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芜雪》盛煊

11、11

　　两个人看着神色乖巧的庭芜，一时竟默然无语。
　　怎么说？能说些什么？他都这么努力地装傻充愣了。
　　一旁的流羽踉跄着爬起身来，神明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于是他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双深绿色的眼睛，沉默地离开了。
　　风卷起雪花，覆盖了流羽走过的痕迹。
　　而这一边，一阵有点窒息的沉默过后，南桥伸手揉了揉眉心，还是选择询问庭芜：“……这下面，没有什么问题了吧？”
　　庭芜点点头。
　　于是南桥松了口气，说：“走吧，我们回去。”这是对庭芜说的，南风的巡逻才进行了一半，还需要把剩下的一段路程走完。不过现在的路线本就偏离，回到正轨的一小段路，也算和南桥二人同行。
　　三个人沉默地走着。庭芜忽然轻声说：“我已经不是神明了。”南风低下头，与他深绿色的眼睛对视。
　　“我没有了神格，也并不能从那位神明的手下护佑住你们。我不是你们一直寻找的希望。”
　　他笑了一下，目光注视着不远处那翻腾着的翠色：“况且，在这样的时代，你们也不需要一个仅仅会护佑的神明啊。”
　　庭芜这样说着，反而自己先怔住了，原本只是一句简单的有感而发，甚至只是叙述了一个事实，却忽然间给了庭芜自己一闪的灵光。
　　不被时代需要……时代？
　　是如今，还是当初世界变化的一刹那？
　　自己当初察觉到的大限将至，到底是因为决意投身新的规则来保全大部分人，还是因为本质如此呢？
　　庭芜抬起眼，在南桥南风身上逐一扫过，今天之前还不明所以的愿望之力忽然意义分外清晰了起来。
　　他思绪百转千回，却不过须臾，耳畔传来南桥带着释然的轻轻叹息：“您说的对。我族与幻灵族暂且休战也不过区区百年，此前数百年间的血与泪，也绝不是仅仅‘护佑’能够满足的。”
　　蓝眼的魔法师神色平静而坚毅，语气并没有太大的起伏，但是熟悉她的南风知道，南桥此刻非常认真：“总有一天，我族会千百倍奉还。”
　　“但是，”她忽然语气一软，停步矮身，直到视线与庭芜齐平：“知道您还在，我非常，非常高兴。”她身后的南风合眼颔首，右手置于心脏，致以最崇高的礼节。
　　“谢谢。我也很高兴能够再次见到你们。”庭芜笑起来。
　　走出去很远了，流羽才终于感觉自己恢复了正常的掌控风雪的力量。
　　他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已经不能望见那位黑发神明的身影了。
　　逐风的信息密密麻麻积攒了几十条，流羽匆匆扫过上面无用的部分，确定了他现在的位置后，乘风赶了过去。
　　那是距离此地并不近的另一处遗泽，与望南川不同，这里的戍边村是依附遗泽而生的。流羽到时天还未明，只在天边隐隐露出一线雪白。
　　万籁俱寂之下，他见到逐风站在那戍边村之外，不同于发送信息时的癫狂语气，此刻他的面容很平静，凝视着手中一枝开得正盛的南川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失败了。”流羽站在他的面前，语气平静。逐风慢慢地抬起头，目光落在了流羽的脸上。
　　他的神色是逐风见惯了的冷淡，逐风没能从他这张面瘫脸上读出什么信息，于是又低下头去，抚弄着那朵南川花。
　　他的身后是宁静祥和的戍边村，隐隐约约能听见早起的小孩子练习魔法的声音。
　　“我得知了一个消息，”逐风说，“这些碎片关系着整个旧浮光的防线，我们不能带走它。”他说着放松下来，对着流羽露出一点笑容：“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带走碎片的，当年的事一定不会……”
　　“我失败了。”流羽忽然打断了他，他的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癫狂，“但是我见到祂了。”
　　“什么？”逐风愕然的看着他，流羽还是那副平静的面容，却不断癫狂的重复着“我见到祂了”，蓦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他或许一开始就理解错了，流羽的失败，并不是像他一样自己放弃，而是“他”阻止了流羽。
　　逐风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用一种陌生的神色打量着流羽。
　　“为什么？”逐风问，“你的家乡，你的亲人，你的一切都毁于幻灵族的那一次入侵，你为什么不在乎它的再次重演呢？”
　　这次大神官派的神官并不多，逐风熟悉绝大部分人的品性，并有八成把握他们如果得知了遗泽关乎着旧浮光的安危都会选择违背指令。
　　他唯独没有对流羽动摇过。
　　这个身世特殊的神官，逐风始终记得他发誓守护旧浮光，绝不让故乡的悲剧再一次发生在旧浮光时坚定的目光。
　　现在的流羽，还是流羽吗？
　　流羽感觉自己好像被割裂了。他的眼前燃着通红的火光，薄薄的红色雾气笼罩在雪原上，到处都是殷红的血液；可他的的身体却着了魔般，不受控制地想要达成大神官的所求所愿。他看到逐风愕然不敢置信的神色，看到自己紧紧扣住他的肩膀，不停重复着见到了“祂”。
　　烈火与红烟缠绕上来，漫过四肢五骸，漫过脖颈，下巴，鼻梁，漫过流羽大睁的双眼。妖异的殷红合着烈火的黑烟，他看不到旧浮光的皑皑白雪，也看不到近在咫尺的逐风盛满愕然的脸。
　　碎片碎片碎片碎片碎片……带走不能带走带走不带走能不能带能……
　　烟与火构成的世界里，那个声音一直一直地重复着，流羽痛苦地抱住头，蹲了下去，他的嘴里还在重复着那句我见到祂了。
　　我见到了谁我见到了祂祂是谁……
　　黑发男孩平静的声音忽然响起来，越过火海与魔音，初时还有些模糊，但很快便盖过了其他一切事物。于是雪霁风停，烟消火止，流羽倏然间平静了下来。
　　他睁开眼睛，见到黑发的神明站在风雪中低下头看着他。祂深绿色的眼睛好像常开不败的南川花，带着雪原里独一无二的勃勃生机。神明上下打量了一会，转过头对逐风说：“没事了。”
　　南桥南风和庭芜只走了一段路程。
　　“我不回望南川了。”庭芜停下脚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拖了很久，是时候去做这件事了。”
　　南桥点点头。看着庭芜远望的方向，她大约能够猜到神明大人要去什么地方了。
　　南风没有姐姐那么好的定力，原本骤然见到传说中的神明，心绪就一直激荡不停，此刻没忍住脱口而出：“您要做什么事啊？”
　　他说完顿觉不妥，才要道歉试图撤回这句话，却没想到庭芜竟然回答了。
　　“我要去南川城，和堇……大神官做一个了结。”庭芜把斗篷的帽子拉到头上，平静地眺望着雪原尽头不可见的旧日城池，内容却让南风一瞬间思绪混乱。
　　大神官……了结？感觉似乎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南风不敢问，只偏头偷偷看南桥，却见姐姐一副并不意外的神色，语气也平静，说着祝神明大人一路顺风的话。
　　“我还会回来的，”庭芜笑了一下，深绿色的眼睛里逐渐亮起璀璨的金色，“也许那时，我已带来新的希望。”他挥了一下手，骤然卷起一阵风，扬起飞雪如幕，雪幕落下后，茫茫雪原上已经失去了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