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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自序二 ...

  •   赛马回来,我不知怎么了,大概因为夜里就开始发热,高烧不退,吓得张起用在佛堂供了百盏佛灯,日夜烧香,生怕我熬不过来。
      我这是娘胎里带的毛病,徐太医有些束手无策,只知开药,青州捧着我的头灌了好几碗下去,却没有什么起色。
      十四当机立断,快马夜扣九爷府的大门,从他府上拖来了魏景元。
      九爷幼时病入膏肓,便是利玛窦的传教士入宫,医好了他的病,因此九爷深信西方医术,平日在兄弟之中大为推崇。
      果然经他一副药,很快体热便退了,又睡了大半日,我就悠悠醒过来。
      隐隐觉得有人握着我的手,他力气大得很,像是要将我从阎王殿里拽回来。他凑在我耳边,唤我的名字,声音清朗,是我自儿时,就心心念念的神仙鸿都客。
      我眯着眼睛,轻轻摩挲他的手,只觉指腹间粗糙不平,是平日习练留下的茧子,全不像长兄的手那样温软,却很有力气,温温热热的,叫我舍不得松开。
      淡淡扫一眼床榻前,正对上十四那双黑亮的眼睛,我想朝他笑一笑,却觉得唇角都是苦的,眉头忍不住拧在一起。
      十四看着我的神情,淡淡开口:“马场上不是威风的很嘛,这回知道怕了。”
      我浑身都疼,忍不住蹙眉,他忙去倒了杯水递给我:“喝口水,嘴里就没那么苦了。”
      他熬了两三夜,我却方睡醒,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十四就坐在榻前听我说话。
      我说我方才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中我骑着上回那匹小白驹,云游了许多地方。
      “说起来,我也没有在京畿好好地逛过,听说洛阳县的繁华巍峨世间少见,我一直很想去见识见识。娥皇姐姐家在扬州,她每逢思家时,常常讲起扬州的琴台舞榭,品竹弹丝。那些精巧秀逸的玩意儿我从来不曾见过,总是要去一回的。若还有时间,咱们不妨绕道去巴蜀逛一逛。我曾得过几件蜀锦做的衣裳,上面有金线绣得云鹤,栩栩如生,很是稀罕。只是那里许多山岭,大约不好赶路,怕是要耗费许多日的功夫。或者,咱们可以往东去,你大约没见过东边的阳泽,我在书里读到过,那是深不见底的大泽,里面有半人高的大鱼,远远地可以与天连成一片……”
      十四听着我糊里糊涂的梦,只好哄我说等我好了,就陪我去。
      他很早答应过我的,等到将来尘埃落定,就带我去四方游历。
      我不喜欢这京城,他一向都明白。
      我从小跟长兄天南海北的闲逛,很不喜欢在宫城里闷着,觉得人要闲得生花了。
      经这一遭,张起用再不敢轻易放我出去,几次三番拿规矩堵我的嘴。
      我同他撒娇卖乖,一口一个阿翁。
      索性当初圣谕要我入宫来,就是伴宜主子读书的,大半年过去,宜娘娘西学未见长进,我的酒量倒是突飞猛进,着实也有些说不过去。
      九爷常来蹭酒喝,看他眼底的乌青,便知是他后院着火无处躲避,到我这里讨个清闲。
      唯一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是这段日子大病,年熙总觉得我也是个活不长的病秧子。这小子虽然不情不愿,待我却比从前亲近了许多,他随阿嫂入宫来侍疾,再没同我拌嘴。
      他年末过了生辰,依着二哥的意思,就可以参加明年春闱。
      九爷在书房见过他几回,问了他的功课,也说不错。
      朝中官员调度从前大都是万岁爷替废太子扶植的人选,如今三爷、四爷并八爷署理朝政,自然会有党同伐异,斩除废太子余党的心思。二哥督促年熙入仕,也是对他寄予了厚望的。
      废太子的事闹得人心惶惶,父亲写信来,二哥执意要父亲在江夏住一阵,等京中平静了再来。
      自銮驾回朝,二哥又擢升了,他却不见高兴。听九爷说,前几日晚饭时二哥一个人吃闷酒,同阿嫂拌了几句嘴,就独自挪去书房睡了。
      九爷自家后院一团糟,却最爱看人家夫妻的热闹,幸灾乐祸同我说,好像是为了年熙的事。
      我年纪小兄长们太多,许多事都是家里婆子那听了一耳朵,并不很清楚。阿嫂是二哥入京后续弦娶的夫人,她同青州差不多年纪,比二哥小了约莫八九岁。那时候,老宅的婆子说起二哥娶亲的事,难免就重提起从前的纳兰氏来,说起这位先嫂嫂的音容笑貌,无不啧啧称奇。
      对于这位纳兰氏,且不提她那位盛名在外的兄长,但看年熙那小子的模样,也约莫能知晓该是个怎样的神仙人物。
      二哥书房里有一樽小叶方盒,总落着锁,不许近人。我偷偷打开瞧过,里头倒也没什么稀罕东西,不过是几封家书。那一手俊逸的簪花小楷,颇有几分肖卫夫人的真迹了。
      也不怨阿嫂心里别扭,二哥本来就是个桀骜难驯的人,如今沉稳好些了,初入京中那几年放浪形骸,声色犬马,得了个“儇佻恶少”的骂名,若非顾忌父亲的脸面,京中的清贵人家早不许他登门了。
      我曾问过阿嫂,二哥当年既然是个如此恶名在外的混账,她怎么肯点头嫁来我家的。阿嫂作势拧了下我的脸,一眨眼就笑,红着脸颊隐隐绰绰同我说她第一回见二哥时的场景来。
      同话本子里常见的桥段一般,辅国公附庸风雅,宴请新科进士为宅邸新落成的园子题诗。二哥少年性狂,两杯酒下肚,挥毫泼墨,洋洋洒洒题了二十四首七言并一篇长赋,一气呵成。
      想来也是,在那群年过半百、迂腐木讷的老儒生里,二哥那样的人物,落在阿嫂眼里,可比潘宋还赛神仙。
      与长兄那个木头疙瘩不同,二哥的桃花缘一向旺得很。我二哥这人,虽然骄矜了些,却着实生得太好,听父亲说,少时上元灯会,二哥只消露面,也是掷果盈车的盛况。
      湖广子弟成家都早,媒人踏破了我家的门槛,偏偏二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门第相当的挑剔人家貌丑,容颜姣好的嫌弃人家粗鄙,颇通诗书的又说人家不解风情,这事拖到后来,父亲也懒得管了。
      二哥在湖广待得憋屈,长兄闻讯,邀他去京城小住。
      父亲那些年求神拜佛的香火钱总算感动天地,二哥不过去了半月,忽而雪夜赶回家,孙叔去开门,乍见个满身满头花白的雪人,还以为见了活鬼。
      不巧父亲与母亲那日去城外敬香,被大雪困在山上,二哥一刻也等不及,赶夜催马闯城门,跪求父亲修书入京,说要迎娶纳兰大人家的三小姐为妻。
      父亲一头雾水,以为他疯魔了,让他滚去佛祖身前静静心神。那夜寒风卷大雪,打在人身上有如刀子一样,二哥也不求饶,自去庙檐下跪了一宿,第二日父亲松口叫他起来时,整个人都冻得僵了,腰杆却挺得笔直。
      二哥腿有旧疾,一到冬日就隐痛,大概也是那回落下的病根。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终于叫父亲松口,其中曲折,大概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纳兰氏便是种在阿嫂心头的一根刺,不知什么时候记起来,就要与二哥闹一场。
      二哥自卷了铺盖去书房睡,过不了第二日,阿嫂辗转反侧独自抹泪,一面伤心,一面气恨二哥不解风情,更惦记着二哥身前的丫头何其标致,心便软了,巴巴地去书房送菜送酒,家中早已司空见惯了。
      长兄从云贵游历回来,因他同两位传教士相约再去广东考轶古迹,只来信报了个平安。
      我许久没见娥皇阿姊了,也不知她究竟好不好,长兄那个二愣子,怕不会又惹她生气。
      趁阿嫂入宫来,我托她向二哥报个平安。
      阿嫂一贯对长兄有些微词,长兄一贯闲云野鹤,承了荫庇却不肯好好做官。只是父亲都懒得管他,阿嫂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对娥皇阿姊,话里总有些怨怼:“一个卖唱的,还真做梦能进咱们家的门不成。”
      阿嫂这样京中正正经经的格格儿,虽然读过些书,却仍旧古板的很,总怕娥皇阿姊的出身牵连了长兄的前程,盼着他早些收了心,聘回来位八旗闺秀才好。
      九爷知道我病中阿翁定然不许我出门,更不许我沾酒,怕我闷,送了好些西学的书籍来,恨不能将我的屋子堆满了。
      他善拉丁文,还自学了一些俄语,我幼时随长兄游历,结交了许多西方传教士,也很喜欢这些,只是远没有他精通博学。
      九爷善广结善缘,他府中来往的有许多西方传教士,我喜欢听他们讲学,九爷每逢有空,邀他们共话时也总记得带上我。
      这些人不太看重男女大防,加之我年纪小,并没什么可避讳的,当着我的面大谈西方诸国的宫廷秘辛,逗得九爷哈哈大笑。
      因为九爷的缘故,我在宫中这一年,规矩没有学会什么,外文倒是突飞猛进。
      他常常说,大概待我再长大些,拉丁文一定学得比他还要好了。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去,不想据太子被废不过十余日,朝堂又闹出一件大事来。
      会面人张明德欲行刺废太子,这事被捅到御前,万岁爷震怒,下令严查,命领侍卫内大臣等会审。这人我曾听九爷说起过,不过是个相面的术士,在八爷府上小住过几日。
      这事牵连甚广,八爷、九爷、十四爷都被传召,幸而几人供词皆有印证。九爷说,明堂会审之后,将供词呈到御前,此事也就平息下去了。
      张明德与十四曾有书信往来,我担心他会为此事牵连。
      宜主子骂我没出息:“有我在呢,绝不会叫你小小年纪就做了寡妇。”
      阿翁觉得这话不吉利,轻咳一声,却也宽慰我说:“东宫初废,万岁爷正是伤心的时候,想必不会株连。”
      因为太子被废,国无储君,大阿哥胤褆向万岁爷进言,认为八爷天资聪颖,德才兼备,众兄弟之中,最为出众。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大阿哥提及张明德曾为八爷相面,不务矜夸,聪明能干,品行端正,宜为储君。
      此时张明德身陷刺杀废太子的案子,此举惹得万岁爷大怒,当众贬斥大阿哥忤逆不肖,令其回府幽闭反省。
      九月二十九日,诸位皇子一早被宣进乾清宫,万岁爷以八爷“柔奸性成,妄蓄大志,党羽相结,谋害胤礽”为由,斥责八爷,废其贝勒爵位,下令锁拿,交由议政处处理。
      九爷炮仗脾气,心气又高,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明哲保身。
      听见大内消息,也顾不得寻二哥商量对策,心急火燎地递了劄子,与十四爷连夜入宫,为八爷陈情。
      谙达来报时,二哥尚未出宫门,气得大骂九爷鲁莽,到底却没阻拦,那夜他在南书房坐了一夜,晨起时入朝,眼睛都熬红了。
      这件事越闹越大,第二日早朝,九爷与十四爷联合诸位大臣上表,大意还是为八爷说情。
      十四是个不知变通的直肠子,只知维护兄长,却没瞧见万岁爷越发铁青的神色。
      他大概说了些什么很不该讲的话,万岁爷震怒,抽出侍卫佩刀要当众诛杀十四爷,幸而五爷眼明手快,扑地抱住万岁爷,方才将他救下来。
      天子盛怒之下,打了十四二十板子,九爷为十四直言作保,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从没见过九爷这般狼狈,垂头丧气来寻青州讨酒买醉。
      他会投胎,托生在宜主子肚子里,算是保全了一世平安,赚尽了万岁爷的偏疼。
      那日天子盛怒之下,连十四都要诛杀,对九爷却是一指头都没舍得打,叫他滚来母妃宫中幽闭思过。
      这事闹了小半月,尽管多方势力都保举八爷,万岁爷还是没有容情,月底,下令废除八爷贝勒爵位,封入府中圈禁。
      十四爷被牵连,幽闭在四爷府中思过。
      德主子年纪大了才得了十四爷,一向心疼幼子,听闻十四伤情严重,往日的端庄持重都忘得干净,跪在乾清宫外又哭又闹。
      时值万岁爷留了几位吏部大人说话,见她这样不成体统,又气又恼,闭门不肯见她。
      德主子一贯待我很好,我第一回入宫来,住不惯翊坤宫的凉榻,她还特意给我添置了暖炉。
      她私心里同二哥一般,想将我与十四牵到一处。
      记得我入宫前,她特意打发陈明来家中,请阿嫂入宫去吃茶。
      阿嫂揣摩不定大内的意思,二哥嫌她大惊小怪:“左不过就是小七的事,主子问你话,你只管点头笑就是了。”
      毕竟是要入宫,阿嫂尚早就起来梳洗装扮,她身子娇小,着这样厚重的冠服显得有些别扭。
      二哥笑她惊弓之鸟,阿嫂忙着忖度等下进宫的对答说辞,面壁振振有词,没有跟他分辨。
      直至傍晚黄昏时候阿嫂才回来,听她与二哥说起今日在寿康宫吃茶的话口,德主子说起十四爷少时去湖广听学那一遭,适逢大雪,被困在我家在江夏的庄子里。
      那年我方三岁罢,趁着池塘水面结冻,与青州嬉闹,险些落下冰面淹死。
      我那时不会水,只觉得周身冷得刺骨,任我怎么折腾挣扎,却越沉越深。
      也不知呛了多少水,耳畔青州的呼喊声都变得忽远忽近,忽而有人攥住我的手,将我从这刺骨的阴曹地府里拽回阳间。
      那时我第一回见到十四爷,他方十五六岁的样子罢,已经同二哥差不多高了,见我浑身冷得发抖,额头却烫得吓人,他将我裹在大氅里,自己单衣棉袍,抱着我策马回城去找大夫。
      十四爷少年眉目,落在我眼里,像是普渡我出苦海的神仙鸿都客。
      阿嫂说,揣摩德主子的心思,大概是想仿照八爷聘福晋的旧例,来年先定婚,待我再大些,就叫十四娶我过门。
      二哥这回去湖广老家接我入京时,父兄秉烛夜谈,长兄与二哥不知为什么起了争执,第二日二哥半张脸都红肿起来,好几日才消下去。
      他们雪夜长谈,我躲在檐下听墙角。
      酒过三巡,隐隐听见长兄诘问二哥我为何随母姓。
      我随母亲姓苏,这事在湖广算作美谈,湖广之地百姓皆道巡抚大人伉俪情深,悼念亡妻之情难寄,才有此举。
      二哥支支吾吾,我才知这事另有隐情。
      长兄从来对京城没什么兴致,他虽然承袭了荫庇,却不好好做官,整日四海漂泊。
      他不想我入京,总说京城四四方方的一座城,没什么可瞧的。
      我没见过母亲,父亲在我出世不久致仕告老,常年在乡下耕读,不问红尘事。
      我自幼由兄长带大,跟在长兄身边,大江南北四处闲逛的日子过了五六年,性子也磨得同他有七八分像了。
      长兄厌恶京城,我自然也不喜欢。
      可京中有十四,我自三岁上承了他的恩情,从此心心念念,奉他如神仙一般。
      “也罢,羊角哀,左伯桃,死不知心,生交徒劳。”
      长兄拗不过我,还是应许了二哥。
      他答允我,只要我何时想归家,无论塞北湘南,他一定催马去接我。
      德主子急火攻心,一时气逆。我开了去火静脉的方子,叫宫人去煎药,不过半个时辰,德主子便转醒过来。
      见我在侧,歪倒在我怀中簌簌流泪。
      她哭喊一日,嗓子尽哑了,说不出话来。
      她捉着我的手,弱弱在我手心划了十四两字。
      我鼻头一酸,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眼下我也不知十四境况,只能含糊稳住她:“有四爷看顾他呢,自然没事。”
      太子已废,眼下朝中势力纷杂,万岁爷虽然下了狠心打击八爷一党,但此消彼长更为大内忌惮。
      二哥叮嘱我看紧九爷,只消他别再闯到乾清宫去撞得头破血流,过不了几日,八爷自然也就放出来了。
      自木兰秋狝回来,已入深秋,奈何今年京中热得很,我那方院子在东南角上,晚间有凉风,阿翁奏请内务府修筑了从前的凉笆,九爷傍晚时候喜欢来我这里坐着喝点小酒。
      阿翁说九爷昨日在院里吹了一夜冷风,今日大概起不来床。
      我心里烦得很,叫青州偷着起了二哥在院子里屯的酒,与青州举杯对酌起来。
      祖宗奉酒为扫愁帚,我却没觉得眉间愁绪稍减,反倒愈发烦乱。
      方喝了两盏,忽而听得有人哂笑,我抬头去看,借着月色,隐隐见个墨色衣袍的郎君,扶膝侧卧在山石上,开口熟悉的很:“借酒浇愁,妙得很呐。”
      果然又是九爷,他这几日思过,没穿朝服,显得风姿俊逸许多。九爷不知何时半倚在那山石上,抖一抖衣袖,翻身下来。
      九爷大步流星走过来,纵跃到我身前坐定,抢过桌上的一坛酒,自顾自灌了好几碗下肚。
      他喝得太快,洒出些酒水来,将胸前的衣裳都打湿了大半。
      青州忙去给他收拾,九爷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反正都湿了,你就别沾手了。”
      他一贯如山贼草寇一般行事,青州也不与他客套。
      九爷看我傻愣愣地立在那里发呆,忽而一抖手上攥着的红宝石手钏,抛给我。
      九爷将酒一饮而尽,爽快笑道:“怎么说?”
      我有些做贼心虚,十四被杖责那日,孟和来报信,这是我叫青州偷偷塞给他的,暗想九爷若有脑子,应当明白我有事相求。
      不想他今日明晃晃来兴师问罪,我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将那手钏小心收好,顺势攀着他的衣袖,附耳同他唧唧咕咕讲了几句话。
      九爷大笑,像是醉了一样,眸光却清亮得很:“好得很呐,走,爷带你去会会你的小檀郎。”
      已是夜半时候了,宫门将将落锁,街上行人廖寂,九爷策马飞驰,马蹄声惊起许多人家的灯火。
      万岁爷明旨不许探视,九爷虽然耿介,却也没蠢到夜闯四爷的府邸。
      他将我用一件黑黢黢的斗篷裹着,将马拴在西南角墙边。
      九爷身手轻便,一只手揽着我,借着石墙的力,微一点地就翻进了院子里。
      九爷对这轻车熟路,引着我一路往里去。俄而有巡院的兵士,我将他拽到假山后面,方才躲过一劫。
      我看他一眼,想他方才一跃而下很有几分潇洒的样子,若有所思地说:“你大概很会翻墙会佳人。”
      他一愣,继而大笑起来:“小丫头,你知道什么是翻墙会佳人。”
      “我当然知道。”我很不服气地瞪着他,“从前有一阵子,我跟长兄住在喀尔喀的时候,有一回,他看见人家长得好看的姑娘,半夜里就偷偷地溜出去,翻墙进了人家的院子。我偷偷瞧过一眼,那个姐姐真得美得像玉做得一样,我从前只在爹书舍的传奇本子里见过。她的眼睛像雪地里的海子一样亮,眉毛弯弯的,是蒙人不常见的柳叶样子。她的脸颊上总是挂着晚霞一样的红晕,像是画里飘下来的神仙一样。我长兄那个人嘛,心气高的很,连娥皇阿姊都瞧不上,却对人家美人姐姐那般神魂颠倒。”
      九爷听我说着那姑娘的样子,不动声色的看着我,显然想听我说下去。
      我得逞,狡黠地朝他眨一眨眼睛:“后来人家要回家去了,长兄还给人家写过一首诗,又扭扭捏捏地不敢送出去,就藏在他的床垫底下。那是我不小心翻出来的,可惜那时候我太小了,什么都不懂,看了他的诗,还以为他是被人家姑娘拒绝了,写来骂人家负心。”
      二哥催着我问:“那是首怎样的诗?”
      我托着腮帮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九爷大笑起来,生怕惊动了人,也不敢出声,大约在笑我胸无点墨,我朝他做个鬼脸,不同他一般见识。
      九爷笑够了,问我:“你怎么看出这是在骂人呢。”
      “那时候我还不怎么认字,当然是猜的。”我一脸得意,“我长兄那个人嘛,一身臭脾气,但是对娇滴滴的小姑娘最是抹不开情面。他不好意思直接骂人家姑娘,所以把人家比成一只小鸟,说人家姑娘像小鸟儿唧唧喳喳地,很是唠叨。我长兄说,咱们汉人的先生写诗,都是这样的。”
      九爷竟点一点头,似乎觉得我言之有理。
      俄而外间安静下来,九爷指一指东面的屋子,叫我小心点。
      他不随我一道去,大概还是听进了我二哥的话,这个当口,若是冒险去见十四,被逮住了,一定是雪上加霜的祸事。
      九爷叫我扮作送汤水的丫头,只是我身量尚小,看起来有些不像。
      临去时九爷忽而拍拍我的背,宽慰我道:“等下若是被抓了,可别犯蠢,只管说是跟着我来的。”
      他难得这样好心,我心里酸酸的,朝他龇牙咧嘴的笑了笑。九爷摆摆手,很是嫌弃,叫我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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