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酲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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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拜坟冢。
二拜青山。
三拜红尘故人泪。
半欲天明半未明，残灯无焰影憧憧，闷雷殷殷，天光乍泄几缕，惊得沾颌酒露，落湿满襟。
“哈，都说佛祖四大皆空，普渡众人，教化心灵，可你啊…”
“已然六根清净，道是真无心，亦无情”。
方虞七面上已然显着几分薄醉，可眼前的佛龛神像仍是那般敛眉垂目，毫不人情。
她放下手中酒瓶，耷拉着歪斜绵醉的头，散倚在蒲垫上，半翘着指尖划对虚空，试着为佛祖抿直的唇线改个弧度。
遮挡视线的虚指移下，抿唇垂目依旧。
轻“呵”一声，她自嘲地摆摆头，站起身脚步浮软地往供桌走去。
“享了我这么多年供奉，也不知好脾气些”方虞七嗔怪话罢，将余酒放在供桌上，换取了旁的一支燃的正旺的香烛，转身遂离。
门一推开，浑不想打了个寒战，方虞七忙鞠下点身子，护住那点烛上星火。
待踏入院中，望四外天色阴晦，风静树止，安得一隅沉寂，像隐隐储备着一场莫大的雷雨。
周遭的气氛害得她心中不宁，遂将手顺垂，做与愿印状，口中祈愿道：“倘要真有灵有性，可否舍我半生修缘，渡他…乐极逍遥”。
方虞七的身影离二层小筑愈发渺远，渐渐地隐入了湾山头，只得窥留方寸光晕在青砖小路上迤曳出一地银蛇。
………
“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朴樕林障后，一抔碎土被方虞七拢到香烛脚下，替烛体夯稳身形，周肆掺着晨雾水的杂枝乱叶也被拂了去。
里下光洁的坟头露出，空空荡荡，唯一人跪拜尔。
孱小的坟茔未曾立过名和姓、燃过黄白纸、供过米酒肉。
曾芋儿叶片做的帽子，被制作它的人簪满了精挑来的野花草果，现也已与坟土相融，腐化透了。
何许秋风话悲凉，却道故人心恒。
刺目萧然促得坟前的人儿，难捱胸闷气紧，喉中哽咽出声。
“老一辈的人说，故去的人应当放下，否则将绊住逝者往生，可是我不争气，如今依旧放不下你”。
因为方虞七她舍不得，也不愿忘。
“你知道吗，前不久有个人描述了她梦里‘过世的爷爷被困在一个阴暗逼仄的空间，却得不到安息，他的眼神是那么的难受挣扎’，
我真的好怕…你也会被如此困住，对不起，是我太过贪心，一思一念留了你十四年”。
“所以今后…我再不能想念你了，再不能因我的自私，让你难受丝毫”。
哪怕那只是个可能，爱你的人也会心疼。
悲意浮杂在沉默的幽林，隐入晨烟。
方虞七深呼吸了一口止住啜泣，怨怪的轻摇着头，郁郁的道“你倒也实在小气的紧，十多年来，竟从未让我于梦中再窥得你音容半分，哪怕我于心中祈求也不肯”。
只不过“思故人”这件事，哪怎真怨的了方虞七，毕竟思绪转然，从不是人心能全全操控始料的。
即使有人愿她年年岁岁不相思，断相忆，长怀乐。
林中草蛰蝉鸣，似乎在奋力呼唤着天明，可天公却只当听不见，顽皮地将厚重的云，裹了一层又一层，只肯吝啬的透出些晦暗不明的辉光。
她低叹一声，看向山上那些修剪得益的灌木，整齐有划的花草，争艳的花色被排排列列，组成了当下的时兴模样。
山上的野枇杷没了，满满覆盖的青竹绿松也被伐了去，倚靠而生的笋虫飞鸟自然是呆不住，早早投了别处。
那些个儿时所谓的秘密基地，又那里还留的住，悉数被夷为平，新建成了别样的景观。
青山不在，青山不再。
靠山而居的人们散了，慢慢的皆入了城，迁进方栋小区，只留下一湾山头，失了庄，不成乡。
山说，它其实从未改变，只是迎来送往着的人们，喜欢为自己改换妆造而已。
话虽如此，但属于方虞七的那份青山确实过去了，她心中发涩，但也只不过是无力无为，
避眼任它跟随时代迭新，纸上规划，穿上令它欢喜不知的新装。
承载记忆的事物一件一件都换了样貌，有关于故人的遗迹仿佛真的已经洗消殆尽。
她低眸回看，于他的，仅还有身后一冢孤坟。
团边除了杂生的草外，竟只剩一派空灵寂荡。
方虞七起身再拜，愿这空无青山许他故迹长存。
乌云泱郁，西风凉喈，旄丘唫呼。
淅淅哗哗的击打声来的突然，溅起了满山的土腥气，朝着他们霎那赶至，难辨是雨还是眼泪先落下，总不过将方虞七的脸湿的彻底。
就如雨水滴的不巧，打落在了烛芯中央，与凹槽的烛泪做了伴，一起凝望着头上的青烟缓缓升高。
集流成股的山水四纵八走，混乱的杂草残枝再次覆盖上了坟头。
方虞七对着那摊被水冲刷走的黄泥，凄然无奈。
青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残烛被捧在掌中，她狼狈、失落、懵怔，如同被抽去了精气神，呆呆的跪坐在一旁。
青烟不散，招魂凝魄。
聚出的人形默默的看着这一切，虽不识得眼前人，心底却奇怪的在放肆滋生着苦痛的难受。
形魄眼中的方虞七，脸上贴着几缕头发，正往下滴着水，空洞眸中一直噙着泪，他想走过去帮她擦拭，脚腕处沉重刺骨的铁链却时时刻刻绊着他，多的一步也走不过去。
魄挣了几下，终是徒劳，抬在半空的手微颤着，无法触及想安慰的人，他们两个，皆在自苦。
方虞七虽看不见，也再认不出他。
可终究，只那么一个方虞七，仅凭残忆，却还在时不时想他，念他。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地上匍躺着的方虞七，任衣襟续满泥浆，浸冷肌肤，她的双眼，无神的望向孤坟，苍白的唇开开合合，《葛生》正被她反复低唱。
“终于可以不相忆…”
形魄扑跪在离方虞七三尺的地方，状似朝拜，泪从脸上滑落，无声，不存，形消体散前的最后一句话是魄的哑声自问。
“你到底…是谁？”
攸攸江水寒，粼粼竹叶飘。
佛祖微敛的双目下，满含慈悲。
嘉和三十八年，生魂离体数载，这片由众代“相”耕耘而成的天地，方虞七来了已有六年。
滨州.
水陆总兵把头，兼守备宅邸。
三十又几的麦肤色汉子，顶着小油肚，提溜个竹编草笼，正大剌剌的往方府里头走。
朗笑声传入前院，“闺女儿，快出来看爹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方德烈面上的灿笑跟门口的俩网球石狮子般，笑得下巴上的卷毛都抖啊抖。
然府中后院，与他这般欢朗境态不同，正噼里啪啦翻找的不可开交，都快将笼里蝈蝈的哼曲儿声压了去。
方德烈越走进越觉着不对，心里纳罕着奇怪。
小厮从廊道里往正院儿跌撞着跑出来，神色匆忙失态。
眼看着人无视他，就要从自个儿身边擦过去，方德烈伸手一捞。
撞在坚硬的胳膊弯里，杨福疼的“哎哟”一声。
刚才急着去报信没看清人，这会儿子回过头来，才发现这不就是他家大老爷吗？
“呜呜呜”杨福眼看找到主心骨了，眉间鼻头一皱一蹙，双腿打弯儿，就跪在方德烈脚跟儿前，做出未语泪先流的模态。
方德烈趔趄后撤，躲开了杨福更欲盘上他大腿的双手。
“行了行了，夫人呢？七七呢？”直肠子的方德烈哪里看的惯一个大老爷们儿这么娘唧唧作态，当即呵斥道。
杨福掀开眼皮往上瞅了下方德烈愁黑的脸色，遂即低下头来收起扭捏，麻利开口“回老爷的，夫人她去给在县学里的大郎君送入秋的衣服吃食去了”。
那没事了，方德烈悬着的心放下，毕竟他夫人和七七贯常是一起出门，走哪儿黏哪儿的。
未料接下来的话就不太美妙了。
“小姐她…”
“……说！”方德烈脑门起了黑线，暗觉他吐不出好话。
杨福瑟缩道：“小姐她好像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酲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