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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守墓人 ...

  •   那女子断断续续道:“他,怕是不回来了,我们走罢。”脚下微一踉跄,被一双大手扶住:“姑娘小心。”看那人花白胡须,头上箍了辫绳儿,不是布爷爷又是谁?
      老布道:“翩翩姑娘,你也不信爷了么?也最恨别人不守信用,他说要回来,便一定会来。”
      翩翩道:“慕山大哥,你还瞒着我么?白鹿青崖,从你将信送回天山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不回来了,他的本命星早殁了罢。”
      “慕山不懂天象,只知道爷说回来,就一定回,爷对我说,鸟飞返乡,狐……首丘,”老布顿了一下,似是极不愿说那个“死”字,“爷说四方城是他的家,这里有欧阳城主,到了那……一日,他终是要回家的。”
      翩翩喃喃道:“不错,这像他说的话,他总是要回家的。他恨别人不讲信用,只是萧大哥的约,他竟负了。”
      老布似是对那“萧大哥”极为不满,愤愤道:“爷把虞美人给了他,若不是他,爷怎么么会受……累,他早该送来,如今他用不着了,倒也干净,只是枉费了爷的一番心思。”
      翩翩道:“人都不在了,还怨什么呢?如梦姐姐和他也是极苦之人,如今总算团聚了。这些年,我已习惯了,看不看的见也没有什么分别。你若有机缘,把它交给那孩子,萧大哥他们,也是欢喜的。”
      老布似是极不情愿,终于将什么塞进怀里,不再说话。
      无恨听他们口口声声都是“他”极是避讳,又不愿深处提及,也不知“他”是不是墓主人,又想“他”若是墓主人,布爷爷这些年呆在四方城,难道只为守墓?原来她说的好戏,竟是这个?心下几分失望,不禁看向阡儿,四目相对,均感失望。蓦地,阡儿,眼中掠过一丝神采,悄悄道:“我阿爹来啦。”言语中压抑着极大喜悦。
      无恨正待看时,听一人道:“想不到,一别经年,赛华佗竟有了这等红颜知己。”听声音,似在几十丈外,及至“知己”二字,却似在近前了。无恨忽的兴奋起来,想不到她的爹爹竟是厉害的大侠。
      老布极是警觉,上前一步喝道:“谁?”
      “怎么,高易山,连我的声音也认不出了么?”声音依旧清冷刻薄,却不见人。
      老布道:“你是谁,你怎么认得我哥哥?”
      “哦?”话音一顿,“原来不是,我倒高易山怎么会这样笨,”男子谈笑间现身,无恨只觉眼前一亮,几乎跟着要喝一声彩!那男子不过三十余岁的样子,想必爱极自己外貌,衣衫发饰具是上乘,本是三月天气,却拿了把象牙骨雕折扇,虽是笑着,却觉阴邪无比。
      来人正是毒公子。毒公子折扇轻摇,道:“赛华佗越来越不济了,这等小儿阵术不过拦得住几个蠢材罢了,连我的阡儿都能破了。”无恨听毒公子说蠢材,面上一红,见阡儿正望着自己,甚是得意,索性转过头佯装不见。
      老布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弄月公子!”一言既出,无恨大惊,他就是快嘴张嘴里的弄月公子,他不是死了么?
      毒公子似乎颇为满意,缓缓收了折扇,道:“他告诉你的?”
      “不是,”老布摇头道:“我家爷从来不提四方城的事,爷的阵从来不拦朋友,你能进来,必然是弄月公子了。”
      “他拦得住么?”毒公子面上忽的阴沉起来,原来他不曾提起我,是我自付了,还是他将那件事搁在心里,一直放不下?
      翩翩忽道:“原来大理的曼陀公子竟是弄月公子,可惜,你来得晚了,你要找的人,他已不在……四方城了。”
      “真的不再了么?你还欠我一条命,就这样逃了么?”弄月公子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最后一丝希望终成了绝望,十八年的赌原来谁也不曾骗了谁,十八年只待解清了余毒便来寻他,想不到,他却不在了,欧阳明日之墓几个字原是他的笔迹,此刻益发刺眼,仿佛赛华佗无情嘲笑,弄月公子,我又赢了。毒公子上前几步,对那墓碑挥掌便要拍落!
      老布道:“你做什么!”阡儿“啊”的一声,呼出来。毒公子冷冷转过身:“你以为我会做什么?”无恨正对着毒公子,见那一双眼睛,含着怨毒,似利剑般几乎要戳穿了自己,心下骇然,接着整个身子凌空起来,又重重落下,背上一痛,竟自晕去。
      无恨醒来,半晌不见有人说话,正犹豫要不要睁眼,听一人冷冷道:“小子,还装么?”正是毒公子。无恨恼他方才出手,先时的的好印象半点皆无。只是仍有些害怕,只瞪着眼睛不答话。
      毒公子见他脸上阴晴不定,阴恻恻道:“小子,看够了没有?”
      无恨睨他一眼道:“若是你,早看够了。”起身对老布道:“布爷爷,无恨不小心闯进来了,你不怪我罢。”阡儿立在一旁,只到父亲要生气,哪知毒公子只是道:“不小心,凭你进得来么。”竟是不再追究。
      老布道:“这是天意,来都来了,布爷爷哪里会怪你了?”
      翩翩道:“慕山大哥,这孩子是上官姐姐的无恨?”
      老布叹道:“是他。”翩翩甚是激动,道:“他,他可像上官姐姐?”
      老布点头道:“像,眼睛很像,爷说上官姑娘的眼睛像秋水,看不到底,这孩子很像,”老布望一眼无恨,道:“他这样看人的神情最像。”
      “好孩子,来姑姑这里。”无恨这才发现那翩翩姑娘原来眼睛是盲了的,犹豫一下,也不知该不该上前,看老布点头,心道,布爷爷是好人,这位姑姑想必也是了,她莫不是是丢了孩子,神志不清,把我当作她的孩子了?
      “好孩子,”翩翩抚了他面颊,轻轻道:“明日哥哥若见了你,定然开心了。”
      无恨原本迷惘,听得明日二字,触电一般,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兴奋,忽得推开翩翩,又见那墓碑上“欧阳明日之墓”几个字想起龙魂凤血记,大声道:“这便是欧阳明日的墓穴么?他们没有死在华山?”
      毒公子道:“原来小子识字。”翩翩脸色一变,早有老布喊道:“谁说赛华佗死了?”手指关节咯咯作响,似与人拼命般。
      无恨被他一喝,神志清明,将坊间传说对应起来,其中曲折,连带方才不明之事,已是猜出了大半,又惊又怕,片刻又即糊涂,道:“谁,谁又是上官姐姐?”
      毒公子道:“上官燕是你母亲,你不像她又像谁了?”他言语刻薄,本要取笑无恨说上官姐姐,终于忍住。
      无恨心里一寒,几乎站立不住,道:“你骗人,我姓薛,我最像我爹爹和娘。”又想,怨不得他们常常议论我,我又哪里像了,我这样说可是骗自己么?心似沉到谷底,几欲晕去。阡儿见他脸色苍白,心下不忍握他手道:“好哥哥,你信了罢,我阿爹从来不骗人的。”无恨似避瘟疫般推开阡儿,只觉头痛欲裂,心中忽然有一个声音喊着,赛华佗就是夺走你母亲的人,你叫无恨,你母亲原来是自愿的了,咬牙道:“赛华佗夺人妻子,可是真的了?”
      毒公子嘴角一扯,道:“原来赛华佗在世人眼里竟是如此不堪,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欧阳明日,这就是你的天下人么?可笑,可笑。”弄月公子连说两个可笑,脸上却无半点笑意,最后一个笑字,却是落在无恨身上,弄月顿道:“天下人说得,司马家的人说不得,尤其是你,司马无恨。”
      无恨一时气迷,竟将那日旁人的话也说了出来,弄月公子一番话,无恨已全然明白了,反觉有些失望,隐隐然似乎母亲和欧阳明日真该有些什么才好,无恨被自己的奇怪想法吓了一跳,我原是希望他们如此的么?
      老布见无恨讷讷不言,只道他吓坏了,轻轻拍他背道:“无恨,你知道若是从前,你说了这话,布爷爷定不会绕过你。你记住,赛华佗从未做过对不起上官、司马家的事。布爷爷年轻时也是火爆的性子,这些年,在这里守着,我看得开了。你还记得七岁那年你生天花么?”
      无恨七岁那年,四方城天花大疫流行,不知夺去多少孩子性命,城主严命控制,终不见效。城内群医束手无策,人皆道:“除非华佗再世,否则是不成的了。”无恨也不能幸免,依稀记得,夜里烧得糊涂,半梦半醒间似有一双眼睛注视自己,唤他无恨,天明不知怎么便好了,薛夫人只道是菩萨保佑,特地到宝应寺还了愿,无恨年幼,这一节倒也记得。当下惊道:“布爷爷怎么知道?”他十岁上贪玩,在山间迷路遇上布爷爷,不过七八个年头,布爷爷怎知道这之前的事情?难道那双眼睛竟是真的?是布爷爷救得我?无恨心念急转,布爷爷在这里竟是为了我么?
      老布摇头道:“救你的是我家爷,季布无二诺,我答应爷要照顾你,便不会食言了,如今竟也十五年过去了。你长大拉,布爷爷也算有所告慰了。你母亲不愿你涉足江湖,如今你既已知道,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回去罢,布爷爷这里今后也不要来了。”
      “布爷爷,你恼我了么?是无恨不该到这里来,你打我也好,布爷爷总是不能不睬我……”无恨初逢大变,断想不到布爷爷会说出此等话来,父亲自小对他严厉,教训多,平日见了,也是怕惯了的,只这布爷爷,长者一般,关怀备至,无恨受了委屈,总来诉个一阵,在他心里,布爷爷已是亲人一般不可分割了。
      “傻孩子,布爷爷恼你什么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布爷爷也该离开这里了,便是你的养父养母,也终有一天会离开的。——翩翩姑娘,我说的可是么?”
      翩翩道:“这个话,倒是和他说的一样,慕山,想不到,你是这样豁达之人。”
      无恨心中原本存了许多疑问,也不知从何问起,听他说起养父母,心里又是一阵难过,我从未想过要离开爹爹和娘的。倘若他们知道了,只怕会难过胜我百倍,唉,我又怎么舍得离开他们呢?当下道:“无恨从未想过要离开爹娘,也未想过离开布爷爷。”
      老布接着道:“今日之事,布爷爷不说,你也早晚会知道,好孩子,你娘不愿你卷入江湖,旁的你也不要再问了,早些回家去,薛镖头夫妇对你有养育之恩,再不可辜负了他们。”
      毒公子原本冷冷注视三人,听得辜负二字,哼了一声,道:“好一个不可辜负他们。欧阳明日,我们总会再见,这一笔帐,纵使天涯海角,我也要讨回的。”当下拉了女儿道:“阡儿,我们走。”阡儿似要说些什么,被父亲抓住,父女二人瞬间没了踪影。无恨痴痴瞧着,浑似梦中一般。
      半晌,老布方道:“今天太过热闹,爷定会不喜欢了,翩翩姑娘,无恨,我们也走罢。”
      翩翩喃道:“即见君子,我心则休。”三人一行出了林子,无恨见树下两个满满水袋原是自己来时放下的,几年来,每次带了玉泉水上山,布爷爷总会欢喜一阵,或传几手小巧功夫,或是些医术法门,布爷爷所涉甚广,虽不甚精,却也实用的很,想到再也不能前来,无恨依依道:“布爷爷,玉泉水在这里啦,我若知道是这样,多打些的,……布爷爷若是想要了,无恨再送来。”说不得完,早已哽咽了。
      老布想起七八年来,无恨每次来总带上玉泉水,他生性顽皮,却也知事,七八年来,总算一慰寂寞老怀,也有几分不舍,道:“好孩子,用不着了,你不是一直想尝尝布爷爷的茶么,今天布爷爷用着玉泉水煮给你。”
      老布提水进屋,无恨点头在外间立了,夕阳在山,余晖点点,见翩翩在树下立着,点点梨花雪片般拂了脸颊,春衫本薄,又是上好蚕丝织成,登时滑落,说不出的清雅出尘。心道:也不知“她”是不是这样美?因道:“姑姑,你见过她么?”他本已知晓自己身世,却始终不愿承认上官燕这个母亲。
      翩翩自然知道“她”指的谁,淡淡一笑,转身道:“我知道你想的什么,你的娘亲,是我见我的世间最美的女子,她是世间的奇女子,你现在恨她不认她也罢,便是你爹爹也是了不起的大英雄。这些事你长大了自然会懂了。”
      无恨道:“我不信,姑姑骗我,她……可有姑姑美么?”
      翩翩道:“你这样问我,可见心里还是认了她。”无恨被说中心事,脸一红,掩饰道:“我没有。”翩翩并不理会,叹道:“我的美,又怎能及她一分?”若论相貌,翩翩与上官燕可谓春花秋月,平分秋色,翩翩若白莲,婷婷无暇;上官燕若寒梅,冰魂雪魄,一冷一热,实不分轩轾。翩翩心中气苦,在明日哥哥眼里,只怕我连半分都不如。这番心事,终是说不出。无恨只当是真的了,心不知为何,也有几分欢喜。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隔不多时,老布颤巍巍出来道:“无恨,布爷爷的茶,从来只煮给一个人,这些年,也亏得你,吃了这茶,你便回家去罢。”
      无恨见了老布又及伤感,眼圈儿早红了,接过茶道:“好,无恨听布爷爷的话,吃了这茶,就走。”抿得一口,终于一饮而尽,竟似饮酒般决绝。老布哑声道:“好喝么?”一下子竟似老了几十岁。
      无恨擦了眼泪,学着大人样子笑道:“布爷爷的茶也是苦的,我白白惦记了好多年。”
      “从今以后,就不要惦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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