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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我再见云远洄是在四年以后。和以往的相见不同,这次她没有来迎接我。
      照片里的她穿着板正的军装,眼神透露出坚毅,不复当初的青稚,我却从中窥见了一丝熟悉的、曾无数次见到的温和。
      周边的人低声窃窃私语,他们大多在感慨她的英年早逝,感慨她奉献的一生。也是,一个在援灾中牺牲的医生,如何担当不起旁人的尊敬。
      是的,我来参加她的葬礼。
      我早听说了,南州大地震。那时我本也想去援灾,但手上还有其他手术,忙不开。谁知她去了,又谁知,她这一去,就回不来了。新闻也报道了,一名名叫云远洄的医生,在救援过程中遭遇余震,不幸牺牲,年仅二十九岁。
      她才二十九岁。
      我这才恍然意识到,我原来已经三十三岁了。
      我大她四岁。
      我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自己的年龄。我之前大她四岁,以后的每一年,我都比她多大一岁了。她永远都是二十九岁。
      忽然想起来,那年只有二十岁的,年轻的云远洄,她皱着眉说想象不出来自己三十多岁是什么样子,她想一直年轻,人能不能一辈子都二十多岁啊。
      我很想回去捂住她的嘴,然后轻呸几声,说句童言无忌。
      那她会不会就不会这么早就去世了。
      我认真地端详遗像。
      云远洄其实没怎么变,最多是变得更成熟了一点,脸部轮廓更清晰明显。我还记得十七岁的云远洄,脸颊还微微有点肉,但在她二十多岁时已经完全消失。我竟有些微微怀念她的脸颊肉,后悔那时候没有多上手捏一捏。其实后来她的脸也很好看,该充盈的地方绝不干瘦,只是我总觉得她少时更可爱些,兴许是因为她的清澈与稚气。
      我与云远洄,相识已经十二年。
      我们都是学医的,那年我大四,云远洄刚进入学校。云远洄读书早,十七岁考的大学,生的比旁人都清秀些,那时个子还比我矮一点。第一次见她是在导师的办公室里,导师笑着拉她站在身边,招我过去,说那是他钦定的关门弟子。十七岁的云远洄眼睛亮亮的,看着我,说,师姐好。
      「你好。」我回道。
      那阵儿我尚未意识到我后来会和这个小师妹有过多长时间的纠缠,也不知道后来多少个夜里辗转反侧,红了的双眼,是感慨以前的感动,不甘,遗憾,还是什么呢。
      可是有一点我可以确认,我与她之间从来没有恨这个字。

      云远洄是医学世家。我的导师是她父亲的至交好友,早在云远洄十几岁的时候就定下来云远洄是他的关门弟子。带的学生,和收的徒弟,终归是不一样的。我与云远洄,也就成了同门师姐妹。
      那是故事的开端。
      等我把这段回忆走完,已经过去了一阵时间。原来我一直在看着她的遗像沉思。葬礼的办理人注意到我,走过来与我搭话。
      “是安濂怡,安医生吗?”那人问我。
      “是的。”我回答。
      “您好。我是远洄的朋友,也是她的同事。我姓陈。”那人说。
      “陈医生。”我问候了一声。
      “感谢您百忙之中拨冗来看远洄。听远洄之前的朋友说,您是她的师姐。您同远洄应该有些交情,我们冒昧请您来参加一下葬礼。”陈医生很客气。
      “没有。我……应该的。来送她一程。”我说。
      陈医生还有的忙,大厅里人很多。她匆匆同我说了几句,就告辞去别地招待其他人。我继续看着遗像。

      「师姐。」
      我仿佛又听见云远洄在叫我,她总是喜欢喊我师姐。带着笑意的,眼睛都弯成月牙。
      「安濂怡。」
      有时候她也会唤我大名,相同的字,我总觉得她说出来,更有意义。她安安静静的,眉眼藏着远山,静谧的温和。

      葬礼是庄严肃穆的,气氛低沉。云远洄不喜欢黑色,她喜欢穿白色青色与蓝色。她考上军队文职以后很开心地同我分享,说她喜欢军装的颜色。
      但是今天,全场都是黑色。
      我悄悄在手腕系了一条子夜蓝的绸带,不知道她看不看得见。
      老师和她的家人在另一边的休息厅,他们大多年纪大了,承受不住打击,我来的时候问候过老师他们,年事已高白发苍苍的老教授眼眶还是红的,他最喜爱的小弟子,走得这样早。
      现场来了不少人,我一转头,看见了一个熟人。她显然也看到我了,但这里不适合说话。于是我们一起走出大厅,来到外面。
      殡仪馆的气氛实在是算不上平静,压抑和悲伤太浓厚。无事人来此尚受影响,何况我们呢。即使抛去重重纠结与念想,最起码是旧识。任谁一个曾经留下深刻印象的多年相识突然去世,都不容易平静。
      沉默了一阵儿,她率先开口:“不是说还在禹都。”
      “……后来想了一下,还是该来。至少先前相伴,总得送她一程。”我说。
      眼前人正是我的好友,苏棠。她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的同事,半年多前调去了邶城的军区医院进修交换。想来,是在那时和云远洄共事了。
      苏棠了解我,却不了解云远洄。但她知道我们之间的事,也能窥见几分,几年前我与云远洄分别并不天崩地裂,称得上是和平分手,因此苏棠去了邶城,再次和云远洄相遇,也没什么好针锋相对的。
      “我和她在一个科室。”苏棠看向远方,“她确实是一个很坦荡的人。”
      我抿唇笑了笑。
      云远洄一生坦荡磊落,我知道。
      “只是你,我没想到。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但是,濂怡,你还是来了。”苏棠说。
      我扣住栏杆的手紧了紧,微微垂眼:“总不能让自己因为一点别扭而落下可能一辈子的遗憾吧。”
      “说到底,还不是……”苏棠摇头叹息,没说下去。

      我似乎永远都找不到理由不来见她。
      之前是她每一次的要求,我无法拒绝,或许私心下也不想拒绝。
      现在是,她在无声地呼唤我。
      她躺在那里,我就不受控制地向她奔来,即使我一开始听说时,她们问我是否能去,我说我手上的手术怕是走不开。可我还是来了。来见她,见最后一次,没有一丝生机的她。
      我其实有在想我到底该不该来。可是现在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了,因为我已经来了。

      苏棠没有看我,遥望远方:“云远洄毕业后直接进入了军区医院,她是医院的重点培养对象。来医院后不过两年时间,她就报名参加了维和援医,并且成功入选,去了维和任务,在那边一待就是一年。回来以后也从不懈怠,她的天赋,她一点都没有浪费。直到这次地震援灾,她没回来。很难想象她如果就这样发展下去,以后成就会有多高。可惜……她不仅坦荡。她还一生奉献。”
      我默默地听着。这些经历其实我早在大厅内端详她遗像时从旁人低声的交谈里听了大半,她们都为云远洄感到痛惜,又因此敬重。然而此时从苏棠口中听到,我只觉得心疼。她压力该有多大?这么多年,工作安排这样满,应该也累了吧?
      但是你还是会开心吧,因为你曾经说过的,你都在一一实现。
      可是如今我竟然在回忆里找不到成熟的医生的她的形象,即使我知道,在很久很久之前,她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初具气度。只是看着她二十九岁的面容,听着旁人对她的描述和赞扬,我脑中只记得她十几二十岁时的青涩与笨拙。做事滴水不漏的她偶尔也会犯些无伤大雅的错误,这时候就需要我来给她填补,然后她会笑弯了眼,语气轻快,但怎么也不让人觉得她是在卖乖。
      她说:「师姐,还好有你。」
      那些被她需要的日子已经过去很远很远,不知为何,现在站在十余年后的今天,我的思绪又飘得漫无边际。

      其实云远洄不是个爱麻烦人的性子,但同时她也是个不善于发展关系的人。于是她只会笨拙地,故意留出一些自己做不了的事。我当时没有戳破过,只是在心里笑一笑,去替她解决。然后云远洄会说谢谢师姐,眼睛亮亮的,青春而活力。我是个偏古板沉寂的性子,身边人也少有这样热烈的,见了她,我却从不嫌烦。但是如果苏棠敢这样,我会把她赶出宿舍。苏棠嚎叫我狠心,我听着没回,但在她嚎说我只偏心年轻小师妹的时候捂住她的嘴把她拖回宿舍。我放下手,辅以警告的眼神。苏棠怯怯地缩了一下,但在我退到安全距离外以后她还是大胆发言:「看啊我说了吧安濂怡你就是偏心你小师妹,连我说说都不允许了你就这么护着她!」
      我想开口反驳,但又无从说起。苏棠说的没错,我向来不喜欢和陌生人亲近,但偏偏允许了云远洄靠近。比如她会让我给她讲题,会跟着我去学生会活动,会在我的实验室打下手。我把它归结为,这是老师的小弟子,我是同门关怀。
      可是其他师兄师姐不会信,更别提苏棠。

      云远洄把分寸掌握得极好,总是在限度内尽可能地出现在我的身边。我曾无奈地问她,你怎么不去找其他师兄师姐,她们比我优秀得多。云远洄振振有词,她说她会看相,没有人比我更和她有缘。而且那些师兄师姐和她年纪都差太多,有沟壑。我哭笑不得,我还比她大了四岁呢。总之拗不过她,只能任着她去了。
      她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面。我读的书,我学的科,我做的实验。她都去学。她似乎打定主意要跟着我的路,和我一样的目标。她说,师姐就是最优秀的,跟着你,一定没错。
      「走什么样的路是你自己的事,我帮不了你太多。你有你自己的天赋。」我叹气。
      「可是我也需要引导人。老头没那么多精力管我,师姐带着我,就最好了。」云远洄背着手拖长了声音,「师姐不会放着我不管吧——好歹是同门呢!」
      时间长了,连局外人都开始格外关注这场师姐妹的追逐戏码。苏棠就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到云远洄的,也开始不正经地关心我和云远洄的关系。苏棠总是有事没事地问我,濂怡,你那个小师妹呢?
      我看着她挤眉弄眼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没好气地一巴掌盖在她脸上,严肃地说:「那只是师妹。」
      苏棠开始啧啧,说「满世界都知道人家小妹妹喜欢追着你跑!结果你!说那只是师妹!」
      「不然?除了师妹还能是什么?」我很淡定。
      苏棠撬不出来她想听的答案,悻悻作罢。我却怔愣了一瞬。
      只是师妹吗?

      我从来没见过云远洄这样的人。在其他人的形容里,云远洄能力强,性子温和安定,做事果断利落,对待大多数事情都是云淡风轻的,有超越同龄人的成熟稳重。就连老师都说,云远洄的心性,必成大器。但是只有我知道,她还有另一面。她在我面前时,总是大胆的、开朗的,浑身都是这个年龄段特有的活泼,会说很多有的没的,跟我事无巨细地分享她的生活。向来被评价淡定的人,也会脸红。
      她总是细心体贴地对身边每一个人,而我是她最上心的那个。她根本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我曾开玩笑说她的人设崩塌,她满不在乎地说对待不同的人态度肯定不一样啊。
      在我面前的,永远都不是外人眼里的云远洄。
      我总是能看见她的视线,在从书本中抬头,或者从实验里放松,就能注意到云远洄小心翼翼注视又慌慌张张收回的目光。她的眼睛里充盈着丰富的情绪,那是我最直观地感受到这种感情。
      只是那时候我不愿意细想。

      我开始回避云远洄。我说我现在忙起来了,没有时间再陪着她。
      「你应该去找和你年纪相仿的人,并肩同行。」我说。
      「师姐。」云远洄这次很安静,「我追不上你吗?」
      我没有回答,良久才点了点头。她依旧安静着,收拾了书,轻轻地离开。这才是云远洄,遇到什么事,都是波澜不惊。
      只是她的背影无端落寞。

      此后很久我都没有再见过云远洄,偶尔在老师的办公室遇到,她只是向我轻轻颔首表示打招呼。她也确实不再跟着我的脚步了,她有更适合她的路。我说的话她大概也听进去了,因为医学院开始流传双子星的故事。其中一个主角自然是云远洄,而另一个,是她的同学,一个同样很优秀的女生。
      院系宣传栏贴了她们两个的照片,说她们是极默契的搭档,样样出色。我见过她们一次,两个人并肩而立,接受赞誉。教授鼓励她们,要继续努力,相互督促进步。
      我看了一会儿,等到苏棠过来,就跟她一起走了。路上我问苏棠,同龄人应该更好交流吧。
      「可能吧。」苏棠回应,「她俩看起来挺配的。」

      那是我第二次梦见那句谶言,却是云远洄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梦中她的面容是虚渺的,离得不远不近,我也始终追不上。画面一转,她的身边出现了另一个人,她们一起走远。谶言就是在这个时候浮现的。
      我是个不记梦的人,但这句谶言我牢牢记住了。
      洄云远遥,安之不怡,生死两路不相依。
      我忘记了第一次梦见它时的情景,第二次的梦里也看不清她的脸。
      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抽离。
      苏棠从我身边走过,无意间看到我的草稿纸,轻声念了后面七个字:「生死两路不相依。」
      我回过神来,抽了本书盖住纸。苏棠没有揶揄我这个欲盖弥彰的行为,只是说,你真的想这样吗。
      「老师有事找我。今天不用等我吃饭了。」我答非所问,匆匆收拾东西出去。
      到了老师的办公室,我才想起来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事情,老师看我来也很疑惑。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无意间看到了老师桌子上还没收起来的合照。是老师和云远洄,只是照片里的云远洄,看起来更年少些。老师见我注意,笑呵呵道:「这是小洄十三岁的时候。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做家长的总不愿意孩子长大,可时间是挡不住的。她迟早会追上我的。」
      是。
      总会追上的。

      我做完工作出来,看见云远洄靠在外面的墙上,低着头玩手上的一个口哨。夕阳从走廊另一头的窗子洒进来,云远洄周身半明半暗,脸部轮廓略显模糊。听见了动静,她转过头看我,收起哨子握紧了拳,走到我面前。她还比我矮一点,要微微仰着头才能对上我的视线。
      「师姐。」云远洄喊了一声。
      我揣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捻着指尖,手心出了薄薄的细汗。我嗯了一声,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你看到了吗?我和同学的合作。」她捏了捏手,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我有听你的,跟同级人并肩同行。但是。」
      「但是什么?」我问她。
      她背对着阳光,面庞是暗沉的,但眼睛很有神。她说:「但是我觉得还是不好。我想要的不是和同级人同行,我想追着你。你才是我最好的引导。」
      「只有你才是。」

      云远洄永远是把眼界放在更高的位置。所以她一直都在攀升,不断攀升,我当然不是她最好的引导。
      可是她说了,我也信了。
      追不上的人从来不是她,是我。
      手机上的新闻推送,关于云远洄的报道开始多了起来。媒体们细数云远洄的人生历程,她这一生接受过很多人的指导,也不负众望地取得了相应的成就。只是这位明明可以大有作为的医生,永远葬身在地震中。从此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她活跃的证明。
      冰棺里封存的,是她的心跳,她的呼吸,她的喜怒哀乐,她再也不会笑。
      我忽然不敢看。

      十二年前的那个晚上,云远洄和我并肩走出医学系大楼。夏日晚风温热,但我同她挨得很近。我一偏头就能看见她红透的耳朵,而再往下,是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我的手背,然后慢慢地收住我的手。
      她一定是紧张的,因为她的手心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我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腕,皮下的脉搏乱跳,也只有我自己听见,我的心跳重若擂鼓。
      云远洄不是贪心的人,她从来不要求更多。她只是说,很好啊,可以了,我很开心。
      懂事得让人心疼。
      可是我不想止于此。我看她低垂的眼睫,微微圆的脸颊,还有夏夜风中微微凌乱的鬓发。她伸了两指轻轻拉住我的衣角,没有说话,悄悄朝我靠近了些。我实在不愿意再压抑自己的想法,空着的另一只手触碰她落下来的头发。
      我说,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云远洄笑了,转头看我,我看见她眼底的晶亮。她抿了抿唇,扣住我的手用了几分力:「师姐,这可是你说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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