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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一部 张家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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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那轮红日即将坠落大海,远处海鸥盘旋,海面上的轮船不时发出悠扬的鸣笛声。张秋水从北京回到海边码头已有两个多月。他没有跟老婆说事件背后人性的丑陋,而是淡淡地回应她,不合适不方便挣不到多少钱。
桂芬不知道被张秋水隐瞒的事儿,嘴上还说可惜。此刻,张童书坐在长椅上看电视,桂芬在屋外洗衣服,嘴里哼着时断时续不成调的小曲。附近,小枕头玩着小皮球,漆黑而水灵灵的眼睛深处,全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太阳直直坠落进深色大海,寂寞漫长的夜晚笼罩天地,远方有轮船轰鸣,红红绿绿的灯光在海上航行。张秋水手里的烟头在微风中像火花时隐时现,闪烁着奇特的光芒。张秋水接通电话:“姐夫,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情?”
“我不是你姐夫,我是你姐夫的邻居,你是张秋水?”从声音判断,确实不是姐夫,张秋水疑惑。“我是张秋水。”对方确认身份以后,直言不讳地跟他说:“你姐夫跟你姐姐死了。你赶紧过来帮着料理后事吧。”
这些年,张秋水跟他大姐夫家保持着联系,他们分住两地,两家每年会有两次登门造访,偶尔一次。上次见面是在五个月以前。那时,张清风还没有偷窃被抓;那时,张秋水没有去北京还相信着小舅子;那时,他姐夫春年姐姐张春水还是那样俊朗那样和谐……然而,谁也没想到五个月以后,老天爷会残忍地夺走两条人命!虽说世事无常,可这变化未免太快太残酷?!
春节结束,春年带着张春水从老家春天村赶来。其实,他们用不着那么着急,可心里牵挂着在大年初八以前到厂的老员工每个人可以领到五百元的奖励,他们提前五天。临走,初二那天下午,春年带着张春水跟春来春天他们到他爷爷坟前拜年。春天欢乐着说:“保佑爸爹妈妈挣大钱。”
春年夸奖女儿懂事,全家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保佑哥哥顺利考进清水三中。”春来没有表态,他把妹妹的话牢牢记在心底。彼时,春来十六岁,春天十二岁,奶奶七十六岁,身子骨硬朗,没有半点驾鹤西去的迹象。
春天村距离柳林镇不远,这个山脚下的村子与柳林镇隔着大湾河相望。公路边,春天说:“希望爸爸妈妈挣大钱,回来陪我们过年。当然啦,千万记得给我买好看的衣服,给哥买几本书。”她的声音自信爽朗。张春水看着古灵精怪的女儿:“你要好好读书!肯定给你买好看的衣服!”
春天笑嘻嘻的,没有说话。春年拍打孩子的肩膀,跟他说:“你要记住你是男子汉,不要让我失望。”春来点点头,“你放心,我知道了。”
“爸爸你放心,哥哥不听话,我就打电话告诉你!”
父母乘车远去,班车消失在弯路背后,春来心想等他们回来,他就是清水三中的学生。按照他目前的成绩,夺得柳林中学的状元没有悬念。每次月考成绩出来,春来只看自己是否第一,考了多少分数,他不考虑排名多少。
不出意外,春年进入地级市重点中学没有任何问题,他考虑的是能否进入重点班。如果意外不让人觉得意外,那它就不是意外。所有人,包括同学朋友老师都期待着春来冲刺全县前五时,他人生的转折点就在这种时候出现,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要这种时候出现!生活就像莎士比亚的戏剧充满曲折,即使人散去,戏剧依旧延续。这个少年承担了这个年纪不应该遭受的厄运。因了这厄运,他脱离轨迹,他的人生会像小说跌宕起伏,还回不到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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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通知,张秋水叫上张清风,骑着摩托赶来姐夫家。他已经历风雨,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他心还是很沉重,这种沉重深处有对两个外甥的牵挂。他的牵挂随风随云跋山涉水来到柳林镇大湾河对面的春天村,又从春天村直直来到姐夫家,像电流那样寻找着姐夫的两个孩子,想告诉他们坚强地活下去。
父母猝然长世,无疑对谁都是晴天霹雳。短时间内,他还不能接受泰山压顶般的噩耗。然而,接受与否都不能改变事实,这就是现实,现实就是现实。大湾河水哗哗,河风吹拂,阳光照耀下的柳林镇还是那样美丽。
彼时,柳林中学后操场,春来跟同学打篮球,他刚把手里的球投进篮圈,有人小跑来叫他。“春来,春来!班主任有事找你!”班长跑来篮球场叫春来,春来是学习委员,他们关系很铁。“你奶奶病倒了。赶紧回家去看看吧!”
春来连跑带走,脑子回想着班主任忧伤的眼神,隐隐觉察到不祥。春来他家距离柳林镇不远,中间隔大湾河,小跑很快就会到家。大湾河桥上,春来远远瞧见自家院坝里聚集着许多人。人头攒动,乌压压的一片,风中掺杂着从院子里传来的说话声。他的心跳加速,右眼皮还跳得厉害,只觉家里有大事。堂婶站在路边,大老远看见急匆匆赶来的春来,情不自禁地迎了上来。
“春来!快进屋看看你奶奶。”春来点头,径直走进卧房。
房屋昏黄,灯丝发出微弱的光芒,像是精疲力尽的人没有力气。春来看着昏迷不醒、仰躺在床,额头上敷着帕子的老人,老人身边坐着他妹妹,春来联想到爹妈,他们出事了吗?想到那种事情,春来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他不停地安慰自己,不会的,应该不会的。随着心跳声加速,他的安慰很快变成恳求,恳求老天爷不要千万不要。堂叔走进来,他的右手自然放在春来的左肩膀上,似要传递温暖与力量。“你告诉我,我爹妈是不是出事了?”
“你要坚强。听我的话,你要坚强。”堂叔的话有明显的哀怜。“堂叔,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堂叔沉默,春来大概已猜到。
“你爹妈……你爹妈死啦……”春来摇摇晃晃,即将倒地,站他身边的堂叔有预感,说时迟那时快,动作敏捷地扶起春来,没有任其摔倒。这瞬间,春来只觉昏天地暗,眼前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光亮,仿佛置身夜晚最深处,周边全是从坟地传出来的令人恐怖的死亡气息。他告诉自己,现在经历的所有事情都不是真实的,他肯定活在梦里。他挣扎着想要醒来,身体却像是被看不见的东西死死压住,动弹不得,还不断往下沉。
太阳落山,余晖没有被夜晚吞噬殆尽。暗蓝色的夜晚,像深不见底的溪涧。透过敞开着的窗口,春来发现今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鸟儿飞翔,没有人群发出喧嚣,大地仿佛在这瞬间早已经停止了万物的生长。
大湾河对岸的小镇灰暗许多。漆黑的夜晚,唯有向着光明寻求永恒的飞蛾还在不停地扑打路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少年想到爹妈已经……他憋不住眼泪,终于大滴大滴滚落出来,他哭得歇斯底里。杜鹃啼血般的悲鸣响彻夜空,直直穿透厚厚的云层,抵达远方。远方的远方有人牵挂着这里伤心的人。
张秋水已赶来现场,他跟在场的人商量后事。忙完要紧的事儿,张秋水的电话打来春来老家。“春来,你现在是大人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了。秋水舅舅,你忙你的事情吧!我想静静。”
他从房间摇摇晃晃准备走出来,春天赶巧进屋。“哥,你没事吧?”
“没事,奶奶现在怎么样了?”
“她很好,现在坐在床上。”
“我们去看她。”春天点头。春来跟在春天后面,来到奶奶跟前。春来心想,春天明显坚强许多,自己都哭了好几次,她却没有流泪。做哥哥的春来想到这里心底泛起淡淡的羞愧。他奶奶注视着他们,良久不曾言语,皮肤像风干的橘子皮丑陋不堪。春天问:“奶奶你要吃点什么?”奶奶摇摇头缓缓吐气:“你们还没吃饭吧?你去给你俩做点好吃的。不要做我的,我什么都不想吃。”
春天说知道了,随即前往厨房。这年,春天十三岁,她已出落成莲花般少女。春来看出,他奶奶有好些话要跟他说,才故意支走春天。她伸手示意他靠她近点、近点、再近点。春来坐在奶奶床边,温柔地躺在她身边。
“春来,春来啊,你要坚强,听我的话,你要坚强。”春来心想这不是三叔说的话么。“奶奶您别担心,没事的,我会坚强。奶奶,您没事了吧。”
“傻孩子,我没事了。以后,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你知道吗?”
“以后的路还很长,要坚强,还要勇敢。”春来点点,随后静静地躺在奶奶身边,任凭时光流逝。春天来叫他吃饭,他已不再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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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年家在福建的亲戚都赶到他们出事的地方,首先赶来的是张秋水张清风。突如其来的灾难跟前,他何曾没有悲伤?只是,经历岁月洗礼,他对生老病死逐渐从容。火葬场,他的姐夫跟姐姐穿着寿衣被大火燃烧,化作沙粒般的骨灰,装进暗褐色的骨灰盒,运送回贵州清水县城老家那边。
火车上,张秋水抱着骨灰盒,凝神细望窗外,有些事就是命。我们这个世界,大多数人的命运都受某种神秘力量的摆布。只有极少数人可以反抗,可以在反抗中取得胜利,进而掌控命运成为命运的主人。有些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有些人却只能在命运的浪花里随波逐流,甚至逆来顺受。
春来看到秋水舅舅,亦看到他父母的骨灰盒,骨灰盒移交在他手里的瞬间,他觉得他捧在手里的不是骨灰盒,而是父母生命的重量。选定日子选定坟地以及其他事情。这些事情,堂叔全权负责,大人们让春来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像走程序。与此同时,春来家里的事情很快传到柳林中学,和他熟识的人纷纷跑来他家安慰他。言语像汩汩暖流,舒适安逸,温暖着少年的心,让他的心慢慢从灰色的世界里走出来。下葬当天,他们班派来两名学生代表,献上花圈。
葬礼结束当天夜晚,春来彻夜未眠,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不停旋转思绪纷飞。他的思想分成两大阵营,正在激烈地争斗。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安慰擦干眼泪,一会儿告诉自己要坚强……鸡鸣报晓,他做出决定,不再读书。
高中要读三年,大学要读四年,整整七年都浪费在读书这件事上,春来认为没有必要。他们家彻底失去经济来源,七年以后他可以改变命运,可是这七年时间,他读书的钱打哪儿来?他妹妹读书的钱打哪儿来?他们吃穿住行的钱打哪儿来?他们到底能不能克服困难,最后挣钱养家糊口?一连串的问题像威力巨大的炸弹把他的心理防线炸得稀巴烂,让他意识到,需要选择,需要牺牲。
春来懂事早,张秋水担心他离开学校放弃读书。结果,张秋水的担心成为现实。他曾想打电话告诉他,可他知道春来的性格,他改变不了什么。这个年纪,春来跟多年前的张秋水,他们急切地想要改变命运。有些人肩负着不可言喻的命运,他们的想法常常不合情理,他们的生活由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组成。然而,就是那些诡异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证明,你不具有非凡命运,因而你不能像他们干出与众不同非同凡响的事业。性格决定命运,命运又塑造性格。
春来心想着,自己就是靠诚实劳动干苦力,想要有普通的生活,并不是难事。春来说:“我不想读书。”他奶奶看着他,没有认同没有反对。她的眼睛已失去生命的光泽,显示出她已老矣。料理完后事,返回柳林中学,想到即将离开,难言的酸涩涌上他心头,像蚂蚁胡乱着撕咬他脆弱敏感的心,使他痛苦。
办公室,和蔼可亲的老师,她微笑着说:“春来,你来啦”。
春来点了点头。“你坐吧。你没事吧?”
“老师,我没事。”
“没事就好。”
“我……我……老师见他吞吞吐吐,“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老师,我不想读书了。”
老师先是惊讶,随后问他,“你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她正好有他们班的课。春来跟随她走进教室。
“你们看看谁来啦?”走进教室,温馨温暖像花香扑面而来。
两周没来,这两周对别人极其短暂,对他却似漫长的两个世纪,煎熬,异常折磨人心。等到他站在讲台中央,所有都已经改变,他失去父母,失去梦想,浑身上下散发着少年老成的气质。人生啊人生,让男孩成长的往往是挫折。
教室刚刚还嘈杂,此刻已鸦雀无声,静悄悄的,像是准备着迎接他的到来。春来缓慢走到教室,步伐沉重稳健,显示出某种悲情,他走向讲台。有那么瞬间,他想哭,仅仅是想,仅仅是那么瞬间。他抬起头直视教室,教室五十多双眼睛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同学们,我感谢大家的帮助,真的很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