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落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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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师几人见他微有歉然，又都纷纷出言安慰，祖师更是微笑道：“大和尚随如来转了无量劫数，光明即将现于眼前，怎地突然心乱了？昔日提婆达多犯下五逆重罪，尚且能得如来授记成佛，你来日领罚，不过是借此磨砺，使你早证佛果，此事对你有益无害，勿要再生畏惧之心了。”
金蝉子闻言，合掌谢道：“道兄良言，贫僧谨记。今番搅扰，实也为此，这其中牵涉颇多，道兄既然有心，贫僧便不多言，暂且先行谢过吧。”
他说得语焉不详，祖师却是了然于心，只微微颔首，转对黛玉与孙悟空道：“你们这两个冤孽，一个妄肆凶心，一个只知偏袒纵容，照我本意，便不押入轮回，沉沦苦海，也该废去修为，贬作凡人。姑念你们从前并未作恶，此时尚有福报在身，将来也还另有遇合，暂且便饶你们这次，只我这里没有留你们之处，且自回去罢。”
孙悟空心中一喜，竟以为祖师是将事情轻轻放过，还想出言感激，黛玉却面色惨淡，凄然道：“师父是想要弟子回哪里去呢？”
祖师淡然道：“你们从哪里来，便从哪里去就是了。”
黛玉一时默然，心想：“我连自己从哪里来都不知道，又能去哪里？”心中也知自己能有今日，全仗祖师教导指点，一旦离开师门，前路便再难预料，可是她一向极为自爱，决做不出死乞活赖苦求之事，且原是自己要说为孙悟空担责，此时若是再求，焉知又会不会反连累他？因此虽极伤心，却只垂首不语。
孙悟空这才知祖师真意，他这样的爽直躁性，思及祖师待自己的恩情，也不禁一阵委屈心酸，满眼堕泪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还未报还分毫，实不敢回去。”
祖师微笑道：“哪有什么恩义？以你资质，早晚仍有进益，此后回去，若能化去凶心，不惹事端牵带我，就算全了这一场师徒缘分了。”
孙悟空无言以对，再看黛玉秀目含泪，神情萧索，心中不禁大恸，原还感念她肯相陪，这时又大觉不忍，想起她曾说不会为自己拖累仙业，不由得暗想道：“师姊那样向道心诚，尚且能为我求情至此，实可谓仁至义尽，我若只为自己，那还算是人么？罢，罢，我既知师姊最重仙业，索性便成全她吧！”想到这里，又毅然再向祖师求道：“师父怎样惩处，弟子都甘愿领受，只是师姊从未犯错，全是一心为我，实在无辜，还请师父收回成命，饶师姊这次吧！”
黛玉原本死寂的一颗心，才又微微泛起波澜，只是知道祖师言出法随，也未如何高兴，但心中实有一番动容，谁知祖师听孙悟空一番话，竟是微微颔首，问黛玉道：“罢了，你师弟的话也不无有理，他犯错受罚，绝无更改，你尚可与他不论，你还有什么话说？”
黛玉神色一震，听到这话无异于绝处逢生，心头又猛烈跳动起来，原想答话，可是一转头看到孙悟空，见他面容悲苦，双目通红，眼中泪花乱转，只是不肯落下，显然伤心难过到了极处，却仍强忍着不愿牵连自己。
黛玉不知怎地，仿佛为他感染，心中竟也酸痛起来，话到了嘴边，却始终难以吐口。
她心间一时恍惚，竟不由自主回想起了泪尽而亡的情形，依稀有了几分昔日心境，忍不住想道：“我曾深恨宝玉负我，但他那时也是无力自主，更有世俗礼教、孝道人伦压在头上，我尚且觉得错认知己，不肯原谅他，可是我如今只为修道途中一些艰难之处，也未必就不能渡过，便一昧独善其身，那我岂不是连他也不如？
“我还怪过宝玉半点不肯抗争，可我也曾说过，要与师弟互相扶持，同修仙业，怎地一遇挫折，便也只知退却，岂不是叫师弟也错认了知己？若是如此，我与那些曾经耻与为伍之辈，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修习静功已久，早已能万事不萦于怀，平时的喜怒哀乐也好，其实并不会扰乱心绪，可是这时不知怎地，越想越觉得心头滚烫，气血上涌，明知仍求祖师收留才是最为明智的选择，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天性中那一股痴意复又牵动，虽然心似冰雪无暇，情却更纯粹热烈，决不肯负人。
她看着孙悟空，想到两人从此或不再见，毕竟难舍，一时间眼中发酸，再也忍耐不住，竟如从前还是凡人时那般落下泪来。痴立半晌，最后只向祖师叩头，道：“师弟犯错，原是我没有教好的缘故，既是一体有错，怎好分别论处？弟子情愿与他一起受罚，只是为此辜负师恩，还乞师父宽宥。”
孙悟空原已料定她必会向祖师请罪，万没想到她会如此说，真个震得不能回神，心里不停想道：“师姊她，她竟情愿等我，莫非她……她竟看我比仙业还重么？”心中复又一阵狂喜，既感激，又安慰，一时间热泪盈眶，脱口叫了声“师姊”，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师见此，不禁微叹道：“情之为孽，竟至于此。也罢，你不负人，人也不负你，便由你吧。”
黛玉原已繁剧纷扰，心乱如麻，一听这话，又如一记重锤敲在心上，顿时呆在了当场。
祖师又对两人正色道：“你们这一去，早晚要生不良，凭你们怎么惹祸行凶，只不许说是我的徒弟。若说出半个字来，我必知道，定要将你们神魂贬在九幽之处，万劫不得翻身！你们去罢！”说完朝他们一甩拂尘，两人只觉得一阵风刮过，眼前一花，再一看已是身处灵台山之外。
孙悟空原还想再进山找祖师说项，可是无论如何行了多久，始终是在原地打转，根本靠近不了半步，这才知道是祖师有意为之，只得无奈罢休。
这时黛玉却还神色恍惚，好似有些不能回神，孙悟空见她失魂落魄，面色雪白，颧骨却一片赤红，仿佛惊惧又仿佛激动，全不像平时从容自若的做派，不禁大为惊异紧张，以为她是深受打击，一时过不了那个坎。
孙悟空又忍不住心中一阵酸软，油然生出无穷保护欲来，只想令她一世再不如此伤心难过，此念一生，心上竟又冲起些豪情来，他本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便对黛玉轻哄道：“师姊莫要伤心！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那花果山洞天福地，也不比灵台山差上分毫，以后我们既在那里自在为王，做什么不快活？倒比留在这里更好哩！”
黛玉一言不发，只怔怔地出神，自顾自想着祖师说的那句“情之为孽，竟至于此”，一开始还有些不明白，自己与孙悟空并非男女之爱，何来的情孽可言？
可她毕竟身负上乘根器，猛地忆及昔年所见的风月宝鉴，顿时有了些明悟：既然风月不单指男女之情，那修行人的情障自然也是如此，所谓男女之情、世俗之情、亲情、友情不过是人道众生在妄境中的虚妄划分，自己只以为不涉燕婉之私便可无碍，其实便是在一开头便入了迷局而不自知。若真是万事不萦于怀，一开始便不该执着于什么知己之交，便真要有，也该是拿得起放得下，又何谈负与不负之说！
她这时才如醍醐灌顶，回想从前种种，竟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可即便她是真错了，已经付出的真心便能轻易再收回吗？她一时想得痴了，由不得久久不语。
孙悟空难免担心，低头想了想，又道：“我知道师姊喜欢清修，我那山中清静，也绝无人敢打扰，岂不也很好？万事有我，师姊实不必担忧！”
黛玉听得这话，才又茫茫然看向他，见他面露焦急，关切之色溢于言表，那一颗油煎火熬的心竟仿佛又得了一丝温暖慰藉。
她忽然想起幼年时初学了下棋，兴冲冲去找父亲较量，可是每当她以为下了一步好棋，马上便会被父亲化解，她十分不甘心，终于忍不住想悔棋，父亲也不阻拦，只是笑道：“你悔棋也是输，不悔也是输，既然如此，何必让人看轻呢？”
这话不知为何，竟叫她记了一辈子，所以即使后来宝玉负她，她恨过、怨过，哪怕最后泪尽而亡，她也从未后悔一路过来所做的选择。
她想：“我便是错了，师弟难道不值得么？我对宝玉也没有后悔过，对师弟为什么要后悔呢？我本来就是落子无悔的人啊！”这样想着，她原本纷杂烦扰的心竟渐渐转为平和坦然，满腹心事只化作一声轻叹，道：“我不担忧这个。师弟，你一向是很好的，你那花果山也很好，只可惜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啦。”
孙悟空那样灵醒的人，这时竟只能呆呆的望着她，道：“师姊，师姊这话是何意？”
黛玉道：“你回花果山去罢。我以后再去看你。”
孙悟空心如火焚，脱口问道：“那师姊要去哪里？”
黛玉只答道：“我自有我的去处。”
孙悟空又是焦灼又是惶惑，急道：“这是为什么？师姊从前分明也说过，愿随我去花果山，怎地现在又说不去了？”
黛玉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为难了一会儿，又不由得失笑，摇头道：“我不跟你去，才是对你我都好。不要问了，你自己回去罢。”
孙悟空听得眼眶酸胀，心中着实愤懑难解，忍不住气道：“师姊这说的什么话，莫非当我是小孩子么？我反正是跟师姊在一起的，除非师姊赶我——师姊，你真要赶我走么？”
他虽看着是发脾气，心意却真个诚挚，黛玉心间微暖，却仍是问道：“师弟，你我想要长久相伴，非得成仙了道不可，否则中途出了什么差错，天劫难渡，便只能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又或是堕入轮回，再见不相识，是不是这样？”
孙悟空一听，又不由得凉了半截腰，先前听她拒绝祖师时有多狂喜，这时便又有多失落，虽知道她是又想到了仙业，心中十分气苦，偏又无法反驳这话，只得咬牙道：“是！但我……”
黛玉微笑道：“但你一心为我，我知道。可若是有一天，非要你粉身碎骨才能救我，你要怎么办呢？你忘了自己求长生的初心么？”
孙悟空自然没有忘记，可是他从修道以来，从未遇过挫折，便是祖师见责，一开始喊打喊杀，到最后仍是轻轻落下。对他来说，身殒道销实在是太过遥远的事情，他始终觉得凭两人之能，决不至于落得那个地步，因此真不理解黛玉的担忧，只怔了一下，便斩钉截铁答道：“便要我粉身碎骨，也决不后悔！”
黛玉微微一顿，凝视他许久，才又摇头笑道：“你死了有什么用，就能彼此长伴在一起了么？这原就不该是修道人说的话。你那大品天仙诀修的是动极生清静，只凭你这一念，那长生怕就要修不来呢。”
孙悟空却听不进这话，只想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反复无常，心中愈发焦躁，忍不住恼道：“师姊方才情愿被师父赶走，也要与我一起，分明是看我比仙业还重，怎么现在又反悔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黛玉正言道：“我并未反悔，便师父再问我一次，我还是做此选。可是反悔不反悔，却与是否做错并不相干。我若是不重仙业，不用说将来，只说你我相伴了这些年，便该到头了，与现在有何分别？世间事本就是如此，有舍才有得，若只图一时欢愉，光阴有限，转眼成空幻，有何乐趣可言？
“修道是为求常清静，可是你我已太过牵挂彼此，竟至于心不能从中解脱，难以平宁，因此才不便再待在一处，使双方更加情深难解。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又生贪求，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便遭浊辱。修道人若不能遣其欲，澄其心，又算修的哪门子道？”
孙悟空一时哑口，竟然答不上话来。
黛玉又道：“你我之约，实不在朝夕，不如就此别过，来日再相见罢。”伸手往他肩头轻轻一拂，转眼身化青光，直冲云霄，一闪即隐。
孙悟空没想到她说走就走，立即就要跟上，可是不防黛玉那一记轻搡，稍稍踉跄了一下，等腾云而上时，早已是晴空无垠，再不见人踪迹了，只急得他四下乱飞，可是四海茫茫，又能去哪里找？
他连遭变故，心绪几经跌宕起伏，这时又为黛玉舍下，越想越是气愤填胸，心念一冷，暗暗咬牙道：“好好好，你们都不要我，我自回花果山去就是！”便也不再找寻，径直往东去飞去。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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