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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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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细雨纷飞。
汨阳县城内,穿戴蓑衣斗笠的巡夜更夫走到了北巷巷子口,手头竹梆子敲了三下,接着扬声喊了一嗓子:“天寒地冻,关好门窗!”
巷子口左边第一户人家,正坐在火炉子旁的姜迎花往前一趔,险而又险地在撞上炉上的药罐前睁开了眼。
她匆匆往后与乌漆墨黑的小药罐拉开距离,一口气没松,鼻尖又闻到了一股头发烧焦的味儿。
两只手急急忙忙地从头发顶一路摸到发梢,终于在颈部找到了一缕被火燎断的头发丝。
还好,没继续往上烧。
但姜迎花仍不敢松懈,怕有火星子溅到了身上,双手互换着又从肩头拍打到衣袖,确定衣服无事,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屋里没有点灯,所有光亮全部来源于面前的火炉,在她刚刚打盹的时候,柴火已经燃烧到了炉口。
手伸到炉口想把柴火推进去点,却乍然想起自己身处何方。
刚刚发出的声响着实有些大。
姜迎花飞速抬头,目光在屋子左右两边来回梭巡。
房间里很静,由于紧张,她听到自己现在这具身体里,年轻又有力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砰’急促地蹦着,以及另外两人规律的呼吸声。
残存的困意彻底没了,她放轻动作把炉火捡好。
可之后呢,她还能做什么?
只能静坐着,等炉子上的药熬好,给两位‘家人’一一喂药。
屋子里陈设简单,她眯着眼睛,想看一看外头的天色。
这是退休后一个人生活在乡下养成的习惯。
只要不是下倾盆大雨,透过玻璃窗总是能够看到一点外头的天光的。
但,在这儿是徒劳的。
——白纸糊的窗户,本就不太透光,又加上细雨连绵,乌云蔽月,哪里看得清天色呢?
她沉闷地叹了口气。
百无聊赖间想起刚刚惊醒她的更声,默默算了下时辰。
本来,这个点她要么应该在村里跳广场舞,要么进了城带孙。
一切的前提是,她没有在六十大寿后突感孤寂,选择进城带孙子、没有在进城路上出了车祸、更没附身在这个十四岁的、和她同名同姓的小姑娘身上。
来这里已经三天了,姜迎花从一开始笃定自己不过在投胎路上走岔了一点道,鬼差很快会发现,来接自己离开。到现在什么驱邪的法子都试遍了,依然好端端的当着‘年轻了’几十岁的姜迎花。
不!或许还有一个法子……
但是——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连串的咳嗽声把姜迎花的思绪打断,她猛然回神,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右边的那张床走去。
这是一张年代久远到已经包浆了的木床,匹配着一幅同样年代久远的床帐。
行至床边,拨开床头处的床帐她便把半个身子探了进去。
娴熟地弯腰把两手穿过姜老汉的腋下,一口气把床上的人托了起来。
不待松一口气,姜老汉咳嗽声减弱,喉间只剩“嗬嗬”地出气声。
姜迎花神色一凛,只留一只手扶着人坐稳,另一只手火速把凳子上放着的痰盂拿来,塞在姜老汉尚算健全的右手手中。
“……来,深吸一口气,再用力把痰咳出来。”姜迎花略过称呼,直接鼓励道。
又觉得他再用力也咳不出多少痰来,双手变换了一下,还是一只手固定着姜老汉的身形,另一只手则开始为他叩背。
姜迎花动作做得十分认真,真的、真的是生怕他被一口痰堵死。
偶尔分神借着屋里微弱的火光,看看痰盂里咳出来了多少痰,完全没分心神注意其他动静。
比如,观察姜老汉的神色。
直到——
“哐当!”
圆滚滚的木制痰盂掉落在地,丝滑地滚动了几圈后,“啪嗒”一下,倒扣住了。
站得高自然看得远。
姜迎花不仅看到了痰盂在地上滑动的轨迹,更是扫视到姜老汉扫落痰盂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
到此时姜迎花都还是茫然又错愕的,直到看到那张遗留着中风后遗症的脸上。
口歪眼斜的脸,仍附着着未消的薄怒。
好巧不巧的,她与那双斜视的眼睛对上了。
姜老汉没有丝毫回避,反而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理直气壮、声嘶力竭地拍着床沿一遍一遍地吼叫:“糖……糖……躺!”
哪怕是平躺着,那歪斜的嘴角也会有口水流下来,如此激烈地嘶吼下,涎水更加快速地淌成一线。
姜迎花怔愣住了。
别说退休后她一个人在乡下过了五年清闲自在的日子,就算是退休前,也有十几二十年没有人会这样毫不留情地拂了她的好意。
她该发脾气的,再不济也该冷着脸跟姜老汉讲讲道理,好的结果自然是姜老汉道歉,然后她把这事儿揭过,差的结果就是撂挑子不干了。
毕竟她本质上和姜老汉非亲非故,甚至连雇佣关系都没有。
可惜……还是那个前提条件——她没有附身到这个小姑娘身上。
现在的她忆起以前的辉煌没有半分用处了,甚至于,姜迎花得心甘情愿地做好护工的活儿。
谁叫她现在得管这比她小了十岁的姜老汉,叫‘爹’呢?
心头思绪万千,手上动作倒是挺麻利的。
如扶着人坐起一般,姜迎花在听清楚‘躺’那个字儿后,就慢慢地把人放下了。
之后不仅妥帖地把给被角掖好,还拿床头干净的帕子把那一缕涎水擦拭干净。
最后嘴皮子动了动,却受制于心底那一点心虚,在对上姜老汉眼睛前转了头,只落下一句:“你好好休息,有什么叫我就是了。”
把地上的残局清理完毕后,心头那股郁气暂时消了。
但转身看到左边摆着的榻时,眸色变深了一层,离开这里的念头变得更加强烈了。
右边躺着姜迎花目前的‘爹’,左边则是躺着她目前的兄长——姜承香。
姜家一共三间正屋,一共三口人,按理一人一间都是够用的,何至于让家里两个顶梁柱挤在一间呢?
自然是有些缘由的。
这三口人,包括她在内,目前都不太健全,只是另外两人现在格外严重些。
一人是姜老汉,原先姜家的顶梁柱。
去年初秋中风前,他是个屠夫,中风后,一条命保住了,半边身子瘫痪了。
另一位不健全的就是姜迎花的大哥姜承香,他比姜迎花大四岁,今年十八,生下来两腿便动弹不得,一直到现在,腿都毫无知觉。
姜老汉为了治好儿子的腿疾,十几年间不知请过多少名医,寻过多少偏方。
汨阳县城的郎中看遍了,皆束手无策,姜老汉便带着他去府城,可府城的郎中也无计可施。
理论上姜承香是一辈子也走不了路了。
这几年姜老汉有了给姜迎花招婿上门的想法,只因心理上始终无法接受儿子永远也走不了路这个事实,所以迟迟没定。
中风后的姜老汉唉声叹气地谋算了两条路给姜迎花选,第一,请媒婆上门,为她挑一个赘婿,接手家里在集市的肉摊。
第二,把屠夫的营生与别人家做个交换,以后姜家不做猪肉买卖了,换个别人家的手艺过活。
其实或许还可以有第三条路的,姜迎花遗传了姜老汉的身高体型,生长的高大健壮。不仅外形形似男子,连力气也与男子相仿。
姜老汉真的想过把杀猪的手艺教给姜迎花。
大概四年前吧,十岁的姜迎花已经长到了一般成年女子的身高。
姜老汉头一晚动了念头,第二天一早便带着姜迎花去杀猪。
前面都教的好好的,姜迎花胆子大,也不怕脏,第一次进猪圈就敢帮着赶猪,捆猪的时候也灵泛,在旁边递绳子。
在绑起来的肥猪不安地嚎叫声里,姜老汉十分认真地看着姜迎花的眼睛,教导她:“杀猪要放血,得一刀捅到心脏。你好好盯着,看我怎么下刀的。”
心里觉得姜家手艺后继有人了,姜老汉内心春风得意,下刀也更加干净利落。
他甚至都没听到身后姜迎花倒地的‘扑通’声。
温热的猪血从窄窄的刀口汩汩流入底下接血的木盆里,姜老汉仍在头头是道地跟她讲解该怎么选中下刀的位置,以及下刀的力道。
等自觉该讲的都讲完了,姜迎花也晕了有一阵了。
从郎中那里得知姜迎花有晕血之症后,姜老汉那天卖肉算错了好几次账。
也不知道姜老汉想把杀猪的手艺传给姜迎花,以及姜迎花的晕血之症的事情是怎么传出去的。
后来隐隐有些闲言碎语流传在市井之间,有人说姜家杀孽造的太多了,祖祖辈辈都杀猪,从前是代代单传,现在是既要绝后,手艺也要失传咯。
或许姜老汉也信了几分吧,才给出了第二个选择。
姜迎花选了第二条路。
姜老汉便出面,与巷子里另一户人家交换了豆腐方子。
至此,从姜迎花爷爷的爸爸手里传下来的肉摊,到了他们这一代更名换姓了。
小姜迎花挑起了家里的大梁,每日早出晚归卖豆腐。
三天前的傍晚,卖完豆腐回家时,她在巷子口的墙边踩到了一块青苔,脚下一滑摔着了脑袋。
再睁眼,身体里就是六十岁的姜迎花了。
同名同姓倒是有点缘分,可到底不是自己的身体。
再说句难听点的,养活家里这两位病人是件难事、苦事。
她来这三天,因为头伤不需要做豆腐、卖豆腐,尚且一天到晚不得闲,要是头伤好了,指不定多累呢。
活到六十岁的姜迎花并没有出生在一个多富裕的家庭。
她一步一步靠自己打拼下来的家业,生儿育女,为父母养老送终。
太清楚这条路是怎样不易了……
不能再苦一辈子了!她暗暗告诫自己。
所以,还是得试试那个法子。
房间里,发着热的姜承香,含糊不清地呓语了几句,打断了姜迎花的思绪。
冷不丁回神,姜迎花以为人烧糊涂了,飞快奔过去探了下姜承香的额温。
确认降至正常了,才松了口气。
姜老汉和姜承香同住一屋,也说不清是谁把风寒传染给了谁,炉子上熬的是一帖治风寒的药,反正熬好了两人都得喂一碗。
喂药的事儿也得姜迎花做,等一通忙活完,打更人又从北巷巷子口走过了一遭。
她轻抚着微微发疼的后脑勺回到小姜迎花的房间,一沾枕头便入了睡。
连那个先前想要试一试的法子,也抛到了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