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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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泽小美十八岁，拿着自己打零工攒的生活费，拖着装上三件换洗衣服的行李箱坐去东京的电车。
她忍着饿得吱吱响的肚子，在饭点横穿过美食街，按照门牌号硬生生盲摸进学校大门，兜着圈子找宿舍和教学楼。她把钱包贴身放在衣服最里层，在外面裹上厚实的长外套，在涩谷买到的第一顿饭是路边卖的鲷鱼烧。
花泽小美蹲在石台阶上，就算隔着一层外套，她也从石阶里感受到凉意钻进裤腿里，她一面把鲷鱼烧的纸袋剥开，一面小心翼翼打量变得昏黄的街道。
东京和老家不一样，就算天快要黑了路上还是有很多急匆匆的人。今天气温格外低，她坐在鲷鱼烧摊子后面的位置，背后是拉着卷帘门的商铺，她静静观察这个陌生的、没有一张认识的脸的城市，撅起嘴唇吹吹鲷鱼烧油乎乎的表面，凑过去咬。
鲷鱼烧里的红豆馅非常烫。说实话，花泽小美先前真的没吃过这种点心，浆糊一样的馅还会流动，进嘴里之后像一颗炸弹，高温和疼痛强硬地把牙关撬开，她狼狈地呼着热气，姆指被溢出来的红豆泥烫红，咬了一口的鲷鱼烧落在地上。
她硬生生把嘴里那口咽下去，张大嘴呼呼吸冷气，从舌头根感受到从未尝过的甜味。而后把鲷鱼烧捡起来全神贯注观察上面是否沾上灰尘，所幸大半部分都被纸袋裹住，花泽小美虔诚地闭上眼，越心想自己蠢笨，越觉得剩下的鲷鱼烧是珍贵不可多得的美味
。
她垂着眼睛吹冷红豆馅，从蒸腾的热气里悄悄抬眼，看到站在鲷鱼烧摊子前面向她歪头的男孩。
花泽小美忘了如何摆出一张笑脸，她呆呆地看着他。他长得真好看，长长的金色头发轻飘飘地遮住一半眼角，五官像孩子一样柔软可爱，眼睛大大的，长得好像她在老家墙头上总见到的那只猫咪。
鲷鱼烧摊上挂着的灯串把金发映得亮晶晶的，男孩黑黑的瞳仁也被照成暖棕色，他从摊主手里接过鼓鼓囊囊的一大袋鲷鱼烧，薄薄的、卷在大臂上的卫衣袖子底下，露出漂亮的凸起肘骨模样。猫咪在光下，毛发边缘都变得柔和，融化成一片软软的金色水泊。
他把塑料袋挂在手腕上，和花泽小美一直对视着，接着突然怔了一下："怎么还有人坐在这里？"
"…那个啊，鲷鱼烧。"他平静地掏出手机，它正嗡嗡地震，"冷掉的话会很腻人，所以你还是快点吃吧。"
他转身接通电话，小美才看到他后脑勺松松垮垮扎起一撮小辫子。电话声音好像很大，他歪着头把手机挪远，辫子晃着像猫儿尾巴。
花泽小美隐约听到他说"晚饭"、"讨厌"之类的话。鲷鱼烧已经冷却下来，不再腾出白色雾气，于是他的背影变得很清晰。花泽小美感觉自己的心脏正怦怦跳，男孩每走一步，她的心尖儿都结实有力地被小鹿跺一脚——花泽小美慌忙地支起身子，她感觉在阴暗角落默默注视街道的自己是一只下水道老鼠，而此刻她飞奔出去，用好快好快的速度，狠狠冲破了城市的边界线，从乡下踏进光鲜亮丽的东京里——
"您好！"花泽小美的脸颊被热气蒸得通红，"您、请问！我是否能——"
她呆呆地保持着鞠躬的姿势，脑子里乱糟糟的，手指也被烫得红通通。她的喉咙卡了壳，于是剩下的声音像蚊虫嗡鸣一样，细细歪歪地从齿缝里流出去。
"——我是否能，请您吃一个鲷鱼烧…？您喜欢吃鲷鱼烧吗？"
长得像猫儿一样漂亮的金发男孩大笑起来，她瞧见他通红的耳根。
她听到电话里穿出其他男性抱怨的声音，大致是讲"鲷鱼烧做不成晚饭，你快点买些泡面回来"。花泽小美只是紧张地看着他，她感觉自己鼻尖冒出汗，男孩把手机盖扣上，她才发现他比她还要稍微矮上一点儿。
"不用说敬语。"他抹去笑出来的眼泪，"谢谢你，那我就不客气地收入口中了！"
花泽小美本来想，事到如今把和佐野万次郎初遇的记忆翻出来实在是太难，但真想要回忆时却意外发现一切都很清晰，就连鲷鱼烧烫嘴的馅料口感她都记得住，手作红豆沙里藏着增加趣味性的完整颗粒。
她从初遇想到结婚，又想到佐野万次郎从"男朋友"变成"丈夫"之后的事。万次郎在家时，她喜欢早起一会儿给他早安吻，再起床给自己冲咖啡，咖啡机运作的嗡嗡声让她觉得治愈。
丈夫细密的睫毛颤颤睁开，露出底下柔和的黑色眼睛。前段时间他才把头发染成黑色，又剪成短发，拿到比赛第一名后站在颁奖台上对着镜头呲牙笑。他露出那尖尖的小虎牙，伸出食指和中指、手背冲着镜头露出个反着的剪刀手。花泽小美喜欢彩带落在他头发上的模样，但果然还是最喜欢他摘下头盔时、用力甩开脸上汗水和发丝的模样。他的表情很清爽，微微垂下头喘息，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花泽小美对他一见钟情，然后日久生爱。
她爱他，她爱佐野万次郎的全部。在她的心里，她爱的是在相处五年间同样爱她的佐野万次郎。"爱人"这地位是由回忆满满构成的，单单拥有他的脸却没有记忆，这样的人不会顶替爱人的位置，不会被花泽小美爱上。
她不停重复着这观念，努力把自己的肩膀向内蜷缩，试图把自己变小，顺着沙发缝里钻进去，从这个世界里逃走。
她左手边坐着那个长得和丈夫脸一模一样的男人，右手边没有人。坐在同一张圆形沙发上的其他人都非常有默契地与她隔开一个人的距离，她悄悄去瞟另一边也是如此。以他们两人为中心，旁边都是空荡荡的，挨比较近的人闷头喝酒，话也不说几句。
花泽小美身处一种沉默的压力之中，她努力只盯自己的膝盖，视野边缘偶尔会看到他把胳膊伸向桌子上弹烟灰。
她不吸烟，丈夫也不会，所以他又更不像佐野万次郎。然而总有人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管他叫"mikey"，花泽小美知道丈夫这个小名，她把它当成亲友间可爱的称呼。
她笑不出来，mikey像正式名字一般从酒水间吐出来。
如果，只是说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某个平行世界。如果如今她真的是花泽小美，那么身旁的他也应当真的是佐野万次郎。她都能来当了陪酒女，那么万次郎做个什么犯罪勾当好像也不是不能想象的事。
丈夫国中时做过不良，当过暴走族总长，貌似很厉害的样子，非要再发展下去也不是不能想象。更何况——花泽小美抠着指甲悄悄抬眼观察，这张桌子旁坐的，都是她认识的，或是有过几面之缘的人。
做视频博主的三途君，开俱乐部的灰谷兄弟，总是和伊佐那一起工作的鹤蝶，在背后支持丈夫事业的九井，还有，还有其他……。所有人她都见过，甚至他们都参加过她的婚礼，或多或少给过她祝福，现如今却都用着更年轻的脸，穿着没见过的制服，放在她身上的视线都是轻蔑的。
她不慎与鹤蝶对上眼，慌张地重新把头颅低下做鹌鹑。
她无法像别人一样称这位佐野万次郎是mikey，也无法直呼他的名字，只好暂且在心中把他叫做"佐野君"。他也的确十八岁，脸小小的，像个学生。
佐野君突然张嘴对她说话："你打量他们干什么？"
花泽小美吓得一下子昂首挺胸。刚才在门口与佐野君对上眼，被他死人似的表情给吓得瑟瑟发抖，下一秒就见他拧着眉毛招招手让她过来。她同手同脚走到佐野君旁边，直挺挺地坐下，然后闭上嘴彻底让自己成为透明人。
她不清楚现在他们是一群做什么的人，但敢肯定没在做好事。花泽小美东想西想要张嘴回答佐野，嗫嚅着，佐野说第二句话："你看。"
她抬头看，佐野伸着手臂指向灰谷龙胆身旁软软偎着的女人，在灰谷龙胆的注视下喝酒，摆出一副笑脸。
"那个是你的同事吧，她倒是熟练。"佐野懒洋洋地歪了歪上半身，他把翘起的腿放下，右半边身体贴在她的肩膀上，"你为什么不做？我把你叫到我旁边来，是为了让你做你的职业。"
"哦，你在发抖。"
"你害怕我吗？"
佐野说话慢条斯理，他将手掌覆盖在她抖个不停的肩膀，明明是这么亲昵的姿势、无法容许他人进入的距离，花泽小美却只感觉害怕。她不敢抬头看他的脸，佐野炙热的呼吸掺杂烧焦的烟草味滚滚涌进她的口鼻，他的手指冰凉，让花泽小美恍惚间觉得自己是被猫类分食的一只耗子。
……他在拿她寻开心。
该死的，自己竟然被人拿来寻开心。然而佐野的气息与声音逐渐隔绝了周围一切，她只听到朦胧的女人痛呼与求饶声，紧接着是大笑。佐野平静地说："你不敬业的话，就会像那边一样。"
花泽小美咬着下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珠挪向被施展暴力的那边。物品陷进身体里的声音让她怕得出冷汗。她感觉自己一定是做了噩梦。一定是在梦里，否则也不会有失重的错觉，好像飘在天上，时而又不停掉下去。
我一定是来到地狱了。花泽小美咬着牙齿，制止后牙不停碰撞。
如此沉默将近三分钟，佐野不讲话也没像想象中那样打她，只是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烟灰掉在她露出的大腿上。
佐野从上而下看了她一遍，伸手拍掉她身上的烟灰。
"你好像哑巴一样，你不会真是个废物吧。"他的语气轻快了些，"业务不熟练，竟然什么都不做。"
佐野轻轻笑起来，然后低头，捂着嘴咳嗽了两声。他笑的声音竟然要命的与丈夫一模一样，然而佐野的嘴角却没有要扬起的意愿，他的嘴唇抿成一条沉重的直线。
佐野问花泽小美："你在抖什么？"
他拧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她。花泽小美不敢看佐野的上半张脸，她见惯了万次郎笑眯眯的、幸福的模样，而这个佐野的眼睛里全都是负面情绪，它们会平等地投射在花泽小美的每个身体部件，成为有实体的压力。
花泽小美感觉他会杀了自己。刚才后桌的骚乱归为平静，她听到女人讪讪地笑着倒吸气。
花泽小美把脑子放空。
"我害怕。"她说完这三个不掺杂任何一丁点虚伪的字，重新把头垂下去。
佐野直笑。她听到附近也有其他人在笑，坐得最近的三途君突然暴怒，用力踹了一脚桌子，把杯里的酒踹得直晃荡，在桌面上滚了半圈掉在地上，泼了花泽小美一脚。
佐野把烟蒂灭进烟灰缸，问她会做什么。她愣愣地点点头，想不通为什么他要问她这种话，佐野把腿蜷缩起来，像她一样把身体缩在沙发上。
花泽小美的眼睛不受控制地跟随他的动作，佐野把眼睛眯起来，于是她看不到他的黑眼珠，只看到他的脸，他稚嫩的、被光映得软软的脸。他的黑睫毛与青色眼圈融在一起，佐野的笑容和丈夫一模一样，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面对丈夫，花泽小美连呼吸都要放轻几分。假若她确实死在曾经的世界中，假如她永远失去了属于自己的佐野万次郎，如果她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她就会变成行尸走肉。
但她面前存在着佐野。花泽小美连心跳都要放轻几分。倘若我能看到他的脸…就算只有脸，这一切也会变成比氧气或食物更为珍贵的生命燃料。
"我……"
她张开嘴，感觉自己回到十八岁那个夜晚，她拽住第一次见面的、佐野万次郎的衣服，结结巴巴请求他是否能接受她的一个鲷鱼烧。
"我会做点心。"她平静地说，"和式西式都有涉猎，除此之外我专门了解过摩托车赛车的构造。"
我会在早晨六点给你早安吻，然后做早饭，冲咖啡，在你的杯子里放三块方糖。她盯着佐野睁开的眼睛想。我会收看你的每一场比赛，我爱你这张脸。
佐野万次郎不再笑，他向后靠在沙发靠背上，用那疲惫的表情说："这样。"
"那你跟我走吧。"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