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青红浅碧

3、第二章（一）

　　依稀听见当年苏泽说她是只烫手的山芋，很是嫌弃，但分明就是开玩笑的样子，拉着她，漫步在学校的林荫大道上，和每一对情侣一样斗斗嘴，偶尔小打小闹一阵。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照在地上，细如碎金。
　　夏彩恩只觉得左手处隐隐作痛，待睁开了眼，才发现正吊着水，再四周打量一阵，发现自己原来是在医院，还是在单人病房，四周的白墙给了她一种压抑的感觉。
　　“彩恩。”江祈林原本和韩念贞一起进来，见夏彩恩醒了，她立刻到了床边，“吓死我了。”
　　一阵昏迷之后夏彩恩反倒觉得更加疲惫，连笑的力气都仿佛使不出来，说话也带着气声：“多大点事，你至于么？”
　　“医生说你是疲劳过度。”韩念贞站在床边，没有江祈林那么紧张，一直都很平静，“加上昨天吃得有点……总之你先休息两天。”
　　“叫你平时做‘机器’，这下好了吧！”江祈林嗔了夏彩恩一句，再回头微笑地看着韩念贞道谢。
　　“我下午还要参加研讨会，时间差不多了，就先走了。”韩念贞也笑着，温淑有礼。
　　夏彩恩点头，江祈林送韩念贞下去。
　　回到病房的时候，江祈林本是沉着脸的，但坐下之后又没有那么生气，所以软和了下来，说：“念贞之前告诉我你的情况，好在我今天礼拜，不然谁陪你？还有，我没通知其他人。”
　　“我又不是什么名人，住个院还要那么多人看？不过生平头一回住院，感觉很微妙。”夏彩恩略略抬了吊着水的手，“还有头一回做这事，双‘喜’临门。”
　　江祈林啐了她一口，知道还能开玩笑就是没事了，她也就放了心，却听见夏彩恩说想出院，她立刻制止：“你给我躺着，不在医院待满两天别想出去。”
　　这里什么都没有，别说两天，再多两分钟夏彩恩都受不了。
　　“你一回去就是工作，要不就是写小说，还把不把自己当人看了！”江祈林按着她。
　　“但这真的太无聊了。你帮我把我书桌上的手稿拿来吧，我就乖乖在这待着。”夏彩恩去拉江祈林的手。
　　“等等晚点就帮你去拿。”看着夏彩恩可怜巴巴的眼神，江祈林只有答应，之后两个人在病房里聊天。
　　夏彩恩八卦地询问江祈林最近的恋爱情况，美其名曰“收集素材”。江祈林也不藏着，都告诉了闺密。
　　“你光是问我，怎么自己不找一个体验一回。”江祈林的笑容有着年月积累下来的稳重，仿佛与平日换了个人，看着夏彩恩的眼光也沉静了，“你也老大不小了，真打算抱着你那些小说过一辈子？”
　　夏彩恩沉默。结婚这事家里催过不知多少回了，但她每次都只搪塞。前天回去看二老，还因此被教训了一通。只是这事不是说有就有，随便拉个人就说结婚的。而且夏彩恩自己对结婚这事兴趣也不大。现在这样就挺好，活了这二十几年，她基本都是一个人，要真塞个人在身边几十年，确实难以想象是什么状况。
　　“你怎么和我妈一样。”夏彩恩讪讪道，也不知是不是医院的枕头软得有了催眠的作用还是真的病来如山倒，她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仿佛又做梦了，梦里看见这么些年都没忘记的那个人，遇见那些事，杂融着夏天香樟树的味道，还有成片成片的法国梧桐，绿得像是什么都活了一样。
　　也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夏彩恩再醒来的时候已经黄昏，病房的窗帘拉开着，可以看见外头的风景。病房应该是在高层，透过玻璃望出去，只看见漫天霞色，流光溢彩，暖橙的色泽里夹杂着金黄的夕阳光照进来，有种走到尽头的极度绚烂，有些奢靡。
　　在床头柜上看见自己小说的手稿和钥匙，夏彩恩坐起，拿过稿子。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她就有写故事的爱好，起初只因为怕遗忘，所以将那些故事记下来，但当时的文字幼稚到可笑。后来她慢慢学，一点点地改，很多生活里的细节都被变了法地写进小说里，以至于现在自己也分不清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单纯地把写小说当作生活里很重要的部分。所以她一直都觉得，把小说说成她的人生寄托其实一点也不过分，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寂寞和失落都因为小说才离她远一些。
　　但曾经有个人很不屑地和她说：“拿现代的东西塞进古代，你不觉得别扭？”
　　她当时捶他，说他不懂变通，说古今相通的是情怀，并且在很多时候先人的想法比现代人浪漫得多，而且她写架空，比一般的古代小说的格局还要开放一点。
　　他就问为什么不把他也写进去。
　　她不睬他。不是拒绝，而是他的影子已经散落很多故事里，有些是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之后再看，才觉得有点他的味道。但她从来没这样说过，也没打算说——有很多东西是需要被独自珍藏而不是说出来的，她一直都记得他的好。

　　“我觉得没必要告诉她。”江祈林看着苏泽，带着警告的意味，“这四年她过得很平静，虽然我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情况太突然也太戏剧化，但我还是要说，不要再打扰她。”
　　苏泽沉默着，从昨天夜里他在火锅店外看见夏彩恩开始，就好象一切都倒回到两个人还在一起的时候。当他看见她倒下去，就什么都不顾地冲了上去，再次让他靠着自己——尽管分开了四年，那一刻的震撼，却深刻过之前每一次她对他的依赖。
　　夏彩恩什么都没变过，就连靠人的习惯还和当初一样，要轻轻蹭两下。他送她一路到医院，从后视镜里看见她虽然皱着眉，但还抱着身边人的手臂。深夜里他偷偷过来看过她一次，看见她还蜷着身子睡。他没上去让她躺平，是怕弄醒她，就只轻轻拉出被压着的手，放在被子里，又退开，隔了从病床到门口的距离去看她。
　　时间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天涯相隔的四年，他们彻底断了联系，他甚至为了躲开当初的记忆，一个人跑去了国外，最后迫于父命才不得不回来，和韩念贞在一起，也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她们竟是高中同学。
　　“我知道。”苏泽再向着病房里望了一眼，倍生的眷恋，伤口仿佛被撕裂——当初她那样潇洒地就转身离开了，走得那么快——她一直说，走路要保持良好的姿态，不能快也不能慢。但那一次，她走得那样惶急，天性的自尊却让她只是“走”，而不是急着要跑开。
　　“我知道念贞只在这待几天，而你要长住。所以我请你，在这段时间离她远一点，免得再伤了她，也伤了念贞。”江祈林因为当初的事对苏泽有隐约的敌意，虽然与她无关，她却认为追根究底是这个男人太没担当。
　　苏泽沉默，良久才问道：“她……一直一个人……住？”
　　江祈林冷笑一声，真有立刻剐了这个男人的冲动，但她是局外人，所以终了，也不过一声叹息，点头。
　　苏泽的神情浸透了凄凉，想起之前江祈林因为有事托他去夏彩恩公寓拿手稿的情景。她住在八层，是标准的单人居室，家里的布置让他觉得熟悉。直到他拿了东西，上了车，才想起以前夏彩恩同他说过的“家”的样子，要以绿色为主，所以现在家里是深深浅浅的绿；要有大书橱，放满小说，她自己的，她喜欢的；床头要有大的绒毛玩具，晚上可以抱着睡。当时他还问他要睡哪，结果被夏彩恩咬了一口。
　　去书桌上拿手稿的时候，他看见抽屉开着一道缝，有缕阳光照进去，正好映在照片上。他忍不住打开——是当年在学校林荫大道上拍的，八月八号，她说一定要拍，还是早上八点零八分，因为她喜欢八。他说她迷信，她说他不会明白。
　　他知道她那是小说中毒的后果，爱八成痴，忌四如仇，有时在路上等红绿灯都会因为看见倒记牌上的“八秒”而兴奋，要见了“四秒”就唉声叹气。他有时说起这事，就会被定义为无端吃醋，然后夏彩恩一句“我就是喜欢小八”弄得他哭笑不得，只好继续牵着她在路上走。
　　照片上的夏彩恩也穿着绿色T恤，扎着马尾，很清爽，手腕上的一条链子闪亮。那是他买给她的，不过是因为原来那条丢了，他补上的，但很衬她。
　　夏彩恩一直就很喜欢原来那条链子，是高三和江祈林同一天买的，本来想买一个款式的，但找不到同时适合她们的，就各自买了一条。后来她就一直戴着，但不知为什么时候掉了，苏泽陪她到处淘，却没有一样的。最后他只好选了一条样式差不多的，但简洁大方。她还为链上正好有八颗钻而开心了好一会儿，说原来那条上也是八颗，特闪。
　　自从苏泽帮她戴上之后，就很少拿下来，睡觉的时候夏彩恩也戴着，经常第二天起来，手上被压出红印。

　　觉得累了，夏彩恩停了手，无意瞥见左手腕上的链子。四年，就算是和苏泽分了手，她也还戴着，不曾取下，就像对旧时记忆的依恋，不舍得收起来或是扔了。不是她愿意睹物思人，只是那些时光让她觉得是不应该被抛弃的一种经历，分手了又怎么样？当时分开，她也恨过，但现实如铁，逃了也一样——他们都在那，无论经过多少个拐角也都会想起——人应该学会面对现实。
　　合了稿子，放回床头柜，夏彩恩指尖触着链子，却盯着门口发呆。之前江祈林安排好了一切，陪她聊了会儿天就走了。她分明没看见其他人，除了医生、护士和偶尔经过的病人，但就有一种感觉——有个很熟悉的影子在那里。说她敏感也好，或者是有幻觉，但她就觉得有人地站在那，不让她看见，却始终吸引着她。聊天时江祈林说的话，她因此都没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