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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与君初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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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钰踏进皇城的那天是个好日子,满城的海棠花都吐了蕊,偌大的京城在丛丛春色掩映下像一枚易碎的润玉。他按辔思索了一瞬,是否当年师父带他入京时,就已是这般光景了呢?
只是当年城墙上站着的不是这目眦欲裂的末路帝王,而是大梁第一女相,是风云诡谲、朱门酒肉中惟一的一抹清霜。彼时她站在城楼俯望他身边的师父,温柔地唤这横刀立马的边关战将。
“梅挽棠。”
他的师父抬眸回望,统帅三十万兵马的将军抿唇,笑成了一枝盈盈的海棠。
“阿瑜,”梅挽棠的手罕见地离了腰侧长刀,“久等了。”
那声“阿瑜”又轻又软,甚至让李钰有了些在叫他的错觉,他细细咂摸,阿瑜,阿钰,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分别,但师父永远不会这样叫他,那声温柔入骨的“阿瑜”,始终只属于丞相李瑾瑜。
永琛四年,梅挽棠被召回京时,李钰都跟着紧张。“师父,”他给梅挽棠牵着马,手心里全是汗,“陛下这次是铁了心要削兵了吗?”
“削就削吧,”梅挽棠满不在乎地说,“之前就暗示我好几次了,这回杀下去鞑子那么多人……”
“可是这会儿不能削啊,”李钰急了,“鞑子屡犯不就是为了试探大梁军威吗?谁知道这次战捷是不是对面的战术伪装让咱们放松警惕呢?”
“那你去跟陛下说?”梅挽棠斜睨了李钰一眼,李钰立马泄了气,怏怏地说:“我要是个文官肯定替您说话啊,我一个给您当副将的蹿出来说不能削兵权,陛下看来那不就是怀有异心吗。”
“还不错,有点脑子。”梅挽棠拍了拍李钰的后脑勺,“不过就算做了个文官也别跳出来乱讲话,这个时候明哲保身才好,何况你说的话陛下也未必听得进去。”
“就是大家都这样想才没有人替咱们说话,”李钰低下头嘟囔,“我们整天在边关吃沙子苦战,他们玩弄权术的人哪知道我们不容易……也怪师父太强了,您要不哪天也故意打输一局演一下呢?”梅挽棠哭笑不得,又照着李钰的脑袋瓜子来了一巴掌:“打仗的事情被你说的跟三岁小孩儿过家家似的,都快到可以成亲的年纪了,说话还没谱。”“我就算说话有谱也当不了丞相。”李钰叹气,“李丞相一个女人家,站到这个位置真不容易……”
随着李钰突然噤声,梅挽棠抬眼看过去,繁华尽处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安静地看着他们。那女子五官很秀气,一双眼冷清清的,纵她腰间玉佩成色上佳,也不及她柔白的面颊。梅挽棠打量着她,少年天子昏庸多疑,朝堂局势暗流涌动,这个正不卑不亢地弯身行礼的女子身处其间却控住了大权。
纵腰肢纤弱,但傲骨难掩。
“梅将军。”她的声音很静。
“李丞相。”梅挽棠翻身下马,“失礼了。”
“久闻梅将军边关战神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巾帼英雄,神采飞扬。”李瑾瑜微微弯唇,却平白让李钰觉出些压迫感,梅挽棠神色如常,回了礼,奉承道:“丞相也是文臣风骨似劲竹,令人佩服。”“梅将军自幼舞刀弄枪,随军出征四方,如今成为大梁守护神,是大梁之幸,也是女子之幸,”李瑾瑜并不接梅挽棠的话茬,“只是前些日子这一仗,打得着实不聪明。”
“李丞相这是什么意思?”李钰不忿地插话,“鞑子夜袭,京城离北关近,我们好多人战甲都没来得及穿就出去应敌,难道还战出过错了不成?”
“李副将,”李瑾瑜目不斜视,“我在同梅将军讲话。”梅挽棠拍了拍李钰的肩膀,谦逊道:“我常年在边关驻守,对京城的形势都不甚了解,更别提陛下的心思了,若能得丞相指教一二,感激不尽。”
“指教谈不上。”李瑾瑜淡然道,“烦请梅将军今日朝堂之上,不要莽撞便是。”梅挽棠没有多言,欠身又是一礼,李钰不喜欢李瑾瑜高高在上的姿态,但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梅挽棠跟在李瑾瑜身后入了宫。
梅挽棠极少踏进这大殿,两代皇帝依仗她护国安邦,又忌惮她统帅三军,即便见了,虽少不得虚与委蛇地给些赏赐奖她军功,也不免弯弯绕绕借她女子之身的缘故加以为难,少不了谄媚朝臣对着她口诛笔伐。因而父母亡故后,梅挽棠就以驻守边关为由,无诏不入京。她知道这一路上该有不少人诋毁她声誉的,往年便是如此,从前她望着宫墙之内的翠柳,她想得明白为什么她在边关出生入死这些人仍然对她恶语相向。因为她是一个女将军,她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们:她不是深宫高墙关得住驯得服的杨柳,她不是男权压得住的娇娥,她是这江山社稷的柱石。
这里没有一个男人不憎她,但没有一个男人不怕她。
不知道是不是阳光过于明媚,把阴沟里的老鼠照得无处遁形,官道上仍旧有不少官员奔忙,却无人敢多议梅挽棠。梅挽棠疑惑,细想来今日的太阳并非自西升起的,何故这些爱嚼舌根子的都转了性?总不能是皇帝吩咐不准闲话的吧,皇帝巴不得她被唾沫星子淹死才是。大殿门口,梅挽棠卸了佩刀,余光瞥见不远处两个朝臣对着她正指指点点,又莫名其妙地住了口。她抬头,只见身侧阶上站着李瑾瑜,面容清秀的丞相蹙着眉,眸色凝重地盯着两个多嘴的朝臣。梅挽棠常年混在军营,性子直爽,想也没想就开口调侃道:“丞相大人这是在护短么?”
“我护的是黎民江山。”李瑾瑜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迈进了大殿。她玉色的身影清高傲岸,支撑起了京城的天,梅挽棠这一刻才意识到,她这一路没有横遭非议,是因为走在她前面的李瑾瑜。
是另一个同样坚毅到可以保国祚的女子,震慑住了所有多嘴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