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偃》北四渊

2、第二章

　　云远洄的老家在北方，她来自广阔的草原。她天生有广博的气度与悲悯的胸怀，这是生长环境馈赠给她的礼物。所以那么多人称赞她，也就不足为奇。
　　她十八岁那年暑假，带我回了她的老家。正是草原茂盛的时候，还有花海。回到草原的云远洄彻底放开了性子，这才是最真实的她。我看着她在阳光下，做工精细织花纹的蒙古袍修饰她的身材，脊背挺立，恣意张扬。她坐在高头大马上，勒住缰绳，笑着看我，然后朝我伸出手。
　　纵马在草原上狂奔的时候，风从身边流过。我的身后是她的胸膛，温暖而富有力量。我放心地握住缰绳，任她带着我驰骋。
　　夕阳半落的时候，她牵着马，和我走在草原上，身侧是河湾。在一处水草丰满的地方，我们停下来，她转头看着我。
　　云远洄的眼睛不是平常人的棕色，她有一双黄褐色的眼睛，在阳光映照下显得浅淡。与我对视的时候，我看见那里面盛着温柔的天光，倒映着我的影子。她伸手，轻轻覆盖我的双眼，然后凑上来吻我。
　　就在这片广袤的天地，我一瞬间触摸到了永远。

　　永远不是永远。
　　那是分开后的第二年。老师七十大寿，我们各地的弟子都来为他祝寿。云远洄自然也来了，于是我们就这样重逢。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她初进校园时的模样。长大了的云远洄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脸颊消瘦了，轮廓更明显，个子也高了，现在换我仰视她了。现在的她彻底脱去了稚气，也再看不到当年在我面前时的青涩与活泼。
　　看见我时，她朝我笑了笑。也是看到那个笑容，我终于意识她，她已经长大了，成熟了。
　　也让我感到陌生了。
　　她本来可以一直有放飞天性的那一面的，只是可惜，我推着她长大了。
　　身边同学同事有不少都成家，找到了能相伴一生的人。她们相遇在对的时间，于是成就了最后的好结果。我也在想，如果换个时间认识，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但是其实今天我已经不再希冀那么多，早已过了那个时候，也没有精力了。年少时的爱恋总是不顾一切的，一心想着天长地久，却忘记了前路漫漫，那样多的坎坷波折。可是分开也就分开了，海枯石烂的故事最终也只是故事。在很久以后的偶然，听到某一首熟悉的歌，看见熟悉的文案，路过熟悉的店铺，才恍然发现，失去了的无法挽回，但那些记忆根深蒂固。尝试着掩埋，然后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心里的某个地方，从此再不停雨。
　　如今再见，我也只是笑一笑了。
　　而我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有勇气，不会有爱的心思了。
　　那一阵风已经吹过，发了芽的心动夭折在冬季，无法生长。连带着土地一并枯萎了。

　　我研究生毕业那一年，云远洄本科毕业。我准备工作，而云远洄还在去向中徘徊。我知道她的纠结，但是选择得她自己做。老师和她的家人都同她谈过，但都被她敷衍过去。我本来不想干涉，但我还是去了。
　　云远洄一早就知道我会留在这座城市。学校的附属医院早早向我抛来了橄榄枝，很多师兄师姐都在这里，老师也建议我留在本地。但云远洄不一样，她有自己的追求，只是现在心有顾虑。
　　「还没想好？」我找到她时，她正在校园湖边数着天鹅和水鸟。
　　「没……」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你应该去做你想做的。你梦想了那么多年的事情，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以你现在的能力，完全可以实现呀。你在顾忌什么？」我问她。
　　云远洄哼哼唧唧，就是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我一字一句，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你也要对你自己负责。外面的世界更广阔，不应该因为小事囿于此地。要学会取舍。」
　　云远洄仍是拧着眉毛。
　　「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会等你的。」我保证道。
　　她眨眨眼，又眨了眨眼。我忍不住笑起来，又摸摸她的头。
　　湖上天鹅和水鸟，来了又去，数不清有多少。
　　有些也许只是迁徙路过，停脚一瞬，留给旁人一个身影，然后就走了。
　　并且再也不回来了。
　　云远洄最终还是去考了军队文职，成功录取军医。她去了另外一所大学读研究生，作为人才培养。她走的那一天我没有去送她，只是给她发了消息，让她在外面好好读书，照顾好自己。
　　苏棠来找我时，我正坐在校园湖边，就在上次云远洄坐的那个位置。
　　「你……」苏棠张了张口，没说出来话。半晌，她才找回了语言功能：「你就这样放她走了？」
　　「嗯。」我盯着湖中间的天鹅，简短地答了一声。
　　「她这一去，发展方向可就不一样了。谁劝她去我都理解，但是你为什么也要推着她去？你不喜欢她了？」苏棠问。
　　「不是。」我放空了视线，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了些。我笑了笑，语气轻松：「我当然是爱她的。就是因为爱她，我才要送她出去。」
　　就像那些鸟。它们有更好的去处，我不应该拦着。我能做的，就是微笑着目送它们，去它们应该去的地方。
　　就算我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云远洄所见的景象了。

　　一阵喧闹声。夹杂着哭泣声。
　　我和苏棠回望厅内，是老师。老师在别人搀扶下去看棺内躺着的弟子，又忍不住流下眼泪。我垂下眼，没有再看。
　　“你还没去看她最后一眼吧。”苏棠对我说。疑问句，但是是肯定的语气。
　　我沉默着。我确实没有看，因为没有勇气。
　　“去看看吧。别给自己留遗憾了。”苏棠叹道。
　　我走进大厅。老师仍站在棺边，抹着眼泪。我过去搀扶他，他看见了我，只说了一句“小洄”，便再无多言，只有哽咽。我不敢靠近了看，只是站在老师身边，望向棺中。
　　云远洄就安静地躺在那里面。她面容安详，闭着双眼。和我记忆里的模样无差，只是收敛了锋芒。
　　但那双眼，我最为钟情的黄褐色眼睛，永远地合上，我看不到了。
　　看不见她眼中的温和，还有光彩。
　　时间太久，我也忘记了在她眼里，我的影子是什么样的。
　　她躺在那里，静默无声。这一辈子，我都没见过她这样沉默过。我的印象里，她从来都是能言善辩，还跟在我身后时更是话痨，生怕我耳朵闲着。那时觉得她要是安静一点就好了，可她真正安静下来，我却恐慌。
　　她年幼时，云家祖父给她取了字，偃。
　　我觉得这个字不好。
　　她应当永远热烈的。

　　苏棠给我递纸的时候，我才恍然，原来我也流了泪。我平复了一下情绪，退到旁边，继续看着她的遗像发呆。
　　陈医生拿了个黑色的袋子过来，在分发着什么。发到我们面前时，她照旧轻声说：“远洄不希望大家太悲伤。这是她最喜欢的糖，你们拿一点吧。”
　　苏棠道谢，拿了几颗出来。看清包装后，她下意识看向我。
　　我抿唇，也伸手拿了一颗。捏着那颗糖，我轻声问：“胸花，有簪满天星的吗？”
　　陈医生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确实有。安医生需要吗？”
　　我点点头，道了声麻烦了。陈医生很快拿来了满天星胸花，白色的，我把胸前的菊花取下来给她，接过满天星放在手里，又抿了抿唇，很浅地笑了一下。
　　云远洄不喜欢这个糖的味道，她觉得太甜。
　　最喜欢这个糖的，是我。

　　「我以后不管到哪里都要带着它了。」云远洄说。
　　「为什么？」我饶有兴趣地问她，明明这人才说了不爱吃。
　　「不是你说的么，不开心的时候，吃糖就会觉得幸福啊。」她看向我。

　　我握着糖，拆开放进嘴里。感受到醇厚的甜味在舌尖散开，我摸了摸满天星。
　　好像是很多年前，云远洄大大方方地说，又好像是如今站在这里，我听见的风捎来她迟到的遗言。
　　「全世界，我只要安濂怡最幸福。」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梦见那句谶言时的情景。梦中的老人渐行渐远，他的言语犹然在耳。失去与悲伤狠狠攫住我，我努力从梦境抽身，惊惶地抬头睁眼，入目却是云远洄沐浴在阳光中的笑脸。她右手还落在我的额发，见我醒了，微微一怔，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我笑。我愣愣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慢慢地伸手，触碰到她的脸颊，然后轻轻捏了捏。
　　那是一种柔软的、现实的触感，让我的心终于落了地。云远洄含着笑意的声音也响起：「师姐不是不喜欢和人太亲密接触吗。」
　　若是放在以往我一定会驳她一句你哪次要拉着我我没允许。但是现在我却完全没那个心思去纠正她的话，只是不确定地松了手，再摸一摸她的脸。我终于确定我只是在实验室外的桌子上睡着了，阳光还正好，透过玻璃洒进来，暖洋洋的，映着她的脸庞。
　　「我只是……做梦了。」我收回手，偏开眼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不再说这件事。毕竟有点尴尬，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一醒就捏她脸这件事。但她似乎看穿了我的梦，也没有揪着我反常的动作不放，而是交握了双手放在桌子上，温和地笑，说：「不管梦里怎么样，最起码我现在还在你面前呢。世上就算有一千种结局，结局之前的故事，至少我和你还走过一段。」
　　我内心一动，视线移回去看她。云远洄的笑是毫不掩藏的，溢满了，从眼角眉梢掉出来。我望进她明亮的眼眸，天生浅淡的颜色，像是世界上最澄澈的琥珀，盛着满满的光，等待着送给她专注看着的人。
　　「至少现在并肩。」云远洄又强调了一遍。

　　云远洄自然是没有机会知道我那天下午做了什么梦才会捏她的脸了，但这不妨碍她后面继续缠着我。
　　这个梦给了她一个借口。因为我总是不愿意告诉她我梦见了什么，她就耍无赖说我对她有秘密，那其他的事情就不能瞒她了。
　　她这人难缠得很，麻烦还长着。就比如现在，她又不肯好好看书，捏着笔在纸上画线条，问出的问题没头没脑天马行空。我敷衍着答，眼睛不曾离开电脑，还在专心写我的论文。直到写完了一段，我才放松下来，然后就听清耳边一直没停的叨叨声：「师姐师姐，你最喜欢什么花？或者，如果要你选一种花，在你最重要的日子里庆祝，赋予它很深刻的意义，你选哪一种？」
　　「你不如直接问我婚礼想用什么花好了。」我好笑地看她。
　　她破罐子破摔了：「那你告诉我吧，喜欢什么花。」
　　「作业写完了吗？老师布置的你都懂了？老师可是对你十分看重的，他说你天赋高，想来这些应该是不成问题的。那，我给你加一点吧。」我避而不答，开始检查她的课业。
　　云远洄哀嚎一声：「师姐！不带这样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已经搬来几本书放在她面前，笑着看她丧了气的样子，说：「加油哦，小师妹。」
　　云远洄终于安静下来去学习了，我也继续写我的论文。只是写着写着就想抬头看看她，看她被迫安静下来。她学习的时候是很认真的，加上她的天赋，我毫不质疑她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好医生。
　　然而我现在还需着眼于眼下，我这次用这种方式逃过她的追问，日后肯定会被她拿来说事，还不如我现在给她一个结果。
　　我知道她有一个日记本喜欢唠唠叨叨，虽然总是说藏着不给我看，但实际上也放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伸手可及。只是我从来没翻开过。像今天这种“大事”她多半是要写进日记里的，我直接去那里回复她好了。
　　像今天她又把一摞书本寄存在我这里，她的宝贝日记本也在这里面。我翻开，大多是些碎碎念，字里行间塞满了少年的幻想与希望，但也有接地气的时候，是个知道结合现实的孩子。我中途几次笑出了声，翻不到下一页去。
　　然后我看到了她今天最新更新的一段，果然是和下午有关的。这个问题，其实我之前没有好好思考过。那既然她问了，我就想一下吧。

　　——「下午我问师姐她婚礼想用什么花，被戳破了。但是她戳破了也不告诉我！！！还给我增加了作业，好不容易才写完。唉。师姐，你喜欢什么花呢？下一次我再问你吧。」
　　——「不用下次，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如果是和喜欢的人的话，那就用满天星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