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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江湖夜雨十年灯(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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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如枫在外间听那父女互答,忽喜忽悲,佯狂之态,亦是心潮难平,燕归处他自记事起便常常听雪姨娘吹奏,每每奏完便要伤心许久,少时不懂事,问了,姨娘只是流泪却不肯说。十几年来,自己心里便认定了赛华佗薄情,负了姨娘,那曲子定是他二人恩爱欢喜所作。想不到,这首曲子,竟是赛华佗做给上官燕的,他竟一点不曾喜欢过姨娘么?却又何必害姨娘一生痛苦。方才听毒公子说话,更是心神俱惊,眼前人竟是当年与赛华佗齐名的弄月公子听那少女忽道:“阿爹,这后面有字!”
“什么?”毒公子取过细看,竟是几行小字,“星移斗转,纵相逢,隔山岳,君未负我;高山流水,最难筹,晓寒处,分作两般。”底下一行落款:弟见字时,余盖已不在人世,人世最苦处知音不觅,然得友如此,明日今生不负憾矣。辛酉年三月。算来竟是十五年前。“阿爹,赛华佗来过了?”
弄月公子一阵眩晕,手上一抖几乎拿捏不住,阡儿忙扶住,担心道:“阿爹,伤又发作了么?”弄月公子沉默不语,良久方自语道:“还是你赢了,赛华佗,咱们可谁也不欠了,好,好得很啊。”弄月公子连说几个好字,似是受了极大打击,神情竟是忽然间老了几十岁,“阡儿,咱们走罢,他可是不回来了,阿爹再带你去一个地方,咱们便走了,永不回中原来了。”
萧如枫离得甚远,看不清那灵位上写了什么。听见弄月公子言语,心下一惊,赛华佗竟是死了么?那爹爹……不觉心中一痛,脚下一滑,喀喇一声。
“谁在那里鬼鬼祟祟,滚出来!”弄月公子面上一沉,厉声喝道。
萧如枫深悔自己莽撞,这般偷听毕竟不是光明行径,正待说话,听弄月公子道:“那里来的野小子,嫌命长了么?”
萧如枫自幼丧母,最忌别人说“没娘的孩子”“野小子”之类,听弄月公子言语,心中恼恨,现实的悔愧之意便也没了,冷冷道:“背后说人,算得什么英雄,输了便是输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了。”
阡儿初见少年便有几分眼熟,细想却又不似在那里见过,她素知父亲脾性,此时不禁变色:他怕是要遭殃了。
果然,弄月公子眼中杀机顿起,身形动处,右手一挥,一招烘云托月幻起一片指影,分袭少年身前要穴,少年应变极快,纵身一跃,灵猫般闪避了开去。在看手里一是多了一柄玉箫。弄月公子似是极为气恼,冷笑一声,双手齐出,竟不再留情。阡儿看两人斗得心惊,两人身形动处,斗室之内阴风惨惨,积年尘土弥漫飞扬,白纱轻幔也给带的摇曳起来。
不过十余招,人影一分。“这箫,你是哪里得来的?” 弄月公子退开几步,神情甚是激动。
“我为什么要说?”少年穴道被制,却无自倔强,不肯讨饶。
“你不说么?”弄月公子袍袖一拂,扬手就向少年天灵拍去,阡儿阿的一声,闭了眼。
萧如枫只道性命难保,心道:“我本也没有几日可活,这样倒也干净,也少了许多烦恼,见了那赛华佗,也好问他爹爹的下落,心里反觉安慰起来。忽觉身上一阵松懈,竟是弄月公子解开自己穴道。
“看在他的份上,我不杀你。小子,你记得,是第一个要弄月公子改变心意的人。”
“哼,”萧如枫低低冷笑,颇有几分不屑,“你不肯杀我,我却也不领情。”吓唬我么?谁又要你可怜。心下却有几分诧异,爹爹留下的箫,他又怎么认得?他口中的他,又是哪个?他素来自负却不肯多问。
阡儿间他脸色惨白,却仍是一般孤傲神色,心道:怪道觉得眼熟,原来他与赛华佗竟是有几分相像的,阿爹竟是为这个饶了他。
弄月公子竟不以为忤,笑道:“你比他差得远了。阡儿,我们走。”话音未落,只听哗啦一声,似是什么碎了,听声音,竟在不远处。隔不久,又有声音道:“醉鬼叔叔,你怎么了?
小刀子扶了醉鬼,口中不断道:”醉鬼叔叔,你听话,咱们去找大夫。“他人小力单,醉鬼绻在角落里摇摇晃晃,哪里肯老实。刚起得身来,又及倒下,小刀子给他带的一个趔趄,摔在一边,醉鬼抓起手边酒坛,嘴里模糊道:“酒,小刀子,酒呢?给我酒来。”仰脖猛灌,倒有大半洒在身上。小刀子顾不得痛,扑过去,猛地抓住:“醉鬼叔叔,你烧糊涂了,不能再喝了呀。咱们去找大夫,醉鬼叔叔,你听见了没有啊?”
“不喝了么?”醉鬼睨了一眼,指着外面道:“那叫他们来喝。”扬手将酒坛掷出,哗啦一声,滚了几滚,刚刚落在阡儿脚边。弄月公子踢了一脚,见那醉鬼醉眼乜斜,浑身破落不堪,头发卷曲着,乱作一团,也不只有多久没有洗过澡了,冷冷道:“原来是醉鬼。”
小刀子这才看见来人,一个是白衣少年,神情冷漠,中年男子自是不屑,唯有少女面容可亲,略一迟疑,向少女道:“姐姐,求你救救醉鬼叔叔?他是好人,你救救他好不好?”
阡儿为难,看向父亲道:“阿爹,咱们救不救他?”
“这样的醉鬼,死了才好,“弄月公子轻磕扇柄,”阿爹只会下毒,可不会救命。要下雨了,阡儿,我们走。”小刀子哪里肯放,忽的扯住少年:“大哥哥,你救救醉鬼叔叔好不好?他要死了啊。”
萧如枫本是冷眼旁观,他自来不愿多管闲事,不妨被拉住衣角,想起幼时情状来:当年自己也是这般乞求父亲,不觉心下一软,点头应允:“好罢,我替你看他。”
萧如枫搭了醉鬼脉搏,见他不过饮食不调,外感时气,并无大碍,只是来的凶险,吓得小孩子手足无措。醉鬼忽觉有人碰了自己,道:“小刀子,我的龙魂刀,……龙魂刀呢?给我!”弄月公子本就觉得少年与赛华佗有关,看少年救治醉鬼,便存心看他,听了这话,竟被钉在当地!惊雷一震,大雨倾盆而至。
萧如枫略一皱眉,收回衣袖,醉鬼抓了空,挥舞道:“无恨,你怎么不理我?爹好冷,好冷……”
小刀子自草间拨拉一阵,道:“醉鬼叔叔,刀在这里,你忍耐些,大哥哥给你看病。”
“我不要他,赛华佗,你离我远些,燕儿都没了,你还和我抢么,你还我燕儿。”醉鬼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萧如枫,忽得缩成一团,抢过刀身喃道:“龙魂刀凤血剑,燕儿,……有情刀剑。”萧如枫苦笑,他竟也把我当成赛华佗了。
萧如枫不防给醉鬼推开,苦笑,赛华佗夺人妻子,可见是真的了。看他样子,自是鬼见愁了。忽觉胸口隐隐发闷,原始一夜奔走,方才一番巨斗所致。咬牙起来:他们要瞧我笑话,我却偏偏要救他了。见鬼见愁瑟瑟样子,运足真气,自鬼见愁手太阴脉处绵绵注入。
弄月公子心头一时百感交集,一曲燕归处等来的却是这白衣少年。玉箫原是欧阳明日旧物,难道说冥冥之中,竟是上天派了他来与自己相见?更不成想眼前烂醉如泥之人竟是自己兄长,十八年来,想不到一见面他竟是这个样子,只觉又痛又恨,脸面无光。
那人确实是司马长风,他辗转数载,踏遍塞北江南山川河岳,上官燕与明日的影子竟是不曾寻的半个。直到半年前,方得知上官燕早已殁去。心下凄然这是多年,竟又错了,寻见他们又如何,三人痴缠一辈子,燕儿没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想得明白便觉世事空空,再没可眷恋处,想起当日分别话语,只愿见了无恨,了了夙愿。谁知来到四方城睹物思人,竟起了痴念头,燕儿是与我成过亲的,她的魂魄,说不定会回来。便在春风得意宫落脚。十余年过去,此间早已破落不堪,弄月公子当年所行,鬼魅怪异,又传说鬼魂出没,便无人敢来,竟是荒了。小刀子也是此间识得的。他终日饮酒,竟不惜以龙魂刀为抵,日间小刀子换酒,便是为此。不想见了无恨,愧羞难当,又躲起来喝了个酩酊大醉,夜间便发起烧来。
真气注入,司马长风只觉一股暖意在胸腹之间,传遍四肢百骸,无处不妥贴受用,渐渐不再战栗。酒却未消,“呕……”司马长风猛地张口,吐了满地,饶是萧如枫躲得快,也给溅了一身。萧如枫平生素喜洁净,近日肯为他救治已属破例,此刻更觉厌恶,敛眉退开一步。
“无恨,爹对不起你,无恨……”司马长风吐过,便觉好受,齿间模糊,渐渐睡了过去。
萧如枫这才听清他嘴里一直念叨的无恨二字,眼前忽得浮现一张笑脸来:我叫无恨,我爹爹见了你,定然喜欢。毕竟少年心性,萧如枫摇头一笑,我可不要你喜欢。
司马长风渐渐安静下来。外间风雨不减,潮湿气味,混杂着霉味、呕吐异味一起滚将出来,萧如枫渐觉烦闷欲呕,蚀心症前兆此刻逐渐现了出来,一夜之间,连发两次,萧如枫心中恼恨,自己竟真的如泥捏纸糊般不济了么?手下却不停,内里绵绵催至。
“阿爹,快救他,他……怕是不行了。”阡儿察觉他异样。
萧如枫浑身冰冷难耐,神志尚清,暗怪少女多事,听弄月公子道:“蚀心症,耶律宏锋是你什么人?”弄月公子数十年前与耶律宏锋有过一面之缘,其时耶律宏锋还是小王爷,尚没有萧自扬之说。蚀心症发,他是见过的,是以一眼看了出来。
萧如枫咬牙道:“我姓萧。”忽觉胸口似是被人拍了一记,就此人事不知。
萧如枫再醒来,却还是在破屋内,阡儿一双妙目症正盯着自己,见他醒来,欢喜道:“你醒啦?”
萧如枫低低哼了一声,目光越过阡儿,对弄月道:“你救了我?”
“怎么,”弄月公子负手而立,听见他说话转过身来,“不说一声谢谢么?”
“我说过,我不领情。这一节,我记下了。“
“记下倒不必,你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的箫是哪里来的?你的医术又是谁教的?”
“这已是两个了,我只会回答你一个。”萧如枫起身,不觉膝见一软,几乎跌坐回去,阡儿眼疾伸手扶他道:“小心。”萧如枫避开,一手扶了墙壁站稳:“不劳费心。”
“呵呵,”弄月公子一笑掩了尴尬,“这原也是一个问题。”
“对我来说,却是两个。”萧如枫双眸在沉沉黑夜中,如星辰般瞬间一闪又及灰暗下去,“久病成医的道理,弄月公子也不知了么?”说完,也不回头,竟一头走进雨中。
弄月公子半晌回神,瞥了一眼墙脚睡着的司马长风和小刀子,自语道:“很久没有人和我这样说话了,这性子,倒是和他一个样。”
阡儿悠悠道:“阿爹,我知道伯母为什么不喜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