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骨》三两碎言

40、壁画

　　先前他们在城外的客栈里，便听说紫城有许多人离城，城中的人越来越少，也正是因此，城主才广开城门，允许城外人来紫城经营生意。
　　紫城中一般只有城主指派的队伍才能定期出城，其他百姓极少与外界联系，若是出城去，也不太会有人认识，如果真是他们被抽魂变作傀儡，确实不会引人起疑。

　　如此看来，那些灵珠里囚禁的，十有八九就是紫城百姓的魂灵。
　　可紫城百姓世代深居城中，衍嗣数百年，况且他们如此崇敬五行塔和城主，怎会突然有这么多人要离城呢？

　　萧十六沉吟良久，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看向尉迟昭道：“方才画面里，那塔底地下渗出的青光你看到了吗？”

　　尉迟昭：“看到了，我虽不能与那光芒建立实质性的感知，但我能确定，我们第一次去五行塔时，从我推开的那道门缝里，我也看到过相同的一瞬青光。当时我的内息翻涌不止，融于体内的药骨也有些躁动，我以为是刚从火泉出来的缘故，并未多想，现在看来，那塔底，极有可能也埋着一块药骨。”
　　“那塔门上设有封禁，但是我们第一次去的时候，虽然我能感受到结界的存在，但那结界似乎认得我，并没有阻拦，轻易便让我推开了门，大概是因此，那城主又加了一道封禁。恐怕她早已看破了我与药骨的联系。”

　　萧十六：“若真是如此，那这位城主，恐怕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了。”

　　“但我还有一事想不通。”尉迟昭将洛桑的游记取出来，翻看道，“母亲的游记上只标记了三块药骨的埋藏之处，除了河洛和辽州的两块，还有一块在江陵，对于第四块药骨的踪迹一字未提，甚至隐瞒了它的存在，她为何要这样做？”
　　“按照母亲埋藏药骨的初衷，是希望药骨重聚一方灵气，护佑一方安宁，那城主看起来，必定是知道药骨的存在，她如此看重五行塔，倒不像是想利用药骨谋取私利，反而像害怕被我发现药骨，将它夺走，威胁到紫城的存亡。”

　　萧十六凝重道：“现在局势不明，我们对这位城主可以说一无所知，但她说不定早就看透了我们，甚至足以掌握我们的一举一动。这里的人，除了阿瑶、敖风和海厉，现在一个都不能信。”

　　尉迟昭：“还有一个。”
　　萧十六疑惑道：“谁？”
　　“灵机啊。”
　　“哦，倒是差点把他忘了。”

　　尉迟昭思索片刻，又道：“还有……花颜。”
　　“她肯定是城主的人，如何能信？”

　　“或许是因为她也是花妖，所以我能有所感知，我觉得她和城主不是一路人，至少她对我们，没有敌意。我觉得……”尉迟昭看向萧十六，“你要不让敖风探探她？”
　　萧十六闻言点头应下，便转身要出门。

　　“萧十六。”尉迟昭见他没有丝毫犹豫，又将他叫住。好像从他们认识起，尉迟昭让他做的事，他从来没有任何质疑或犹豫，总是即刻应下、即刻去做。
　　她看着萧十六转过头等她的下文，回过神来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我让你去问你就立刻应下，这么听我话？”

　　萧十六朝她一笑，道：“我信你，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我永远不会质疑你的决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他说完，便继续朝门外走。尉迟昭站在窗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断重复着他说的话：“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两百多年前，孩童时的萧翊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候的尉迟昭还在跟着碧影练习最初级的术法。暗夜下的后山设了迷雾阵，邪祟横行，尉迟昭在里面练多久，萧翊就在外面陪她多久。
　　那时候他便常说：“阿昭，你只管往前走，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在你余光能看得见的地方，你一转头，我就在。”

　　后来，不管她在何处，不管她想尝试什么荒唐事，萧翊果真都陪在她身边，她一转头，就能看见他。

　　***

　　朗日渐落，黄昏的残阳透过窗缝洒落进来，落到尉迟昭扶着窗棂的手上。她感觉到一阵暖意顺着手背传进身体，低头看向那暖意的来处。
　　她突然发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又渐渐散发出寒意，自心口流散到各处经脉，在这落日送来的暖意烘托下愈加明显。

　　尉迟昭将手指收拢，试着将掌心里逸散的凉意逼回去。本以为火泉真的重塑了心脉，没想到也只是扬汤止沸。她调动内息与这股寒意抗衡时，突然察觉到体内似乎还有一股不属于自己的气息在帮她。

　　这股气息温热纯净，虽紧紧缠裹在心口，却与她的气息并不相融，倒像是仙气。

　　“这气息……是他的？”尉迟昭想起先前从萧十六身上渡过来的火毒，其中掺杂着汹涌的仙灵气息。火泉的疗效虽然使她在短时间内恢复了功力，但却并非能长久维持，若不是有萧十六的仙气相助，她好不容易积聚起的内息，又会逐渐溃散。

　　看来，还是得找下一块药骨。

　　尉迟昭偏过头，隔着窗缝看向外面，突然瞥见连廊木栏杆上浅刻着的画面，之前他们并未过多留意过那里，因此也并未发现上面刻着东西。

　　她将窗缝敞得大了些，借着余晖隐约看到画面其中有一座塔。
　　之前听阿瑶说起过，城内很多地方，都有关于城主事迹的壁画。这招仙楼如此要地，定然也会有。

　　尉迟昭从窗子翻了出去，几个闪身来到栏边，沿着长廊将上面雕刻的画面一一看去，这栏杆上的画面应该是连贯的，最开始只有五行塔独自矗立在山顶，之后塔顶突然被邪气笼罩，山崩地裂，百姓四下逃离。随后有两人一同冲到塔顶抵抗，将百姓从这场灾难中救下。

　　只是这两位救世主的面容却是空白的，并没有刻画五官。但这二人又与画面下方众多粗略刻画的小人不同，从身形上看，她们应该都是女子，身姿飘逸，衣袍随风而动，就连衣服上的花纹还有发髻都画得十分精细。

　　这些壁画歌颂的应当是某次危及全城的劫难，城主力挽狂澜的事迹，那这两个面容空白的女子之中，一定有一个是城主，可另一个又是谁呢，难道是花颜？

　　尉迟昭沿着长廊一直向前，一时没有留意，差点越过了招仙楼和长乐殿的结界。

　　恰好这时，那结界处波动了一下，从中穿行过来一位女子。

　　尉迟昭被结界的波动惊扰，回身见来人一身绯红罗裙，妆容素淡却不失明艳，正是花颜。
　　她看了一眼转瞬平息，仿佛不曾存在过的结界，笑问道：“楼主不是说，这结界只允许从天堂入地狱吗，怎么楼主能从地狱入得天堂？”

　　还未等花颜回答，尉迟昭便又状似恍然道：“瞧我，我应当是糊涂了，既然是楼主，自然不会受这结界桎梏。”

　　花颜垂眸笑了一下，算是默认：“阿昭姑娘方才在看什么？竟然连结界都没留意。”

　　“在看这上面的画。”尉迟昭指着围栏道，“先前阿瑶同我说，城内有很多关于城主的壁画，想必这上面的，也是其中之一吧。我虽未见过这位城主，但倒是时常能听人提起，定是一位关心百姓的好城主。”

　　花颜点头道：“嗯，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城主。这上面画的，是三百年前紫城的一场劫难，当时我刚入城不久，就遇上了这场大劫。我永远忘不了那次，乌云蔽日，如同倒转的暗流漩涡。”

　　花颜的手拂过栏杆上雕刻的痕迹，这些并未被渲染的画面倒映在她眼中，仿佛渐渐有了色彩——
　　那是铺天盖地的黑暗，整座城都被圈禁在这黑暗之中，脚下连绵的山在颤动中崩裂，头顶阴沉的天不断向下倾轧，百姓就在这天地之间仅剩的狭缝中仓惶四散。

　　就在这狭缝即将被吞噬时，一道青色流光划破灰暗，从人群中直飞向山顶那座岌岌可危的高塔！
　　那道流光在塔顶处现出人形，容貌被灰暗的尘雾和流光遮掩，但依然能从身形上看出是位女子。

　　她似乎拼上了所有灵力想将这座塔稳住——只要能稳住高塔，那这座山，这座城，这些百姓，就能保得住！

　　五行塔在她的威压下渐渐停止了颤动，可只是停了一瞬，在这短暂的一瞬之后，震动反而愈加强烈起来！
　　那女子似乎已别无他法，她周遭的灵力积聚到胸口，最后凝出一道高耸的青竹虚影——那是她的元灵！

　　青竹挺立在她与高塔之间，将她的灵力从身体中抽离，源源不断注入塔中。她的脊背渐渐开始颤抖，似乎已失去支撑的力气，鲜血从几处命穴流出，将胸前的衣襟染红了大片。

　　但大地的颤动仍未止息，崩裂的痕迹自山顶一路向下蔓延，如同一条条恶龙将许多逃亡的百姓吞没下去。

　　黑云滚动倾轧即将要将整座城吞噬，千钧一发之际，又一道青色流光自天地间的一线夹缝中飞刺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