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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并辔行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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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时分,万籁俱寂,日头从东边山后冒出几缕红光来。群山剪影之上,一人策马奔腾,如一道流星划破天际。
“顾侯到!开城门!”
眠棉城门开启,声音若晨钟般厚重,裴居和赵献往前走了几步,见顾长俞策马冲入城内,马儿太过疲惫,四蹄一软就摔倒在地。人与马一样疲累,顾长俞被摔出老远,在地上滚了几圈,爬也爬不起来。
林惊时也在不远处,见状赶紧跑上前去,扶他起来。赵献拿了羊皮水袋,给顾长俞口中慢慢倒水。
唐齐也是红着双目,与众人一道扶了顾长俞进允王府。允王妃快哭瞎了眼,唤人给他们拿了些吃食上来,就坐在厅内一言不发。
“可找到了?”顾长俞坐在圈椅上,望着地砖。
“再等等。”赵献倒了茶给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顾长俞起身,“我去找。”
赵献将他拉住,道:“多的是人在找,已经翻出不少活人,昨个儿还找到一个活的。”
“那我去看看。”
赵献正要拦他,裴居却道:“也好,你愿意过去,吃过饭我陪你去。”
赵献也知多拦无用,只好道:“那你们便过去吧,我和长公主留下照顾王妃。”
八月末尾,烟瘴林中的瘴气也散去不少,打仗时人来人往,将这古道也踏得如翻修过一般。日出时启程,这边日落晚,故而过去时天还亮着。若是放在檀京,这个时候天已全黑了。
确如赵献所说,这边多的是人翻找,除了将士们,还有自发前来的陌冗百姓。扎西城中,以皇城为中心的地方彻底塌陷下去,周边偏僻之处倒是幸免于难,城中可见数丈深的大洞,还有一些被顺带翻出来的罗剌百姓每日都呆呆地围在大坑旁边看着,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生活了数十年的土地下,居然是这样一个骇人而残忍的布置。
至于坑底有什么,目前尚不知晓,堆在上层的大多是红砖与各类杂物,中间混着沙子。顾长俞跳下去,在废墟中乱走,裴居也随他下去。这个时候,才见夕阳西下,有人点起灯来,人们不见归意,依旧拿铲子掘着。
在碎石之间,有一人显得格格不入。此人面色甚白,根本不似久经风沙,他身上那身衣裳虽然破烂,却难掩华贵。他坐在石块上,背靠坑壁,举着水袋往口中倒水,看样子已经疲累至极。
顾长俞见了他,反倒愣住。
陆雪逢放下水袋,瞧着他,道:“檀京离得近,我比侯爷早来几日。”
见顾长俞不语,他撇嘴一笑,继续道:“怎么,只记得你家殿下没了?周镇察可不像另两位,他那混蛋爹不疼娘不爱,又是孤家寡人。允王好歹还有允王妃给哭丧呢!”
“陆公公!”裴居赶忙道,见陆雪逢向他看来,他才向他使了个眼色,道:“莫要再说了。”
陆雪逢笑了一声,转过头去,从袋里掏了蒸饼来吃。
坑边一直有人坐着哭,都是阵亡将士的家人,顾长俞边走边听人道:“都半个月过去了,早不会有活人了……”
裴居也管不了他,天色完全暗了下去,只剩那几盏灯幽幽亮着,他累了,便坐在坑沿,看顾长俞跟个疯子一样掘得两手是血。他这样掘毫无用处,裴居心想,随他去罢,然后就站起身来准备回营帐里去。
也是在这时,有小兵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封军报。
“川陵又开战了,倒是不急,就是查几人前来骚扰,五总寨不胜其烦,干脆出兵。”
听闻不是急报,裴居就拿过那书信,什么都没说,才走几步,就听顾长俞不知何时从坑里上来,站在他身后说话:“川陵既开战,那我就回去吧。”
裴居闻言,倒是一惊,心下寻思一阵,觉着他大抵是接受了现实,就点点头,“你回去也好,何老出使克伦,舌战群臣,三天解其盟。查几孤立无援,正好趁次机会收拾他们。”
顾长俞擦了擦满是鲜血的双手,“罗剌这边,太皇太后怎么说?”
“南罗剌尽在掌控,北罗剌那边还有斡木,斡木此人,实在没什么雄才大略,引狼入室却无伏狼之能。眼下再战也不好,太皇太后说,先与他们谈谈,实打实得讨了好处再说。”
顾长俞没再说话,兀自进了营帐,裴居也回了营中。翌日一早,裴居还没醒时,顾长俞就拉了马出来,策马回川陵去了。
罗剌这边需有人看着,故而裴居就留下了,赵献和其余人同林惊时一道回檀京。
大聿打下半个罗剌来,回檀京时,几人马车后跟着数十辆马车,拉着罗剌珍宝,还有战俘。长宁街上锣鼓喧天,百姓站于道旁,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上一次如此盛况,还是两年前顾长俞与赵隶赵熙舜庸州大捷。
这日,也能听到只有过年才有的烟花爆竹之声,米饭香混着火药味,裴居和赵献饶是舟车劳顿,疲累得连眼也难以睁开,也是坐在马背乐得找不着北,眯着眼睛大笑,从兜里掏出罗剌糖来撒给小孩们吃。
罗剌糖跟大聿做的糖还不一样,是用牛奶制的,小孩们没吃过,觉着新奇好吃,都争抢着要。就这么一路过了午门,裴居赵献和几个将军先行进宫,交还兵符并呈上军报,周煜灵向来不爱那些烦人的形式,知道他们疲累,就当下封赏了,让他们回去歇息,赐宴则是定在三日后。
这里是议事的大殿,周煜灵坐在宝座上,四下无一人。
她今日又是穿着从前最爱的那身衣裳,缃色妆花,外罩海棠花贴金罗衣,金钗挽发,玉动珠摇,腕间两支金镯作响。
这个时节,是落叶初时,槐叶金黄,随风潜入门缝,落在大殿地上。
周煜灵斜靠在镶着螺钿的宝座上,衣裙曳地,一手支头,美得不似真人,直似金玉堆砌起的雕塑。可林惊时知道,玉雕不会生动至此。
天光从两扇门中透进来,中间留了一块纤长的暗影。
“回来了?”
林惊时踏着落叶站在殿中,望着周煜灵,她像一只犯懒的猫,就是不肯端坐在那里,见她进来,干脆翻了个面躺在宝座上,连动也懒得再动一下。
林惊时上前,张开双臂,“可有想我?”
周煜灵翻身起来,提着衣裳跑下台阶,冲上去抱住她。
她们紧紧相拥,抛去了世俗的一切烦扰,这天地间只留二人。
周煜灵本不爱哭的,唯有见了林惊时,那眼泪就压不住,无论是跟她卖惨也好,真心实意也罢,好像自小到大积攒的眼泪都净攒着到林惊时面前流了。
“我一直觉着我命不错,直到你走了,我才疑心,莫非是我这十几年将气运耗得太过,才害你受苦。”
林惊时捧着她双颊,替她擦去眼泪,“你这话听着,倒像是早已将我纳入你的命里。”
“早就是了,第一次见你就是了。”
林惊时轻笑,“我到底哪来此幸?”
“此乃我之幸事。”
周煜灵握着她双手,眸中直泛委屈,“你不在,我觉都睡不着。”
“我回来了,有我陪你。”林惊时道。
周煜灵伤感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又是喜笑颜开,她早便备好菜,拉着林惊时去吃,吃过后又问她想去哪里玩,可要出宫转转,却见林惊时虽也喜悦,面上却难掩郁郁之色,她想了一阵,才忽然回神。
“我倒忘了,你哥的事。”
林惊时坐在罗汉床上,她本不想叫周煜灵太担心她,却实在难掩心中思绪。周煜灵一时高兴太过,忘了林舟渡尚未找到,不知死活,猛一回神,才知林惊时内心忧伤,她道:“不止是在扎西,我早已命人到陌冗周边去找,就算是死了,也该见尸身,尸身未见,就要一直找下去。”
林惊时也是叹了声,道:“是啊,哪怕真去了,也该见尸身才对。这般无声无息,倒叫我多想。可我又一点都不想有人来告我,说他真去了。”
周煜灵明白,只得安慰她道:“再等等罢。”
“我最怕的是,他被困在哪处,苟且残存。”林惊时望向窗外,“我知道罗剌人擅修暗道,若是他逃命的时候,碰到罗剌人,再被抓去……”
周煜灵赶忙将她拥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发,“不要多想。”
林惊时也知多思无益,收了收心神,又难免想到其它事上去。
她转向周煜灵,“那你我呢?今后当如何?还有你们周家……”
周煜灵坐到一边,在这个天翻地覆的世道里,她又何尝不是坐在一叶扁舟上,稍不留神,就会船翻人落。
“大战两年,也当休养生息。待罗剌事定,何老归来,当引清风入境,散一散战火硝烟。”她眸中思绪万千,“百姓安乐,便是河清海晏时。川陵那边,且看顾侯,我不干预。”
林惊时的话她尚未回答,出神间,她又回想到那日傍晚,周宗泽身边的近侍潜入宫中,将她按入池里,窒息之感直到她出水,还经久不散。
“至于周家……等找到周镇察,再做打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