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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喧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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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溪镇。
门被敲响,徐瑶的声音响起:“师兄,老师来信,说过两日会来平辽州,书塾里的学生也得了消息,现在正闹着要问这消息真假呢。”
南岄昏昏沉沉睁眼,应声后从床榻上坐起。他近来总是会做同一个梦,但梦醒前再清晰的画面也会在他睁眼后烟消云散。
梦的开端都是从他背后突然闷痛开始,似乎是撞到什么硬物,再入眼便是粗布帷幕,耳边传来一道声线寒凉的女声:“醒了?”
南岄转头,对上一张冷漠的脸,居江雪眼眶微红,面无表情道:“还记得吧?”
南岄愣了一下:“什么?”
“嗯,”居江雪偏头,“还记得我。”
南岄皱眉,勉力支起身子,疑惑还没问出口,就听居江雪道:“枝琼死了。”
南岄大脑空白,慢了一瞬才抬头看过去,身体的每个关节还在试图消化那四个字。
居江雪笑起来:“不是你心心念念的结果?一觉醒来自己活蹦乱跳,一直围在身边的讨厌神君终于走了,死了最好……你什么表情,难道不是吗?”
对身体的掌控自如最有发言权,南岄终于消化过来,却只是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双手看,满脑子都是他第一次在这里醒来时对那个红衣女子说的话,满眼都是那个向来没心没肺的神君骤然安静的样子。
居江雪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半晌,似乎失去了兴趣:“果然没一个好东西,也不配记得她。”
南岄恍然抬头,迎面遭上一片辉光,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在飞速流逝,他怎么努力也抓不住,那个他厌恶过、恨过也关心过的身影在不断消失,那抹亮眼的绯红逐渐褪色,所有的爱恨化成一句渐渐模糊的话——
“恃长清,原来这五年来,我都只是站在原地啊。”
南岄脸色苍白,徒劳的想要抓住什么,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抓不住,他越努力地去回想,脑中越是一片空白……他不应该忘的,为什么要让他忘了?
南岄猛地抬头想要问为什么,却只看见一个空荡荡的破旧屋子……他要问什么?问谁?
南岄夺门而出,却茫然不知方向。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要做什么,脑中混乱一片,几年的时光混沌而过,像是被强行剥去了很长一段的记忆。
许久后,他终于回想起来,皇室出事了,他该和老师一起去找遗落在民间的小皇子的。
老师呢?
梦中的他总是无头苍蝇一样寻遍那座破小的老宅,再闷头往京城的方向走,直至远处高空传来万鬼哭嚎的可怖声音,他回头就被涌来的黑雾吞没,而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梦中的他总会记得,这场梦他已经梦了无数次,可不论他对梦中的细节有多熟悉,再次在现实中醒来后,他依旧不会记得半分,只模糊记得自己做了个梦,梦到什么,一无所知。
既想不起,南岄也不再去想,出门去安顿学院中的学生。
当今皇帝年幼,许多事要仰仗老师,他与徐瑶本想去京城帮老师,却被拦住。如今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他们不需要再四处奔波,既不用去京城,干脆在一处偏远的地区开办书塾,好叫这里的穷苦孩子也有机会识字懂礼,一时间两人备受当地百姓尊崇。
南岄到书塾时,徐瑶已经被一群半大孩子缠住了,正中的女孩仰着头,笑的眉眼弯弯:“徐夫子,司空夫子真的会来吗?你与南夫子真的是司空夫子的学生吗?”
“怎么?小久不信?”徐瑶揉揉女孩的头,笑道,“司空夫子当然会来,最重要的是他说过,来了要考你们的功课,到时我与南夫子可帮不了你们。”
“!”
一群孩子瞪大了眼,吱吱哇哇作鸟兽散。
徐瑶抬头,正看见南岄踏进来:“师兄可好些了?”
南岄点头:“好很多了。”
前两日回寒,南岄守着一默写时舞弊的学生罚抄,不慎感染风寒,当晚就烧了起来。他身体本就不算好,这一下直接给学生们吓得不敢再偷奸耍滑,罚抄的那少年第二日饭也没吃,将文章背的滚瓜烂熟。
南岄哭笑不得,竟分不清自己这一病是好是坏。
孩童背书声飞出小院,墙角处的一丛青竹于风中飒飒而动,徐瑶去为老师的即将到来做准备,南岄在学堂后坐下,翻开手边的学生功课批改。
南岄批得入了神,直到一孩童来找他解惑,却忽然越过他看向门外:“夫子,门外有人。”
南岄回首,青瓦檐下站着一个陌生的黑衣少年,少年身量极高,容貌俊美出众,因着背光而立,那双漆黑的眼瞳显得格外幽深。
少年的目光扫过小院内的环境,落在他身上,又缓缓移到他身边的孩童身上。
南岄起身:“公子找谁?”
少年没应,目光长久地顿在他身后好奇探头的孩童身上。
南岄拍拍孩童的头,示意他先回去,这才走向少年:“公子是找孩子?”
少年收回目光看向他,南岄愣了一下,那目光分明是相熟的模样,可少年浑身上下又带着生人勿近的冷漠。
南岄犹豫间,少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两日后,司空夫子的到来让整个学塾的孩子们热情高涨,连带着读书声都大了许多,面对功课也是空前认真,所有人进步飞快。
晚间师生三人用膳后闲聊起来,南岄提到那个令人一眼惊艳的少年,还在想是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子弟出门游玩来此。
仲曲摇着蒲扇的手慢下来:“或许吧。”
夏风一晃而过,四季轮转飞速,南岄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少年。
十数年后,小皇帝的眼光谋略随身量一同增长,那个习惯跟在司空夫子身后的小小少年,如今已是一个天下公认的贤明君主。
南岄早已与徐瑶分地建立书塾,又在同一年的深秋赶往京城——老师病重。
司空夫子没能捱过那个冬天,举国哀恸,在无数自发送葬的百姓后,南岄再次看见那个只出现过一次的少年。
十数年晃眼过,少年却没什么变化,南岄一度怀疑是自己眼花,因为那一幕很快,快到他只是眨了个眼,少年就消失在人海中了。
***
深夜被雪地照亮,祝峥踏着无数脚印停在一处新墓前,墓前的雪被扫开,黄表纸烧成的飞灰浸入地表,显出灰白的颓唐。
良久,祝峥又转身离开。
丰雪在他脚下融化又积起,他就这样沉默着一遍遍走过人间,他的闲暇太多,宋影山留给他的东西太少了,他只能这样在人群后看着一个又一个和宋影山有关的人,看他们在这锦绣人间的悲欢喜乐,看他们从风华正茂走到垂垂老矣。
曾经在学塾抓着女夫子笑的眉眼弯弯的女孩也已华发丛生,她在一个春日的夜晚安稳阖眼,再也没有睁开。
至此,人间最后一个记得宋影山的人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