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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萦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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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一次我走近他。他抬头微笑。墨黑的瞳仁,清澈的眼神,像极了大哥。他把埙放在左手心,举起。他的手瘦而长,长着茧,白中泛青。埙下浮着三条红色的掌纹,深而细。风吹过。他说:“秋生,张秋生。”
我和秋生说起萦尘。我告诉他,萦尘是怎样一个深沉而惊艳的女子。她的衣衫红如滴血,掩映得肌肤玉雪生辉。我梦呓般地描述着她深青色的瞳孔迷离如雾,鲜红的嘴唇流光溢彩。她浓黑的柔发中只插了一朵栀子花,素瓣翠叶,有着沉醉的香气。她轻盈得像一个离世的魂。
我八岁那年认识了萦尘。记得我在夏日走进翠竹林。所有的竹子都在风中低吟轻语,偶尔飘下金黄的碎叶。萦尘的红衣就在竹林后明晃晃地闪出来,在风中飘得像一丛火。那时她看起来最多不超过十岁,是个极美的小人儿。女孩明净娇嫩的脸吸引了我。她正在那旁若无人地舞着,自然如竹,如风。
之后,我们一整个夏天都玩在一起。以前,小哥哥会在家里陪我玩。他给我弄来了根多弹珠、木偶、小糖棍。我就在家爬上爬下和他一起拿弹弓打麻雀。现在我只有自己出来找伴。而萦尘就在这时出现了。她要我叫她姊姊,虽然她从不肯说自己几岁。
我问她家在哪儿。她总是往竹林后随便一指说,后面就是啦,门前有棵大枣树的。她从不邀请我去她家,也不肯去我家。在我印象中,我们就是光在老地方跑来跑去,乱叫乱喊。萦尘很会跳舞,有时也教我。她爬竹竿时特别轻灵,我每次都比不过她。每回玩闹得累了,她就跳下竹子,坐在寒泉边浸着双脚。这泉水冷得像冰,盛夏亦如此,她却好像特别喜欢这样。
在我十六岁以前,我们都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就在我十六岁生日的前七天,我没在竹林看到她,就向从不涉足的后山走去。我走了好一会儿,真的看到了一棵枣树。红花满盖,绛雪纷纷。在很高的地方,萦尘飘飘荡荡坐在一根树枝上。我向她招手。她纵身一跃直落向地,却只有“沙”地一声轻响。我问她家的屋子在哪儿。萦尘只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她转身抚树。
那天,她告诉我她其实是枣树的精魅。我手里正握着她冰凉如玉的手指,竟发觉她在微微颤抖。她说:“澈影,我是一个魅。我多么羡慕你。你是一个人,一个可以死去的人。我却必须百年千年地活下去。”我并不明白,就安慰她:“姊姊,会死有什么好。多少人都想长生不老呢。”萦尘平静地微笑了一下,倚树默立。秋生,你知道,她当时看上去有十八岁,是稀世美人。我第一次看见她清澈的眼瞳迷离起来,云遮雾罩。她静静地吐出几句话:“澈影,你不明白,活着有多么不易。死亡是给人的厚礼,精魅却得不到它。我是树精,不惯和人相处。但是,澈影,我不知道为什么能和你成为朋友。我在山林中游荡了不知多少年。山里没什么不好,就是凄冷太过。我每日凌晨走在林子里。露水冰凉,湿透衣衫。我心里觉得和身上一样冷.”我怜悯地望着她。她的眼中是一种冷到空洞的孤寂。
秋生,就是她要走了我的死亡。她最后提出与我交换。我把死亡给她,她把永生给我。一开始,我真的犹豫了,因为我知道她的聪明。萦尘想要的东西,绝不会不好。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早上去找她。她在竹林里等着我,好像知道我一定会来。我说:“萦尘,我同意。送给你了。”她的笑容刹那间如花绽放,白莲花瓣一样的手指握住了我的手。这次我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她柔柔地说道:“澈影,你想好了,不后悔吗?无休止的生命,真的不会使你厌烦?”我只是握紧了她的手。一股热力从我的手心流入她的身体,一丝黑气一直上升到她的眉宇,骤然消失。
就是这样的,我获得了永生,却失去了死亡。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萦尘到镇子里做了刺绣阁的绣娘。她迅速地成熟丰艳起来,不再是清瘦冷峭的寒梅,而是国色天香的牡丹。很快就有豪门子弟对她倾心。萦尘做新嫁娘的那天,我拿着喜帖来到刺绣阁外。萦尘比哪一天都要明艳照人。我们微笑着相互凝望,却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目送她上了花轿。她揭起轿帘,在红纱后静静地望着我.不多时花轿便穿过街巷,消失在烟尘中.
秋生,她死了.她像个普通的女人,平凡地过了一生.她说精魅有了衰老有了死亡才像个真正的人.于是她和普通女人一样,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年老色衰,油尽灯枯.其实自她嫁后我们再无往来.所有关于她的消息,都是听人说的.总之,我的东西给了她,再也要不回来了.
秋生一直不说话.但这时候,他抚了一下我的头发:”那你现在后悔吗?”
我靠着他的肩,凝视着他,最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坐直了,俯身看湖.水中秋生正看着我.那个女子的黑色眼瞳迷离如雾,与萦尘有着惊人的相似.是啊,我们实际上,已把命运交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