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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乱世枭雄 ...


  •   魏珵的声音说不出的冰冷:“过来。”

      齐江米茫然看着他。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不敢不从,她听话地快步走向魏珵,裙摆摇动之间身后却忽闻一声巨响。

      ——“哄!”
      木门被巨力踹动碰撞到墙上。

      框架巨振,声颤颤如雷轰鸣,响动之间竟一时令人耳鸣。

      齐江米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不敢回头看去,她快步到魏珵身边,紧忙回身查看。

      她知道这几夜定不安生,故魏珵才会半路捎上了她这个小乞丐打掩护,才会在今夜令她摘诗。

      果然,想的人到了——
      此刻身后数人惊现,十多人快步破风而来,黑衣蒙面,手执长剑,作三两支围堵一团将门口封堵得密实。

      那修长的剑,闪着寒光。

      她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惊恐之间扭头看向身后的较有武力值的人——

      他手执着剑鞘,眉头紧皱,嘴唇微抿,身体微绷,一双淡漠的眸子眯起,透着冷气让人不敢靠近。

      “泉州之人派你们来的。”

      魏珵速速将剑拔出,剑光寒人,他利剑相向,一举刀剑直指来人。

      他语气淡淡,像是疑问,却是早已肯定。

      “无须知道!”
      刺客没有再回答,紧紧逼进。

      “……”

      齐江米手攥紧成拳,手背沁出冷汗,她深知自己只有拖后腿的料,自觉地移到了魏珵的身后。

      浑身都有些发颤,十几个人手执长剑在前,一身黑衣,如乌云蔽日。

      心脏剧烈地颤栗如雷轰鸣。

      她依旧害怕,像过去经历的三年间每一刻煎熬里那样,像是可怕的三年里她那软弱没有一丝抚平。

      行乞的三年,早已降下它凄厉的风霜让她湿漉狼狈如弃儿。
      天空苍苍,薄待于人。饥民卖身魄以足家穷,兵卒剥人皮以泄心火,饿犬相嘶,邻人相残,战火阴天,血染草野。

      她第一次见识乱世,和宫墙外的一切。

      诺大的宫墙似雾气,茫茫雾中,她滋润饱满,也迷了方向。雾散尽后,徒留碎花一片,如此残破惨烈。

      她当即便是愤怒——氏族不顾百姓之危不加王法,天不降琼露致粟仓空空,兵卒徒存甲壳无留人性,油米由贵者所控,百姓由怨怼所操,饥渴恨忿,一触即发。

      她记得几年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偶有骚乱,却大抵平静。
      她不解、愤怒,无法忍受眼前几度呈现的落差。

      可天空苍苍,一人何立?

      她目睹暴行,是如何做的?
      ——笑话,她竟是怕得发抖,躲着,掩着,她怒不敢言,郁声不发。

      她怕呀,怕自己死了,就死了。
      或许是远古的,对死亡的惊惧,或许是对什么也不曾遗落人间的悔恨,或许就只是因为她贪生怕死。

      她一想到她若死了,就是真的什么也没留下。

      史书一两字,人生十二年。
      家国破在夕,故渊不得宁。
      她便不要,她便不愿,她便不甘——

      自己的家与国,几百年的传承,千万人的集合,多少代的艰辛,就这样,了无生息地湮灭了。
      她甚至不知该怨谁,仇要对谁报——
      难道所有的反贼吗?

      可是她仍记得母妃的教诲:国之殇亡,本就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情。

      若非她父皇重文轻武而引百十计武将不满。若非几十许武将合通一气、满心不甘造反。若非那几年粮食不丰、百姓不乐。若非她父皇软弱又不擅谋事。若非她这公主不通世俗、毫无所察——

      都是错,她怨不得。

      但她仍不甘心。

      她还记得日夜梦回的三年前,那日兵荒马乱时。

      深宫之中父皇母妃的苍苍倦容仿佛日夜重映,她无法忘怀。民间草野里流民百姓的迷茫苦困仿佛噩梦难醒,她无法忽视。她初时见到魏珵之际,那心头突涌上的希望仿佛一计良药,她急急想破梦醒来——

      三年,她见尽江山和子民的破落。
      满目荒荑,流民四散,阔阔青天,零丁百姓,那巍峨的山峦,竟也成了人们逃离死亡的阻碍——

      所以她更加地,忘却不了那昔年的流言蜚语了。
      她记得,他们说,她会是将来的新皇。
      她记得,他们说,这江山合该是她的。

      故都已死,血脉独存,江山分据,群雄相争。换作任何一个和皇族血脉有关的儿郎都能以之一夺,她为何不行?

      她不比男儿差,从来如此。
      六岁她超过长她三岁的皇子,得到了先生的赞谓。八岁,她习武三年,可使她的二哥哥败下风头。到了九岁,那件事便使她的果勇朝野皆知。

      只是女儿身,称皇称帝便成了流言。
      原先她不在乎,疆土有人管着,便也好。
      可如今,谁也平息不了江山的颤怒,谁也无法再绘黎民百姓的宁乡,她如何能不留意?如何能甘心?

      她想一争天下了。
      她看不得人间悲欢离合两难全,看不得百年薪火惨惨凄凄灭。

      可又是一个怪圈——她怕呀。
      她害怕死亡沦到自己身上,怕血流而不尽、止而不息,生生看着自己寂寥地死去,怕那剑捅在自己身上,怕那男人的脏手侵犯的是自己,怕那地上孤零的残肢,怕饿得活活吃掉自己,怕那巷尾里那六甲老人莫名的凝视……

      从前皆是如此,无数旌旗蔽空,她却从无所依。

      可她现在遇到了可用之人。
      ——魏珵,他有粮有兵,声势浩大,骁勇人人尽知。

      ……去襄阳王所处的津州的路,是没有尽头的,她不知道何时到达,何时停歇,午夜梦回,噩梦缠身,她时常恐惧自己等不到那一天的降临,她时常怕自己什么也还未成就就潦草死去。

      可是魏珵,她见到了魏珵,这场看似没有尽头的路程这才结束了。

      天下并不是没有她便不行,但她需要天下,需要百姓,需要和平。

      那时,她想起了国与家,民与生,权与势。

      她有一身才志,以及那将要失而复得的肝勇,她有前朝所积攒下来的、时至今日难以掩没的民心,她有那一身战乱时早被百姓神化了的血脉,她有千古流传而下的镇国玉玺,她有百般宏愿,她有雄雄傲志。

      ——所以她跪下了。

      在江山黎民面前,在权势宏愿面前,在战争、生与死面前,尊严,有如此般可贵吗?

      她只是想要一个机会。

      此刻,尊严尚且委屈,生与死便不那么可怖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遇见这种直对自己的危险——随着这不安恐惧而来的,是她无法遏制地强烈跳动的心脏,和那停不下的颤抖。
      她没有在意,手攥成拳,不无惊恐却毫不动弹。

      这是她的机会,彻底留在魏珵身边的机会。

      眼见着身前女孩儿身驱微微颤抖,自觉地退至自己身后,魏珵眉眼淡淡地看着,伸手挡住她的身影。

      泉州遇刺在算计之中——氏族哪能坐得住。魏军兵足马壮,此程前往泉州虽叫氏家大族们不知何意,却也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危及所有人的利,即是祸害异端。
      氏族冰释前嫌,联合着欲在他返程之际刺杀,使他魏军群龙无首。

      可他自然不会单枪匹马只身一人前往由氏族力量严密掌控的泉州——
      这是作给公主看的,不是那些氏族子弟。

      氏族是跳板,引徐州那人出兵才是一箭双雕。

      但氏族总是不知轻重的,他自己亦不想让变化脱离自己的掌控。

      他不能保证,如果行刺的人是氏族那边的杀手,那公主扛不扛得住一剑的折损。

      公主一身血脉,如有伤残,皆是他的损失。更别论死亡,那他就更是无利可图了。

      故才在昨夜让公主来他房中摘诗,是为在公主面前伪装自己的目的,亦是为保护公主的安全。他派死士将那几十个潜伏的刺客以及那客栈中通风报信之人,杀得一个片甲不留。

      魏珵看了眼眼前的齐江米——她脸色发白,身体颤抖得令人无法忽视,分明是怕,却还是硬挺着站在他的身前。

      魏珵知道,他的计划会成功的。

      齐江米确实怕。
      她无法不承认这一点。一见到那锋利的剑,她的脑中就无法遏制地回想起往日里那些杀红了眼的兵卫的佩剑——那将人生生活剥,只留一地细碎残肢的剑。

      便颤抖,便害怕,她恐那尖锐的剑刺入自己的喉头,怕鲜血无休止地溢出,直至她死亡的来临还不停歇。

      可是怕,不是要退缩。

      从读懂那三页诗开始——魏珵要她牺牲,她便牺牲,他要给个巴掌送颗枣,她便通通受用。

      魏珵当她是掩护,也可推她送死。只有这样,他才会肯送她出泉州。

      齐江米接受这一切,谁又说她不是在利用魏珵的计划呢?
      或许在他计划里,她一乞丐,没读懂那诗便是有失才慧,被他推出去送死,死便死了。如若她读懂了,还乐意毫无反抗地被他推出去送死,就算她事后缴功,那也尚且能留用。

      可她要做的是——出乎魏珵的意料。
      为他送死,终究是被他推出去的,没有主观的忠心,日后魏珵恐怕也会因此猜忌她。

      齐江米望向前方的目光定了定。她的身体停止了颤抖,惊恐不再,心平静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刺客们已然冲上前来,利剑出鞘,混战一触即发。

      寒光闪烁之间,魏珵执剑迎敌,刺客与魏珵刀剑相抵,顿时剑声刺耳,十几剑影有如破竹之势,鲜红的血液飞溅淋漓,身前狼虎身后豺豹,魏珵心知不宜久耗,势有一剑杀得众人命,百步夺得数人魂,血火爆裂之际,刀剑之快已让人忘觉魂离身所。

      忽剑光闪过,不知身首两异。

      更多刺客冲杀上前,将魏珵与齐江米围堵至角落。
      魏珵神色比任何时候都冰冷,他不恋战,手起刀落之间迅猛如风,那人一倒在地上便快快断了气。

      不知多久,齐江米躲闪之间,数次银光入血,室内竟一时寂静。

      “禀——”

      刺耳的利剑颤动声响彻在齐江米耳边,她心弦一紧,猛地瞪大了双眼——

      魏珵手中之剑脱手,狠狠插在了他身前木地板上,利剑的寒光与鲜血映射在齐江米眼中,灼烧、泣涕、哀嚎。

      此时此刻屋内满地鲜血头颅如屠场,仅剩一名刺客手执剑刃相向。

      那刺客蒙面,露出的一双眼睛却露着寒光。他手中利剑高悬,势要挥下!

      “公子!”

      她心中一紧,于是急急一跃,扭身张手挡在了魏珵身前——

      耳边利剑入体、血肉划开的声音响彻。

      背部的疼痛迅速蔓延至全身,有如荆棘缠绕,有如鬼火灼烧,周身鲜血热滚燃烧,心跳声鼓动胸怀,一下又一下狠狠击打她的心脏。

      突如其来地背中一剑,血肉处的疼痛仿佛要摧折她的身体,疼痛与胸闷迫使她的眼泪迸溅而出。

      她最终还是受了这一最梦魇心厌的利剑,心脏处的狂跳和面前魏珵眸中的惊心,仿佛让她初见魏珵时那浑身灼热惊惧重现。

      她的双颊上淌着泪,却好似无所感觉,她没有更多的表情,只是抿了抿嘴,目光毅毅地杵在魏珵身上。

      她胸闷难忍——这样的闷气甚至比得上那身上的苦痛。

      委屈、愤怒、困顿……又或许是其他什么,便胸闷,便流泪,便灼烧,烫在了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可她不想透出任何委屈。

      齐江米觉得在那利剑之下,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她觉得难受,却不肯倒下——魏珵此时也看着她,一双眼眸有了波澜,他瞳孔微缩,一双手伸出,欲将她揽入怀中,好似没想到她会主动挡剑。

      ……成功了。

      齐江米吃下了巴掌和枣,所以她得到了机会。

      在看到魏珵那表情后,她心中郁气消散一些。

      从前从没人敢让她挡剑的。

      但齐江米早就不是那金贵的公主了——在那场浩荡的兵乱后,在那场滔天的烈火中。惟有她手中玉玺,能证明她往日所拥有的一切。

      所以,现在,她知道的,她想得到的东西,皆要由她自己来换。

      剑柄下,齐江米背痛难忍。但她突地想笑,她抑制住了,只是弱弱地看着魏珵。

      ——你个小人,确和诗中一致。
      齐江米心中松爽地骂道。

      她的身体忽然更加沉重了,听见身后刺客似乎又有动作,她来不及多做动作,只匆匆一眼见魏珵重新拾起地上利剑,便昏昏沉沉地倒在魏珵慌乱的怀中了。

      最后一眼,她只看到,那刺客面如死灰,咬碎嘴中毒药后——倒下了。
      齐江米昏了过去。

      魏珵低头垂眼看着怀中的女孩,女孩发髻微乱,一张小脸失去血色,变得惨白。
      她背部插着一剑,不中要害却流血不止,青色的衣裙被大片的血染红,夺目不已。

      他快速将剑拔出,趁血液从体内溢出之前,快速地用桌上备时已久的布条为齐江米止住了血。

      他神色冷沉。

      他没想到齐江米会主动送死——她读懂了那诗,擅作主张了。

      他本是计划自己亲手拉公主替自己挡剑的,这样,他也有了理由作出愧疚和补偿。他有所准备,所以即使到了那时候公主怨恨于他也没关系。如果稍有差错,他亦可以将公主捆走。

      但他知道,他不用那样做——

      因公主不会再想回到当乞丐时混乱不堪的日子的,否则她堂堂公主不会选择成为他人奴,甚至为他下跪。

      ——公主现下是没有选择的无措之举,她如若不要颠沛流离,便只能选他。

      但出乎了他的意料。他虽知公主极大可能会明了他的意图而作出准备,这亦在他的算计之内。但他未曾设想过,公主在知晓他意图何欲后,会无所反抗地,主动为他送死了。

      魏珵掩住了心中复杂,他抬头环顾——屋内满室尸首,血淋淋一片。他手撑起齐江米的腰肢,抱紧了她。

      他那些诗……不过是使有了试探齐江米的机会。

      她懂了,如认命,便看出她可操控,如不认,确是棘手一些。

      魏珵抱着齐江米,向门外走去。但他突地却脚步一顿,视线低垂向下,落在了那地上已死之人身上。

      是他的死士,亦是刚才那给予齐江米一剑的刺客。

      魏珵眼神淡淡,就是看尸体的神色。但他却蹲下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那死不瞑目掩去,遂又用衣袖替这死人擦去了嘴角血渍。

      死士的命,就是这样随意可弃。亦可说,现今还没有人的命是不廉价的,只分高低先后而已。

      魏珵为他整理好了仪容,遂又起身,手依旧紧紧地抱住齐江米的腰。他的手力道紧了紧。

      公主知他意,却依旧送死——她选择了魏营。

      所有人的死都是有价值的,所有廉价的命不是无所收成和奉献的。

      他又向门外走去,门外月明星稀,月色溢进,幽幽月光似若要淹没他的眼,他将月白风清尽数收进眼底,不再看那地上满地已然冰冷的尸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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