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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自序五 ...

  •   我是被刺鼻的草药味熏醒的,也不知睡了多久,浑身如散架了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方动弹一下手指,就听见耳畔聒噪:“去叫你师父来,小爷要吃茶。”
      我正想,谁那么不知死活,敢使唤张起用。
      一口一个张起用,直呼张起用姓名。
      一时要笔墨,一时要点心。
      一时又听见院里打鞭逗鸟的动静。
      我忍不住蹙眉。
      “你再不消停,我就叫青州把你剁了泡酒。”
      多尔济只比我大两岁,身长却蹿得很快,几月未见,踮起脚来也才到他肩头。
      他的一双眸子是湖蓝色的瞳孔,如同大漠深处的海子一样。
      他腰间挂着的赤金短刃,我惦记了许多年。
      这是他欠我的,只是每回我要讨回来,他总赖皮不认账,狡辩说这是留给他那小世子妃的。
      “你答应做我娘子,小爷就给你。”
      他手上拨弄着方才拔得长草,一副说教得姿态:“早说你跟这京城犯冲,回头还是跟小爷回归化罢。”
      我说草原上太冷了,到了冬天大雪将也里古纳河冻起来,大半年都只能窝在屋子里。
      “小爷建一座暖房,一年四季都如酷暑一般。”
      我说他痴人说梦:“哪有这样的屋子。”
      多尔济凑到我身边来:“胶东小王能‘金屋贮之’,小爷造个暖房,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又诓我。”
      我想着,若真有那么一间屋子,倒着实不错。
      万岁爷一片拳拳爱女之心都付给了多尔济,恨不得把他拴在裤腰带上,每日早膳有他作陪,连白粥都能多喝两碗。
      王朝庆说他是福星,多尔济也大言不惭。
      他尚未袭爵,万岁爷恩许他着五爪蟒袍,连做了三十余年太子爷的老千岁,也没有这个恩赐。
      今日朝毕,多尔济在书房陪万岁爷看折子,正巧太子去回禀政事。
      看多尔济一身淡蓝石青色的蟒袍,太子爷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碍于万岁爷的面子,笑着说了好大一串酸话。
      “我这位老娘舅,可真是能忍啊。”
      他与太子爷相交不多,倒像上辈子的冤家。
      “你又是何时同他结了怨?”
      多尔济侃侃而谈:“他想咬死孙炳文,叫你不痛快,小爷自然也要膈应膈应他。”
      我说他难得有良心,多尔济翘着腿,说我狗咬吕洞宾。
      他一时发觉衣角粘了灰,招呼张起用过来:“好生给小爷洗净了,明日还要去太子爷府上吃酒呢。”
      万岁爷寿辰,因为山东、河南正逢涝灾,广西两省又有疫病,万岁爷着意从简,宫中不设筵席。
      观澜榭中人多,单梳头的小丫头就有两三个,宜主子云鬓高寰,乌丝如瀑布一样光泽柔顺,她对镜瞧了一眼,立时冷了脸孔,叫卸了钗环重新梳头。
      有个细长面孔的宫女轻声分辨:“万岁爷说娘娘这样打扮好看。”
      她说得倒不错,宜主子鹅蛋脸孔,方才那样绾发衬得她有如尚在闺中的八旗女儿一般,有股难以言喻的年轻风韵。
      宜主子挑眉,勾一勾唇角却不见笑意:“什么时候,你也敢做我的主了。”
      见她愠怒,那宫人吓得直磕头,张起用呵她出去:“还不快滚。”
      那宫人浑身直颤,踩着衣角险些磕了一跤,张起用骂一句“不上台面的东西”,我顺手扶她一把,见那宫人脸上哭得涕泪横流,怪可怜的,像极了那日面对福晋巍峨之势,怯懦寡言的张氏。
      张起用一人有些势单力薄,向我投来求助之色,我接着他的话头说:“万岁爷品酒的工夫不怎么好,这一条却说得不错,娘娘仿若画上的神仙一样。”
      张起用低呼一声:“哎呦,姑娘怎敢置喙主子爷。”
      宜主子扫他一眼,张起用立时噤了声。
      宜主子挑眉嗔我,“你跟着老九,真是长进了。”
      她说要罚我,话音未落,听得有人朗声笑着进来,张起用慌忙打了个千。万岁爷显然才朝罢回来,连衣裳都不及换,他面上挂着笑,整个人看起来英气勃发,有了几分少年气。
      他立在宜主子身后,略俯身,凑在她耳边不知讲了句什么,宜主子冷哼一声,面色却和缓了许多,蒙上几分小女儿的神态。
      万岁爷方才来得及,不过听了个大概,这会坐下吃口茶水,才想起问起宜主子方才说要罚谁。
      宜主子杏目流转:“自然是老九。”
      万岁爷就笑:“他犯了什么事,叫他来,朕亲自罚他。”
      “他那后院,鸡飞狗跳的,我想想都头疼。”
      宜主子直勾勾盯着万岁爷,“老九这么混账,也不知肖了谁。”
      她话里讥讽,万岁爷自知理亏,无可辩驳,哂笑几声。
      张起用使个眼色,叫宫人都悄声退出来。
      东西十二宫中,宜主子眷顾最深,早在湖广老家时,孙叔说起万岁爷二十三年南巡时,在济南府接过一回圣驾。
      我与青州缠着他问哪位娘娘最美,孙叔一脸鄙夷,奈何我俩抱着他的衣角不肯撒手,孙叔一捻长髯,故弄玄虚:“依我看,都不及你娘一指头,除了嘛——”他悠悠然一抖袖袍,“有个小娘子,美是美得很呐,就是脾气辣。”
      孙叔常说除了我阿娘,其余女子都不堪入眼,他肯浪费唇舌说这位宜嫔娘娘,可见其人着实出尘。
      我从前跟着九爷在孟愚兴听曲子,有喝大了的醉汉逞强说书,难免就是这些宫中密辛人人爱听。
      那醉汉拿宜主子比小周后,本是入宫侍疾却偶遇痴情郎,其后嘛,难逃痴情汉强取豪夺,美佳人哭啼啼辞别心上人,万般无奈入了宫门,从此阴阳两隔难相见。
      我方听到这里,九爷就变了脸色,叫孟和去拔了那人的舌头。
      无论当年陈情如何,数十年里,宜娘娘何其芳华绝代,眷顾最深,羡煞了多少痴情男女。
      今日王朝庆不在,独张起用留在廊下听用。
      我伏在窗柩上,抱膝而坐,半个身子落在阳光里,暖和的叫人发困。
      张起用无奈看我一眼,自知规劝无用,苦口婆心叫我别玷污了裙角。
      适逢有个小太监来说,爷们朝毕在南书房议事,不知为什么九爷与十三爷争执起来,闹了好大的脾气:“小的们拿不定主意,只好来通禀宜主子。”
      张起用抬手甩了他一嘴巴:“主子爷还在里头呢。”
      眼下正是年后官员考绩的时候,东宫肯定咬着孙炳文贪墨的事大做文章,大有要与八爷鱼死网破的架势。
      这事在朝堂上吵了大半个月,万岁爷如今听见贪墨二字就头疼,这小太监也是时运不济,一头撞在枪口上。
      这事本来东宫就是占了上风的,九爷不肯松口,强要为孙炳文作保。
      张起用问贝勒爷在哪,听见八爷与周文记在武英殿看新校勘的书册,当即叫我去请九爷来,叮嘱我说无论如何,断不能叫九爷把事闹大,传到万岁爷耳朵里,这事可就不好收拾了。
      九爷这个呆子,公然舞弊还偏偏这么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对上十三爷那个铁面阎王,没打得头破血流就是万幸了。
      今日万岁爷寿辰,可别叫九爷捅了娄子才好。
      我跑得太急了,在须弥座前汉白玉石栏转角同一个小內监撞了个满怀。他怀里抱着厚厚一摞公文,显然是南书房里伺候笔墨的太监。
      我匆忙同他致歉,那小內监似认得我,拍拍身上的土,问我来南书房做什么。他看着比我大不了两岁,眉眼清秀,整个人瞧着干净剔透,很投我眼缘。
      我问他几位爷在哪里说话,那小內监慌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说我来晚了一步:“九爷适才发了好大的脾气,已经回去了。”
      我有些狐疑:“十三爷肯放他走?”
      小內监说:“两位爷适才起了争执,咱们不敢劝,奴才只好去请了贝勒爷来。”
      他倒很聪明,万幸是八爷听见了消息,八爷稳重且有成算,绝不会叫九爷惹出什么乱子来。
      我舒口气,大约方才我跑得太急,正与九爷错过了。
      我看这內监很机灵的模样,问他的名字。
      小內监打了个千儿:“奴才苏培盛,从前在寿康宫里当差的。”
      原来是德主子宫里的人,怪不得他瞧着眼熟。
      我问他如何识得我,苏培盛就笑。
      “姑娘忘了,奴才从前替十四爷送过东西。”
      他这么说,我隐约想起来,大概是有这么一回事。
      只是那时候我大概满心满眼都是十四的心意,全然不记得送东西的內监长什么模样。
      “多谢小哥你了。”
      我朝他福一福身,正撞见十三爷信步从远处抄手游廊走过来。
      十三爷一贯讨厌我,方才又同九爷大吵了一架,这会满头满脸的官司。
      接踵其后是东宫与诚亲王爷,太子爷幼时养在荣妃娘娘膝下,同三爷一向形影不离。
      三爷少问政事,平素花了大把时间精研书法,我曾见过一副他的字,错认成了王逸少的真迹。
      几年前,他主持几位翰林院编修所著的《古今图书集成》,长兄读罢,说世上安邦定国、整军经武,再超不出此书所言。
      三爷附耳与东宫说了些什么,两人都淡淡笑开。
      八爷落后两步,太子爷转过身去同他说话,八爷面上始终挂着几分笑意,给足了太子爷脸面。
      太子爷素来行事张狂,但经历废太子一事还是收敛了许多,如今最怕朝臣参他不能友睦手足,体恤臣下。
      朝堂上,东宫与八爷吵得不可开交,朝下说话,还是摆足了储君的气度。
      十三爷不好不给东宫面子,按捺一腔怒火也只好点头笑一笑。
      我看得解气,暗骂一声报应不爽。
      “还没看够?”
      身后有人冷冷开口,唬了我一跳。
      方才只顾看十三爷的笑话,倒忘了往日同他沆瀣一气的四爷。
      四爷看人的眼光冷酷而决绝,像是草原上猎户围猎时瞄准羚羊野兔,若非一击致命,就要不死不休。
      我说张起用叫我来寻九爷,请他朝毕去翊坤宫里用午膳。
      四爷蹙眉,显然不信:“翊坤宫的宫人都死绝了,张起用使唤你来。”
      四爷负手而立,在我身前约莫两三步的地方,他身量高,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叫人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他没作声,眼底的冰冷与猜忌一如往日。
      我有些怕他,大约第一回见四爷,就做了些蠢事,总觉得有把柄在他手上。
      这渊源说起来还跟弘时那小子有关,他生辰,我随阿嫂过府吃酒,这小子可比年熙脾气好得多,咧嘴笑起来,一口一个姐姐,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
      四爷的侍妾刘氏就笑:“弘时这么小,就知哪家的姑娘标致,将来可不知什么样的福晋才能入他的眼。”
      刘氏这话讨得我很欢喜,白白挣了一个小弟,我摸了摸身上,却没有什么趁手的东西赠给他,想了想,将脖子上的如意项圈取下来,给他戴上。
      李氏看我们姐弟两个投缘,心下欢喜,拉着我的手,笑起来很秀气和蔼的样子:“好孩子,别在这拘着,你带着弟弟去外面顽罢。”
      阿嫂也没有说什么,我如临大赦,福一福身就往外间走。
      弘时拉一拉我的衣角,他还不及我腰间,非要我抱他。
      我蹲下来,眼见四下没有什么人,连哄带吓的骗他:“我从前在科尔沁的时候,萨满娘娘给我施了咒,被我抱过的孩子夜半都会被黑白无常拷走,在额前烙一只小王八,投入油锅地狱,生生世世都不能投胎。”
      弘时果然松开我的衣角,我以为他是信了我的话,被吓着了,正有些得意,方要起身,就听见他怯生生地喊了声阿玛。
      四爷不知何时来得,立在我身后两三步的地方,正冷冷地打量着我。
      弘时似乎很怕他,一个劲的往我身后藏。不知他听见了多少,我有些心虚,所幸他没有说什么,大概没把小孩子的胡话放在心上。
      见他走远了,我方长舒一口气,弘时抬头看一看我,问我怕什么。
      我瞪着他,有些不服气:“你又怕什么?”
      弘时嘟着嘴:“我不喜欢阿玛凶巴巴地样子。”
      我问他,怎么样才算不凶巴巴的。
      这小子却很机灵,想一想,凑在我耳边小声说:“我喜欢八叔,八叔那样子就很好。”
      说来也是孽缘,我每回拿油锅地狱唬人,总是被四爷抓个现行。
      十三爷管我叫小妖女,因为我言行乖张,落在他眼里,是我引诱了十四,叫他背弃手足,与八爷九爷为伍。
      如今想来,大概四爷也是这般想。
      “宜娘娘说要罚他,旁得小宫人都吓破了胆,张起用只好叫我来寻九爷。”
      我偷眼打量四爷的神情,暗想我这话没什么可挑错的地方。
      四爷冷冷扫我一眼,若非猜疑我用心不纯,他大概半个字也懒得同我讲。果然四爷没再说什么,大步流星往外间去。
      我如临大赦,正欲舒口气,却见这尊阎罗停步驻足,调转身来。
      “孙炳文已经下狱,这是盘死棋。”
      孙炳文是八爷举荐,人前有师生之谊。
      论私,他续弦的夫人也是福晋娘家的庶妹,有了这层攀亲,河北的事无论何其荒唐,八爷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
      东窗事发,孙炳文手上的烂账,如果细查,总有几笔最后流进八爷手里。
      逢年过节的花红礼物,官私早就说不清楚了。
      东宫是看准了这一点,借孙炳文的事大做文章,一定要盘根究底。他那笔烂账,若要查,八爷无论如何也不能全身而退。
      九爷今日失态,想必也是被咬急了。
      我入京以来,常听二哥与九爷议论时政,对诸王之间势力纷争了然。
      太子爷幼时养在荣妃娘娘膝下,同三爷情谊笃厚。
      太子爷废而复立,是胤祉奏报康熙,皇长子利用蒙古喇嘛巴汉格隆用巫术诅咒废太子胤礽。
      万岁爷怒不可遏,在严惩了皇长子之后,三爷因平日与太子关系素亲睦而博得了万岁爷好感,与四爷一道加封和硕亲王衔。
      至于十三爷,他一贯同四爷一个鼻孔出气,这回替东宫出头,自然也是四爷授意。
      这件事太子爷是占了上风的,四爷突然与我说这些,我险些以为听错了:“您说什么?”
      四爷顿一顿,朝我身前迈了一步。
      “瓜田提履,李下正冠。”
      四爷声音压得很低,略俯下身,我方听得清楚。
      “遵化通判新宅落成,太子爷可送了好大一尊太湖石。”
      他绕过我,抬步朝太子爷一行过去。
      午时家宴,九爷称病没有露面。
      我怕十三爷那个直肠子不管不顾,捅了窗户纸,但见十三爷脸色铁青,大概还在气头上,碍于万岁爷不好发作,含糊敷衍过去。
      倒是太子爷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听张起用说九爷病了,虚情假意关怀一番,又落井下石:“老九怕是急火攻心,可得好生养一养。”
      太子爷生性焦躁,沉不住气,自知孙炳文这事胜券在握,还未审未判,俨然一副大获全胜的模样。
      我冷哼一声,暗想二哥此刻外放四川,腾不出手来收拾他,不然就他手里那些鱼蠹蛀虫,此刻定然死像难看。
      我缩在宜主子身边,偷瞧四爷与太子爷说话。
      二哥一向对这位四王爷颇有成见,在家中高谈阔论,每每提到四爷要么避而不谈,要么阴阳怪气。
      二哥看不惯四爷隔岸观火的阴诡算计,若非碍于十四的脸面,只怕说出来得话要难听千万倍。
      只是他也不得不认,这些年朝堂阴云变换,四爷深陷其中,太子爷有生母阴德庇佑,八爷贤名在外有群臣拥戴,九爷会投胎,独得万岁爷一份偏疼,至于同胞幼弟十四,占尽了德主子拳拳爱子之心。
      同他们相较,四爷未免显得有些先天不足,势单力薄了。
      四爷虽然对小娘子不苟颜色,但是与太子爷言笑晏晏倒是脾气好得很。
      他们谈得火热,太子爷大笑,惹得万岁爷也多往那边看了两眼,太子爷才减了声量,坐下来老实吃饭。
      东宫废而复立,生气大减,这个蠢货还不知道收敛几分,尽做些这般张扬现眼的事。
      察觉到四爷目光似乎朝这边扫过来,我立时垂下头去吃菜。
      借着余光偷偷打量四爷一眼,他对着太子爷那个蠢货,竟然泰然吃茶,时而含笑颔首,从不叫太子爷半句话落空。
      果然,与这宫中人说话,实在比应付长兄的抽考还头疼。
      这顿饭食不知味,我傍晚时就饿了,耷拉着脑袋去想四爷白日里同我讲得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话。
      瓜田李下。
      这四爷真是名不虚传,闷葫芦一个,老狐狸,不但老奸巨猾,还惜字如金,撂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忽而头疼,阿爹自诩天人才半,长兄得其一,二哥减其半,我幼时还颇有几分得意,以为余下一半皆给了我。
      谁知阿爹一缕长髯,飘飘然道:“再有一半,自然是我那乖乖长孙。”
      活该他们占尽了年家的钟灵毓秀,剩下我一个蠢得,如今参不透四爷的天书。
      我参不透其中原委,雨天阴潮,竟有几分困意。
      睡虫入脑,隐隐记起一桩旧事来。
      那是我幼时入京不久,也是这样快要入夏时候,坐在院里篱笆下乘凉,同年熙不知为什么吵起来,他病病歪歪的,我不屑与他动手,立誓要凭三寸不烂之舌同他辩个高下。
      瓜田李下,无中生有。
      年熙骂我蠢:“辩无可辩。”
      我将吃了一半的点心塞到他嘴里:“这有什么分辩不得的,所谓匹夫无罪,瓜田李下,分明瓜李才是铁证。我自提履,我自正冠,只消将瓜塞到旁人怀里去,李不在我手,瓜不在我身。”
      我大概有些得意忘形,直到听得九爷拍手大笑,连连说我刁蛮,才察觉二哥并几位爷在廊下听了许久墙角。
      八爷霁月清风,十四少年意气,竟不记得,四爷那时也在,还将这桩小儿斗嘴的糗事记到如今。
      四爷弦外之音,我忽而明白过来。
      窗外又开始飘雨,我听见张起用在院中骂小宫人,似乎是为了打碎了什么东西。
      看我匆匆往外跑,张起用追着喊我,叫我记得撑伞。
      我不及同他解释,飞快将封书信塞他怀中,一面跑,一面转头叮嘱他:“这是给九爷消热的方子,阿翁一定亲自盯着煎药,别叫旁人经手。”
      张起用神色一凛,我道他听懂了我的话,绕出两扇垂花门,一脚踩在水坑里,不但溅了一裙的雨点子,连鞋袜都湿透了。
      我有些心疼这双壮锦的绣鞋,暗想从遵化回来,一定叫九爷赔我双更好的,得要苏州绣娘平金针法的花样。
      我垂首理一理裙角的功夫,不知何处飞来一记石子,正打在我耳畔的砖墙上,那石子应声碎成几瓣,吓了我一跳。
      回过头来,见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少年蹲在湖边,嘴里咬着长辫,正似笑非笑盯着我瞧。
      我瞧他如看傻子:“你发什么疯,大夜不安寝,在这淋雨扮水鬼。”
      “小爷有兴致,雨夜泡汤泉,更有意趣。”
      隔着雨帘,多尔济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混账模样,他步量很大,两三步逼近我身前来。
      看他这样正经,我竟然有几分心虚,声音也低了两三分。
      我心里忖度了许多辩解之言,还未发作,突然额前作痛。
      “发什么愣,再晚城门可就落锁了。”
      多尔济的脸孔隐在夜色里,他那双妖瞳,泛出微澜。
      我很喜欢他这对眼珠,从前争吵不休到大打出手的地步,我总威胁他,要剜了他的眼睛做弹珠。
      他的眸子真亮啊,比那池粼粼波光还惹眼。
      此后多年,他那蠢兮兮的样子,常入梦中。
      康熙四十八年。
      那时我方九岁。
      我一直以为,种种恩怨纠葛,都自那雨夜而始。
      此后种种,所谓浮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自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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