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腐草为萤》骑大鹅追日落

2、久别重逢是故人

　　自古神仙精怪之事，宝钗原是不大信的，这些东西究竟太过虚幻缥缈，然而她经历一场大梦繁华，重活一世，却是不得不相信有些事情，终究不能以常理论断。
　　前世里她是薛家大姑娘，客居贾府，入住大观园，同众姐妹们春游园秋赏景，结诗社制灯谜，好不热闹。只可惜繁华到头终成空，贾府败落，王家史家薛家也不能幸免，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银钱散尽。及至后来，薛家早已没法子给她做什么“冷香丸”了，等到她热毒发作时，脑中昏昏沉沉，只顾寻一清凉之地，最后生生冻死在了雪地里，时年仅二十岁。
　　如今她又从牙牙学语的小婴儿重头来过，不免思及前世里她其实早已察觉四大家族的颓败之势，只是那时节她作为一个女儿家，于许多事都有心无力，大观园众姐妹个个结局悲惨，她自已亦深陷薛家众多官司中无法抽身。既然有那等神仙菩萨让她重来一世，那她免不了要多留些心暗地里相助众姐妹才是。
　　而前世在京这些年来，又有一事几乎成了她的心魔，时时扰得她那病症反复发作。
　　初入贾府时，她便心下暗喜黛玉之才情品貌，是以不管后来黛玉如何对她使性子刻薄于她，她也只是笑笑而已。细细想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诸位姐妹都与她交好的，从没一个人像黛玉这般言语奚落自己，但偏偏自己却总是觉得黛玉毕竟与其他众人都不同的，待她总有用不尽的耐心和好脾气。
　　她明白黛玉之孤苦无依，理解黛玉之满腹愁肠，更与她许下承诺“有我一日便与你消遣一日”。
　　然而终究是她失信于人，哥哥娶亲之后，薛家整日家宅不宁，她也不便再叫母亲陪了黛玉住在一起。家中琐事不断，她几日里才能在黛玉处略坐一坐，想来以黛玉之聪敏，早知她那时在薛家的处境不好，不好再拿的自己的事与她烦难，所以病重时也都叫旁人一齐瞒了她，只不让她多添些忧愁罢了。
　　那时节夏金桂在薛家耀武扬威，插手薛家外务，哥哥也只知欺软怕硬，在夏金桂面前总是低声下气，她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也没法子越过兄长母亲去。实为心力交瘁无奈何时，又听得贾府使人来报林姑娘去了，正是如遭当头一棒，只觉心口一痛，随后便不知人事了。
　　等再次清醒过来时，黛玉身后事已了，她竟是连黛玉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不说前世，便是重生以来，每每想到此事，她那股热毒仍旧是一发不可收拾。
　　这些时日宝钗早已为贾府诸位长辈及兄弟姐妹都置办了礼物，但黛玉那份却是格外的用心，宝钗依着前世里黛玉的喜好搜罗了些诗集孤本，又备了些新奇玩物，想了想，又再添了一套湖笔、徽墨、宣纸、端砚，她还待再要送些什么新鲜玩意儿，只是一时半会又有些想不到，只得每日和薛蟠出门这里逛逛那里瞧瞧。
　　薛母见她整日里忙前忙后，直笑她：“你姨妈那等富贵人家，什么没见过，我们自送了便是我们的意思，哪里需要你这样费心劳神的呢！”
　　宝钗倒不好说自己是单为了黛玉才这样用心，见母亲说了，又见其实她送给黛玉的那一箱礼已比别人厚了一倍不止，因恐别人说嘴，又怕黛玉疑心，到底将这事就此打住。
　　因这一去也不知要多少年光景才能回来金陵，宝钗少不得又要做好各项安排，可喜的是她那堂弟薛蝌是个实诚人，她二叔薛昭今年也有些病重不支，家中一应事务都由薛蝌料理。
　　前世薛家官司不断，幸而有薛蝌多方周旋，后来薛蟠锒铛入狱，自己和母亲一病不起，也亏得有薛蝌与岫烟亲自照看，是以将金陵祖业交于薛蝌看管，宝钗也确确放心。
　　待一切打点妥当，也终于到了吉日启程，薛昭因病不好前来，便遣了薛蝌亲自来送不提。
　　再说另一头荣国府中，黛玉因母亲病逝，家中没个正经的女性长辈，因此被送到京都外祖母处将养，她自来荣国府已有三四年光景，与荣国府贾母的嫡孙宝玉从小一起长大，性情脾气倒还相合，感情也较别个深厚些。
　　这些时日黛玉总听人说舅母家的姐妹薛姨妈一家要进京来，她素来心思敏感，想起自己也没个兄弟姐妹，虽与宝玉交好，但到底不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因此不免心下微酸，连日来精神都有些恹恹的，也无心出门玩耍了。
　　宝玉不知她的心事，只恐她犯懒，这日闻听薛姨妈一家人已到荣国府拜访，便忙忙地跑了来要拉黛玉去看个热闹。
　　因宝钗前世是个女儿家，不便拜访贾家男丁，这一世却不一样，她现今年纪虽小，总也绕不过跟着薛蟠一道见过姨爹并各位贾家族兄的。贾政因见她年纪虽小，行止却雅，心中便多几分喜爱，况且不是自家儿子，所以也不必做出那个严父形象来，因此备了席也只叫宝钗随意饮了几杯，便使人引去寻薛姨妈，只留了薛蟠在席上，又说起些做学问的事来，把个薛蟠直苦得眉毛鼻子皱成一团。
　　那里薛姨妈也正由王夫人引了在贾母处闲话，见宝钗来了，忙让她上前拜见。
　　宝钗一路低了头进来，也不乱看，听了这话，便依言跪下向贾母请安问好。
　　她如此乖觉，贾母自然喜欢，亲扶了她起身，见她穿着简朴，一件青雀头黛贴里，外罩一件缟羽缠枝莲花纹褡护，玉簪绦带，却衬得她更显端方雅致，那心里便又添几分喜爱，直拉了她的手道：“哥儿生得好，我见了真是打心眼里喜欢。”又问薛姨妈：“姨太太给取了个什么名儿？”
　　薛姨妈道：“学名薛萤，是她父亲取的，只是我们在家都喊她的乳名，叫做宝钗。”
　　贾母因问道：“怎么倒像是个女孩儿家的名字。”
　　薛姨妈便道：“这是她出生那会子一个道长取的，老太太不知道，我这哥儿命苦，生来便带了个怪病，幸有那游方的道长给了个偏方，发病时必得吃一粒才好，那道长又说须得依了他这个名儿，不然是好不得的。”
　　贾母听了便搂了宝钗叹道：“可怜他这么小个人儿！”心中更是多了几分怜惜不提。
　　一时又道：“叫宝玉和家里姐妹都来见过，我看宝钗正该是与姐妹们玩耍的年纪，姨太太也别多拘束了他，他生得这样弱质，只好生养着便罢。”
　　不多时便有婆子通报：“林姑娘、宝二爷来了。”又有说：“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也来了。”
　　先来的本是宝玉，他因亲自替黛玉打了帘子，是以第一个进来的倒是黛玉了。
　　黛玉今年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虽年幼失母，到底父亲还健在，又正值少年，锦衣珠履，环佩叮当，款款走来，真正好一个公门侯府的千金小姐。脸上虽仍有两分愁色，却不是宝钗记忆中那等久病缠身的怯弱之态。
　　万幸。
　　宝钗心道。
　　故人能得相见，仍是锦瑟华年，她心中舒展，不自觉地便对黛玉微微一笑，直若春风拂柳一般。
　　黛玉还未察觉，一侧的宝玉却是不曾有过这等风流气度的兄弟的，乍见之下，喜得忙上来拉了宝钗手道：“哥哥就是金陵姨妈家的公子？如今住在何处？你们远来是客，倒不如在府上多住些日子，我也好多拜会拜会哥哥！”
　　贾母听了，笑骂道：“偏你这个猴崽子，你姨妈一家已经定下了，就住在咱们府上梨香院，你若喜欢你这哥哥，自去多寻他玩便是了。”
　　原来贾母也存了一分私心，她因喜欢宝钗品格，又见这通身气派定是招宝玉喜欢的，留了薛姨妈一家，离得近些，倒让宝玉多和宝钗相交，总不失为一件好事。况贾政也说要留薛家兄弟，本是要走公中负担薛家一应日费供给的，只是薛姨妈万般推辞不受，她也情知薛家富贵，不差这点银钱的，因此也只罢了。
　　宝玉听说，越发欢喜，叙话两句，忙忙地又拉了黛玉过来说道：“林妹妹，你也来见过二哥哥。”
　　黛玉便上前见礼，细声道了句：“薛二哥哥好。”
　　宝钗也终于与她说上了第一句话，虽是笑着，语气却郑重：“林妹妹好。”
　　她希望林妹妹一生都好，健康喜乐，平安顺遂。前世她既未践承诺，此生便定要好生替林妹妹细细筹谋，令她一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