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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绝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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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一点一点黑下来。在这之前,我们看了很久的落照。红日西斜,漫天金霞,渐渐转为淡粉,又变成一种很可爱的紫色。云朵的形状瞬息万变,一会殿阁高耸,一会又是威龙猛虎,在光的渲染下越发绮丽。待那种紫色不知不觉加深,云彩黑了,紧紧地铺了满天,遮了世人的眼,黄昏就过去了,星子疏疏密密地亮起来。好象刚才那精彩的表演,终于落下了帷幕。对,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我靠在他背上沉沉睡去。马儿小跑着,连梦境也会颠簸。他说,这进入戈壁的鸣沙波最是强人出没的险地,须连夜赶路冲了过去,断不可再次留宿。青布囊里那道优美的弧贴着我的脸。无名,你怕是要成为单纯的乐器了。他并非不敢,他只是不愿。
一丝最细微的风掠过。我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沉,斩断的发丝从脸颊上拂过。乍然睁眼,我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是什么东西落在了沙上。
玄骦马突然人立而起愤怒嘶鸣,如有神助般遥遥纵跃两步。它的收势如此之急,我一个不稳直摔出去,重重跌在地上,坚硬的石英砂立刻就把我的手臂擦出了血。不及反应,眼前已是一片刀光剑影。断背刀、绞肉鞭、倾城叶、双龙剪、流星赶月、孔雀翎和凤凰令。这些传说中只闻其名不睹其形的奇异兵器,在黑暗中间或一闪,惊鸿乍现。
黑风七煞。他们的容貌天下共知,却都戴着狰狞的面具,黑袍裹身。十年前黑风七煞在江湖上的声名不下于死神,不知为何突然销声匿迹。这七人哪里只是强盗。我突然明白了大哥的担忧。邪霜剑客,你是十年前那个令他们失踪的人吗?
看不见的刀山血阵在他身周排开。他眉心微皱,双唇紧抿,端坐马上,庄严若神。玄骦,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们在一起?
半轮银月自他背后升起。无名,它绚烂得令天上的月亮都失色。他修洁的手搭在一头描金的犀角上,轻轻一扳,从中抽出一丝黄金灿烂的线。那是一只金箭啊。它优雅地在空中划了道弧,被他夹在指间,勒紧了琴上最末一根弦。这一连串动作都在电光火石间完成,但在我脑海里却始终华丽而清晰,甚至在很多年以后,还可以一幕幕回放。
一个短促的高音,像笛声突然掐断。鬼影幢幢的黑风阵顿时出现了缺口。一个高壮的身影晃了一下,倒在我前方。其他人在黑夜里发出恶毒的诅咒,声音尖厉,似枭鸟的夜鸣。掌风阵阵,夹杂着清脆的金属撞击。我的手掌在身侧抚过,一把握住了要找的东西。我移向那具尸首,从翠竹管里抽出一只金针,轻轻划开他颈侧的血管。血雾像沙粒一样细细地喷洒出来。我的小哥哥,当年也是这样。
无名绝世罕有的纯净音色,在乳色的月光里流动如泉。银弦金箭,致命的飞光。跳荡的几声流响,又是几点金星没入躯体。敌人一个个倒下。我的心神却不在这喧闹的争斗上。他杀了敌人,那是他的辉煌他的神迹,与我无关,与我的目的无关。
看着他兀自打斗的身影,我无奈地笑。芦管慢慢凑上了嘴唇。别了,哥哥。有泪流下来。如果你见到我的小哥哥,请你告诉他,快点回家。妹妹就在院里那棵大梨树下等着他。
他突然转身看见了我。晚了,让这些都结束,你的劳累和我的痛苦。我闭上眼睛的一刹那,银瓶乍碎,清水泼溅而出。二十四根银弦一齐鸣响,入耳动心。
那幽绝孤寂的声音,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再睁眼。他的青衣上盛放着深红的花朵,胸前的孔雀翎金碧辉煌。十余步外,最后一个对手颓然倒地。我记起来。翎刀飞近的那一刻,有一阵草木的清气扑面而来。青衣如障。有一个保护者,替我挡去了那致命的一钉。
我早该想到的。高手对决,性命系于须臾。七煞不是普通的对手,即使他们面对的,是邪霜剑客。
他右手翻起。修洁的手指夹着芦管中飞出的那枚金针。
我杀不了他。一个哥哥不会允许杀死他的人,是自己的妹妹。
最美的笑容在他脸上浮起。黑血一滴滴从他唇角淌出。
你一直知道的,是吗?我凝视着那乌沉浓丽的眼眸。你一定是累了。不然,别人怎能杀得了你?
他轻轻的仰面倒下去,像棵被伐倒的树。手指滑过银弦,一连串的琤琮,飞珠溅玉。
我向他俯下身去,凝视着他的眼睛说:“我是为了报仇。你杀了我哥哥。”
他的眼睛一如那晚水雾迷离。我仿佛又听见他说:“妹妹,别闹。”
十年前,哥哥九岁,正是最贪玩的年纪。他跑去看江湖人物的决斗,被一支不知从哪飞来的金箭刺中了咽喉。他再也没能回家。六岁的我哭叫着拽他,却怎么也不能让他重新站起。“哥哥,你怎么了?不要睡,快回家。你怎么了啊……”
哥哥,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幽凉地升起:“十年前我与仇英儿决斗之际,有一支箭没有射中他,被他抓过反手掷出,伤到了一个孩子。那是你哥哥?”
我无言地点头。泪水终于滑落,滴进他渐渐散大的瞳孔。
玄骦走过来,低着脖子默默靠着我。清泠的月光在银沙上徘徊,清清楚楚地照见横七竖八的尸体。环顾空旷无垠的四周,我不禁感到彻骨的寒冷,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骑着玄骦马冲向那万古的荒芜。风沙扬起,打在我身上,脸上。我举起无名迎向沉默的苍穹:“哥哥!我们到大漠了——”二十四根琴弦应声和鸣,呼啸如风。大哥一定听见了。听见我来到了,真正的江湖。
那是永恒的孤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