阿姐很高兴。”
她轻抚弟弟稚嫩的脸颊:“晖儿,你既然说出这番话,是否说明,阿姐可以把你当成一个大人来对待?”
段晖竹挺起胸膛:“当然啦阿姐,晖儿已经是男子汉了,阿姐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和晖儿说的。”
“好,这才是我段家儿郎。”段映雪,“四年前阿爹去世时,我才十二岁,就要带着六岁的你在教坊司讨生活。如今你已经十岁,是个男子汉了,你应该知道一些事情。”
“晖儿,今日我便将阿爹临终前交代我的话告诉你,你要仔细听,细细记在心里。”
段晖竹点头:“是,阿姐你讲,晖儿必定一字一句都不会忘记。”
段映雪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回到四年前那个悲伤的夜晚,慢慢讲述起父亲的殷殷叮咛:“我们段家虽然现在只剩下阿爹这一脉,当初却也是繁盛过的。”
“段家一开始并不定居在安州城。我们的祖籍在珩山。”
“百年以前,我们祖上也是正经官宦人家,虽不是多大的官,到底不是人人可欺的百姓,更不是贱籍中人。”
“可惜后来先祖因获罪被举家流放到安州这样的边城,自此便没入贱籍。”
“没过多久,改朝换代。段家便世代在安州城定居下来。”
“当今天子姓李,李氏定鼎天下尚未至百年。而段家族人却几乎凋零殆尽,只剩下阿爹这一支。”
“阿爹满腹才华,却受困于贱籍身份,郁郁而终。”
“家里虽不富裕,阿爹却能在你我二人幼时就为我们启蒙,教我们识文断字。”
“晖儿,由此你该知道,阿爹对我们是有着殷殷期盼的。”
“可惜天不假年,阿爹离世得早,没办法见到你我姐弟长大。”
“他临终前,嘱托我必要教导你成才,振兴段家。”
“我至今仍然记得阿爹闭眼之前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他说……”
“阿映,汝父终其一生之夙愿,便是振兴家族,而今吾族只剩你姐弟二人……阿映,你是长女,当担起振兴我珩山段氏的责任,教导幼弟,光大门楣。”
记忆里父亲的声音和她自己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重合,段映雪泪如雨下。
“阿姐,虽然阿爹不在了,可是还有晖儿陪着你,你不是一个人噢。” 段晖竹握住长姐的手,从怀里掏出手帕,仔细地为长姐拭去颊边眼泪。
手帕上是长姐为他绣的绿竹,在泪水的滋润下颜色反而更加苍翠。
“阿姐知道,”段映雪从段晖竹手里接过手帕,自己随意擦拭几下,本想忍住不哭,声音到底还是带出几分哽咽,“阿姐……只是有点想阿爹了。”
段晖竹抱住长姐:“晖儿也想阿爹,但是晖儿更希望阿姐能畅怀开颜。”
幼弟年纪虽小,此时却让段映雪感受到了坚定的力量。
她心里颇为欣慰。
缓过情绪后,段映雪将弟弟从怀中拉起:“晖儿,阿姐本打算过个几年,等你再长大些再和你说这些的。”
“只是,今日你说教习夸你吹笛吹得好,你言谈间隐隐露出以此为志的念头,我心里实在担忧,所以才要将阿爹的嘱托告诉你。”
她双手紧紧握住弟弟的肩膀,说道:“晖儿,教坊司不是你的归处,你在教坊司学乐器是为了活下去,可这些都只是暂时的。”
“你不会一辈子待在教坊司的,你也不能和阿爹一样一辈子耽误在教坊里。”
“为了将来有朝一日你能离开教坊,你必须读书,读书才是你的正途。”
“糊口的营生和立身的道路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
段晖竹保证道:“阿姐,我明白读书的重要性,我以后肯定会更加努力地抽时间读书的。”
但是他也很犹疑:“可是阿姐,我们真得有机会离开教坊司吗?我们是贱籍啊……”
段映雪眼里闪过一丝精光:“现在不可能的事情,不代表以后不可能。”
“当今天子去岁登基,今年改年号为至和。”
“新帝仁德,于登基之时大赦天下。只可惜我们是贱籍,不在被赦免之列。”
“但是谋事在人。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观如今的圣上和先帝爷似乎不太一样,皇帝变了,机会就多起来了。只要有心,我们一定有办法脱籍。”
“再说了,哪怕我们没办法脱籍,我们的孩子难道没有办法吗?我们的孩子没办法脱籍,难道我们的孙辈就没有办法吗?”
“我不相信老天绝情至此。愚公尚有移山志,我们难道就不能抱有追求平等的心吗?”
段晖竹:“阿姐,如果不能脱籍,我们就只能一辈子当贱民吗?贱籍的人就一辈子没有出路吗?”
段映雪正色道:“晖儿,其实即便我们身处贱籍,也并不代表着我们低人一等。”
“良贱制度是肉食者为我们百姓定下的划分标准。这种标准规定了我们在社会上的身份。”
“可是,爹爹在世时常常教导我们,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我们的内心是自由的,不由任何人给我们划分等级。”
段晖竹听得懵懵懂懂,但是仍旧不住地点头。
段映雪:“晖儿,你记住,我们生而为人的价值不由社会上的任何人决定,只由我们自己决定。”
“你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不由你的出身决定,不由你的环境决定,不由任何周围的人决定。这只由你自己决定。”
段晖竹:“阿姐,你是我最亲的人,我最听你的话,连你也不能为我决定吗?”
段映雪:“晖儿,在你的心智还不健全时,我可以为你把关,但是等你长大有了自己的思想以后,就应该由你自己决定。”
“所以你一定要读书。不能因为你身处贱籍,就失去这个权力。”
“你要读书,因为你是一个人,你有获得智慧的权力。”
“阿爹教我们读书,一方面希望我们能够读书明理,成为坦坦荡荡的人,立于天地间。这里面夹杂着父亲对我们的期许,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振兴家族、光耀门楣。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要我们想清楚,我们自己究竟希望自己成为怎样的人,我们对我们自己有怎样的期许。”
“晖儿,你要努力,但是也不要有太大压力。”
“虽然你是男子,我是女子。但这个重担不是只在你的身上,更在我肩上担着。我是长姐,这份振兴家族的责任,有你一份,更有我一份。”
“相信我,阿姐会和你一起撑起段家门楣。”
“我们是互相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