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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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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气鬼,你怎么在这里?”无恨接过小二手中酒坛,略一扬手,小二也就知趣退下。无恨见他剑眉略凝,隐隐然有些颓意,只是擎杯浅啜,却似喝茶般。桌上极为清淡小菜,显是一动未动。眼见酒壶空了,又待执壶,却被无恨一把拦过:“怎么不见那丫头?你偷跑出来?”萧如枫星眸半合,抬眼道:“你来管我做什么?”
“不就是输了,说你小气,果然不大方,”无恨嘻嘻道,“你不知道,你输给的可是四方城绝顶聪明,百变机智,人称赛诸葛威远镖局堂堂少镖头薛无恨。——怎么,不理我,不服气么?”无恨初时原是一翻开解意思,毕竟自己赢得不甚光彩,见他心不在焉,有几分不喜,笑容渐自敛了。
萧如枫半晌方道:“不关你的事,你走罢,晚了,你爹爹定会恼你。”说到此处,不觉心中一酸,我此刻在这里,又有谁会寻了我,只怕连一个恼的人也无。他哪里知道,府上萧离等人已是急翻了天,这是后话。
无恨见他平时锐利全敛,温润之中带了落寞,明明心事难诉,却又拒人千里。一屁股坐下:“你有心事不说也罢,我也做个好人,陪你这个小气鬼。怎么,不请我喝一杯酒么?”
萧如枫没想到无恨会坐下,略一错愕,眼中盈盈生出几许光彩来,片刻又转平静。无恨已自斟了酒,“这酒不是你这样喝的,你这样喝茶似的,真要气死李白,闷死杜康。”说罢,仰头一饮而尽。略一咂嘴,道:“好酒!”萧如枫见他豪气,也依样喝了,一口呛住,险些吐出来,热辣辣只觉喉间似烧灼了一般难受,果然与方才浅饮不同,眼泪也给逼得出来。无恨见他模样,不由笑道:“你没有喝过酒么?怎么倒像个大姑娘。”
这话正中萧如枫心事,面上不由一红。他自幼长在拜剑山庄,下人多的是敬畏,拜剑山庄又是素讲仪礼的,先生本也是温文之人,这般被打趣嘲弄,却是第一次,不由白他道:“我喜欢怎样便怎样喝,你管得着么?”话虽如此,心却已觉暖了。
一番插科打诨,无恨见他不复方才郁郁,许是喝了酒,脸上现了红晕,心下微微一松,复举杯道:“好啦,今天我害你掉进水里,这一杯,算是向你赔不是。”不待萧如枫说话,已自饮尽。
萧如枫道:“你已赢了,那些话也不须说了。”陪他饮了,方觉不复先前辛辣。
“我当然要说,不是你顾着那箫,我怎么能赢得了你。”几杯酒下去,无恨话又多起来,“你也算讲信用,这一杯,代马叔叔敬你,谢谢你医马叔叔的手。
听他提起司马长风来,萧如枫不禁一凛,想他未必知道自己身世,随口将自己满心未明之事问了出来:“无恨,你有没有爱过,恨过人?”
“你怎么这样问,我爱的人自然有啦,我爱我的爹爹妈妈,恨,我叫无恨,怎么会恨,我娘说,无悔无恨,悔亦无恨。”无恨自里衣摸出玉佩来,只是酒喝多了,摸索几次才算成功。
萧如枫见那玉佩八个娟秀小字“无悔无恨,悔亦无恨”,将八字在心中牢牢默念,豁然顿悟,悔亦无恨,你还是悔了。
“你又爱谁恨谁?”无恨醉眼迷离,含糊问道。
“我?”萧如枫这个问题想过千百次,自幼,爹爹舍他而去,使爱是恨?姨娘素来疼爱自己,却在五年前故去,如何去爱?先生这几年为自己寻方问药,传授医道,却和自己开了一个天大玩笑,他原是害得自己骨肉分离,姨娘郁郁而终,该爱该恨?再想下去,只觉头痛欲裂,心悸不已,只道:“我无爱无恨。”
不见无恨说话,再看他已是伏在桌上睡熟了。夜色沉沉,歌舞早罢,看明月似在绳上悠荡一般,总也不真。待要起身,直觉四肢不是自己的,试了几次,总也不成,小二过来殷勤扶助:“客爷,要结帐么?”
若是平日萧如枫定会嫌恶推开,此刻却是力不从心,挣了几次,越觉眩晕的厉害,身在云雾里一般,腰间钱袋解了几次,总是不开,索性扯下,递给小二。
小二片刻即回,却见萧如枫双眸微合,仰面坐着,陪笑道:“客爷,帐结好了,共是一两二钱银子,您收好了。您可当心了,早些家去歇着多好,晚了家里人该急了。”
萧如枫猛地坐直了,忽道:“什么家里人?”一双眸子冰冷四射,让人不敢逼视,小二机灵灵打个寒噤,不敢再说话。那双眼睛在小二身上逡巡许久,终于涣散了,萧如枫幽幽叹道:“你为什么骗我?”
小二被他唬的一跳,忙告饶道:“小的哪敢骗爷,除去酒钱,爷的钱一分不少都在这里了,爷这么说,小的可吃罪不起……”
萧如枫喃道:“你没骗我么?为什么又不肯漏出真面目来?”
见他又即闭目,小二终于明白他方才原是醉话,心中哭笑不得,原以为他醉得轻些,早知便不去招惹了,薛家的小子是认得的,索性去推无恨。
无恨被小二一推,迷惑道:“怎么了?”
“你和这小爷喝酒,再不家去,看你爹打你,这小爷醉得厉害,快给送家去罢。”
无恨听他说爹爹,一个机灵,酒也醒了几分,去摸腰间,小二道:“这位小爷早结了帐。”无恨也不多顾,忙唤萧如枫。萧如枫早醉得沉了,哪里肯醒。俯身去扶,触手只觉火烫,隔着衣物,仍是察觉了,可见烧得不轻,知是日见落水所致,心下几分歉疚,不由道:“都这样了,还跑来喝酒。”总算踉踉跄跄下了楼,可叹萧如枫平素潇洒风度,醉后竟和普通人无二。
无恨也不敢回家,何况又带着萧如枫,总要找个地方安顿小气鬼,为他寻个大夫才识。好在司马长风住处离此不远,他平素好酒,想也图个方便,便在这邀月阁附近寻了住处。除了酒楼,循着御河,过不多远,便是了。
初夏十分,夜风淡淡,两岸些许青草味,伴着一丝清新潮气徐徐送来,不觉一爽。无恨要萧如枫靠了门墙,自己去敲门,连喊几次,不见回应,萧如枫哪里被风一吹,也清醒过来,酒气上涌,只觉烦恶,俯身吐了起来,他夜间并未进食,胃中搅得难受,只是干呕。良久方起身,见眼前陌生处地不由问道:“这是哪里?”
无恨见他面色不豫,道:“你没事吧?你喝多了,又发高热,我带你来马叔叔这里歇一歇……”
萧如枫闻言转身欲走,无恨急道:“你做什么去?”
“回……枫林山庄。”
无恨见他摇摇晃晃,一把扶住:“你怎么这样犟,你家那丫头见了我,还不吃……”忽觉吃字不妥,忙改道:“还不杀了我。”其实萧如枫又哪里听见了。
枫林山庄果然已乱了,大门敞着,各处灯火通明,进进出出的家丁仆从,远远见他们过来,早迎上去。萧离早得了消息出来,见了无恨,又急又恨,只瞪了几眼,却顾不得理会。
萧如枫被人七手八脚按在椅上,尚有几分神智,撑着道:“先生呢?”仆从面面相觑,噤口不言,还是萧离道:“公子一出门,先生就不见了,已派了人去找。”
话音未落,只听“咣当”一声,原是萧如枫忽然起来,带翻了茶杯。他起的急了,眼前一晕,忙用桌子撑住,萧离道:“公子做什么?”
“我去找先生……赔罪。”话甫出口,只觉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怎样了?”无恨坐在廊前,衔了只草丝儿,见萧离出来,忙上前问讯。
“烧已退了,人还没醒。”萧离眼圈儿红红的,只一夜功夫,这少女已显得憔悴不堪,“你进去看看罢。”无恨拍拍衣襟,忽觉眼前少女也并不是十分无理,待要进去,又突地转回来,略有些难为情,“算啦,我和他又没什么交情,也没什么看不看的。”
“你不当公子是朋友,公子落得如此,可全是为你们。若不是你们,公子也不会和先生闹翻。”
无恨大奇:“这话怎么说,小气鬼……”见萧离面上一冷,嘻嘻道,“我说你家公子——你们先生是谁我都不知,他和先生吵架关我什么事了?,”
“先生是公子的师父我家公子从不为人医病,先生素有风疾,午后便重些,每日医三个病人也是勉力,昨日叶姑娘来找公子,公子避着不见,本也没什么,偏是你的什么叔叔传音入密,先生不得已,才叫了公子出去。”
“这么说,他和我赌,也是借口了?”
萧离看他一眼,已是十分的怪罪:“公子一番好意,你却把他弄到水里去。”
“我……”无恨气结,想起昨日骗他入水的狼狈模样,回身湿漉,面色青白,自己还笑话道:“小气鬼,先落水为输,你服是不服?”不由一阵惭愧,口中却道:“谁要他赌的,医就医么。”
“你说这话可是没良心,公子可算看错了你,他不想你承他的情。”
“真是这样?”无恨忽然觉得小气鬼并不小气,只是他这般行事,总觉哪里听闻过似的。如果说方才是惭愧,此刻倒有些无地自容了。
“先生和公子不知为什么闹翻了,先生那样子……”萧离眉间轻皱,唾一口道:“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你自己愿意说得,谁逼你了?”
“我,”萧离柳眉一挑,待要分辩,听里面低沉一声:“离儿?”
萧离应声进去,见无恨紧跟在后,猛地将门一合,无恨不察,险些撞上,身子却被挤在门里,萧离偷偷笑了进去。
萧如枫已是醒了一会儿,只望着白色帐顶出神,萧离扶他坐起身,轻轻道:“公子,好些了么?”
萧如枫任他侍弄着,心不在焉嗯了一声,忽道:“先生可曾留下什么?”
萧离道:“先生留下这方子,还有一封信。”萧离自修间取出,她知萧如枫醒来会问,早早备下。
“拿来我看,”萧如枫忽然长了几分精神,将信拿过,只是手上颤抖不住,哪里打得开,还是萧离展开那信。心中不过寥寥数字:“鸿儿如晤:
前尘旧事,无意瞒你,个中情由,我已不愿再提,匆匆五载,汝已尽得我真传,只余此方,乃先前与令堂萧兄旧盟,可解蚀心之苦,汝当善自珍重。旧诺已践,我心则已,我之去向,汝不必问,亦不必寻。”萧如枫匆匆看毕,忽地怔住,眼中泪光莹然,因见无恨在侧,终是没有落下。
无恨虽未见信,也知不是什么好消息,只安慰道:“你别在意,我们一起找先生,四方城这么大,总不会走远了。”
“不必了,先生他是永不回来了。”
司马长风怎么也不回想到,明日的一事相托竟是这个,车声辚辚,仿佛许多年前,从风雨亭到四方城,再从四方城到风雨亭,只是来时有燕儿,此刻却只剩下自己和他。行了一夜,个人额上已是见汗,司马长风道:“你还撑得住么?”他不知这几十年来明日和燕儿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又怎会落魄如斯,这许多疑问,明日不说,他也不去问。明日也觉累了,轻轻拭汗道:“前方有一个亭子,我们歇歇再走。”
明日提到的亭子,司马长风并不陌生,当年关天峡一战,他带了燕儿求他医治,明日曾说:“回天乏术。”此刻又是这里,亭是无名,残破已不复当年,亭柱早已朽了,司马长风心觉不祥,明日心思深沉,莫不是暗示什么?
明日似察觉他心思:“昔时恒温东征,手植花木,十载过后,木已成林,可见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你到底想说什么,燕儿呢,燕儿为什么不在?你不说我也知道,燕儿早没了是不是?”
“司马兄为何要问,我又何必要说?”
“燕儿一心为你,你是神医,为什么不留住她?”
“要走的人,我留得住么?司马兄是在责怪我为什么活着,我也不知道,盈盈,易山,弄月都走了,我留不住,却又为何还活着?”
断剑崖下,梨树成林,花期一过,便挤挤挨挨生出许多果子来,指肚般大小,尚有花萼顶着,似不忍离去。明日到得那林中吁一口气,穿过那林,有一角茅草房屋透出来,院落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齐,很像师父天山的药庐,总有一丝恍如隔世般的错愕。明日心情甚好,只笑道:“我来迟了,错过这梨花。”司马长风打了水来,明日将药融了用巾子在面上拭过,对自己水中模样有一丝陌生,自己这样子只怕十年未见了:一如当年的如玉面庞,只是翻了细细皱纹,眉心一点殷红依旧,只是两鬓发丝却已白了三成,水中见司马长风在侧,十八年未见也是满目风霜,不由道:“司马兄,你我可都老了。”司马长风微微一笑。
正说话间,听外面一声道:“爷?”初时声音不大,紧接着哗啦一声,“爷,是您回来了么?”慕山放下手中柴担,飞奔几步,犹恐似梦,日盼夜盼,此刻竟不敢上前了。
明日听见缓缓回过头来,阳光有些耀眼,映得明日满身金灿,恍惚似当年玉带横腰,金线在手,不经意间一笑,那阳光便失了颜色。慕山浑身剧烈颤着,半晌方说出一句话来:“爷,慕山不是做梦么?”
明日展颜一笑,映在斑驳的树影里:“不是梦,慕山,是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