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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居山 ...

  •   “从这里往前走,到第三个岔路口,左转,就是烟火旺盛的人家去处,你去吧。”

      我站在山路的起点,手指向漫漫星海中的北辰,为她指明方向。

      漆黑的幕布笼罩天穹,但在天穹的一角,金纱般的曦光已经拂亮了大地,很快就要日出,该出发了。

      还未睡醒的女孩子摇摇晃晃,擦擦眼睛,便头也不回的迈步出去,小小的身形马上消融在夜色和林丛构成的帘布后,只有沙沙的脚步声还微弱尚存。

      久违的,我犹豫了一下。

      “记得嘴巴甜些...”

      没有回音。

      她已经走远了。

      我空落着伸出去的手,脸上淡淡的笑了笑。

      拖着长长的白袍,我转身回到自己熟悉的石头椅子上,摁膝端坐。

      天明前的星象,最适合用来占卜卦命。

      在渐渐暗淡的天幕上寻找斑斑点点的光,那些微弱的光儿此刻跳着淡薄的脉搏,天明之后便再也寻不见影子。

      巨象、河铜、澜驳、巡紫...嗯?沼虎不见了,明明它就应该在巡紫的下方。

      奇怪,今天有什么异象么?

      我努力在天幕里寻找那颗本该长明的星光,那是颗光芒太过弱小的星星,却又至关重要,它关乎着世上一切命途凶险之人的未来,历史上它只消失过三次,其中的一次是七百年前,五胡乱华。

      即便是我也忍不住跳了一瞬眼角,有多少年了?胸膛里那颗如木头般的心再次如此有力的跳动,像是要挣脱桎梏。

      沼虎...沼虎...不会吧?

      我的心乱作一麻,手上立刻召出算式用的棋子,以地为盘,一枚枚的摆放好阵势,将天穹的神之面纱复刻在棋盘之上,再一点点用算式和星学抹去神的面纱,露出他宏伟而珍贵的面容——

      手指拨动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要天明了,神的面纱还未完全刻下,哪怕缺失一个角,这幅算式也是无用功。

      烦躁出现在心尖上,整座馒头山忽然开始没有理由的震颤起来,山湖里颤出一圈圈波纹,脆弱的山石裂开细纹,停留栖息的野鹤振翅高飞,引颈急嚎。

      仿佛...仿佛被这座山镇压的什么东西活过来了,就要解脱桎梏,冲上云霄。

      速度快一些...快一些...再快一些,好、完成了!

      最后一枚算子被狠狠砸在它应在的位置,现在棋盘上只缺少那丢失的那一颗暗星,我喘着紊乱的呼吸,深深呼吸一口气,望向已不再无边无际的漆黑天穹。

      夜已长逝,但世人尚未知晓他们自身的命运。

      又会是新的乱世么。

      原先只是想卜算那个少女的命运,但未曾想到会如此。

      此刻,将以那少女的姓氏为锚点,我要开始卜测神的心。

      尽管很多年前有人就告诉了我,神的胸膛里没有东西,只是一块坚硬的铁。

      我抚开大袖,在第一抹日光破开云层后,伸出了窥测命运的手。

      毕竟,我和一个人有过约定。

      ————

      最北方的太日缓缓上升,仙人的白袍端然不动。

      太日缓缓登上天穹的中心,占据中线,仙人只是抬起头瞄了一眼,而后继续伏下身心算,倒竖的金黄龙瞳里跳跃着惊诧的光。

      山林间野兽穿行,仙人的脚旁跳过了灰兔,窜过了松鼠,偶尔棋盘上的算子被拨乱,他也只是轻轻地拨正,摆动手臂驱赶那些蠢笨的野兽。

      太日将坠,仙人沉思。

      太日坠去,仙人合眼。

      太日渐隐,仙人睁眼。

      他再次看向地面,无数算子已经被他驱赶出了棋盘,整座以泥土而成的棋盘上尸横遍野,无数代表星辰的算子互相厮杀,留下深深浅浅的划痕,只是为了推算出那颗消失暗星的真正方位,但已经没有剩下几颗活着的算子留给他简化算式了。

      他的大军就要全数战死,而敌军的枪戟依旧如林。

      沉默。唯有沉默。

      他算不出这样的局面,他太自信了,几千年来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卜星结局,诡异而混沌。

      如同北辰的神君挥舞他无形的战刀,砍断了那颗昭示命运的暗星,于是众人再也看不见自身燃烧殆尽的命运丝线。

      白袍的仙人定定站立,风吹过他宽广的衣泽,带起大片大片的纯白色泽。

      “沼虎”不见了。

      哪怕是龙,哪怕是我,也找不到他。

      那么还有谁能找到这颗星辰?

      依然是沉默。

      我篡紧了手心,不知不觉间冷汗已从额头流下,这么多年了,我再次有种重新感受到自己正在“活着”的感觉。

      此刻,远处的漆黑山脊上游走着狰狞的熏红,那颗太日已经坠去了一半的身型,世界重新成为黑压压的一片,只剩下天地的一角残留热血和光亮。

      “......”

      “难道,我真的会有离开这的一天么?”我苦涩的笑笑,转头望向山洞的深处。

      “柳毅啊,柳毅。我已经是头老龙了,辜负了你的期待,将来在阴曹里可不要骂我啊。”

      一声脆脆的声音带着疑惑插进了我的自言自语:

      “您...算完了么?”

      我怔怔的低头,一个不足我膝盖的女孩儿正一屁股坐在我的白袍上,看来是我忽然站起来吓醒了她,否则她还能不出声音的呼呼大睡。

      “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不是去人家那里了么?”我忍不住皱起眉毛来,吓的她抖了抖,立刻咬住嘴唇低下脑袋,泪汪汪着一副大眼睛。

      “呜....”

      “我,我不是凶你,你先别哭...”立刻感到头晕的我连连摆手,俯下身子去抚她的头顶,像是揉搓松鼠的脑壳一样。

      “呜...我只是...只是...”

      小女孩儿的眼眶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她不会是瞧见了我手足无措的样子来,蹬鼻子上脸吧?

      “那个...我不是责骂你,只是刚刚有点浮躁,我向你道歉,道歉。”

      她抽噎了一口鼻涕和眼泪,而后用力点头。

      “我,我不哭,婉儿不哭。”

      “好好,乖啊,刚刚是我不好...你是,没有人家要才回来吗?”

      我试探着缓和口气,轻轻的问。

      女孩儿摇摇头,擦干眼泪。

      “不是。我自己走回来了。”

      “不喜欢那户人家么?人家没有说不愿。”

      “婉儿不讨厌,但是...婉儿有一事相求。”

      “若是为你再寻一户人家,也不是难事,只是——?!”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

      女孩儿突然后退几步,及其庄重地跪下双膝,头颅磕地。

      “这是,跪拜何事?”

      “跪我的师傅。”

      “师....傅?”

      我自嘲的笑笑“是教你算星卜命的算学,还是归隐山野的生活方式?孩子,你是凡人,星算少则百年起步,长则千年入门,你学不了的。”

      “非也。”女孩儿将头埋的极深“我是要向您学符箓驱魔之术。”

      我再一次怔住了。

      “先前山洞里,我翻到了不少无名的古书,便在人家村落里询问了少许,有了眉目。”她清清脆脆的声音坚定无比“村子里的山民们告诉我,您以前曾是拔除妖魔的方士,懂得如何仗剑斩魔,驱邪平乱。婉儿想要学这门手艺,请您传授于我。”

      太日彻底消失在山的尽头,大地被黑暗笼罩。

      山间的竹林穿梭晚风,发出沙沙沙沙的响声。

      “方士在以前盛行,现在的大妖少了,学起来倒也不需消耗人的一生...可你当真要学么?如今的方式,斩的更多的却是人心啊。”

      我无由地叹了口气,看着她那么固执的姿势,生不出半点劝说的念头。

      看来是个死犟的丫头。

      “婉儿要学。”她抬起头,眸子清清亮亮。

      “....”我再次叹了口气,低下身子扶起她“好吧,好吧,要学便教你,这并非宗门禁地,不过是个野山头,和一个无名的野龙。”

      她愣了愣,而后开心的跳了起来,小腿一瞪便缠上了我的腰,活像一头爬树的小猴子那样黏住了人,甩也甩不开。

      “师傅!师傅!”她甜甜地叫起来,我狼狈不堪的整理衣着。

      “说起来师傅的名字是什么?您可以告诉我么?”

      “我没有名字。即便有,也是别人为我取的,你愿意叫我什么都好。”

      “那...龙师傅?”她咕噜噜转了转眼睛,显然不是很满意。“师傅你告诉我以前的名字呗,我还没念过学堂呢,不识几个好听的大字。”

      “我想想...”一只手托着爬到背上的她,一只手捂住脸沉吟。

      “倒是确实有一个名字,是故人为我所取。”

      “什么名字什么名字?”小女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嘴唇忽然间干涩起来,我无由地苦笑了一下,念出了那个已然陌生的名号。

      “柳毅。只是柳毅。”

      女孩子安静的伏在背后,认认真真地咀嚼这个名字,而后开心的大笑起来。

      “好听!”

      我拍拍她圆润的小脑壳,只是笑,不说话。

      “以后还是叫我师傅吧,柳师傅喊起来,怪怪的。”

      她点点头。

      拍拍后背,女孩儿听话的跳了下来,认认真真的站着,凝视我蹲下来的目光。

      “那以后婉儿就跟我在这生活了,没关系么?”

      “我会学着抓野鸟插溪鱼的!”

      “在山里会很无聊。你能耐的住寂寞么?”

      “师傅在我就不寂寞。师傅暖呼呼的,不寂寞。”

      “.....好吧。”

      我扶扶额,不知道让那些当年的老妖怪们听见这种评价,会不会笑的大牙都掉出来了。

      “我会尽可能的教你,但是你有没有天赋领悟,就是你自己的本事了。学不好,就要重新恢复凡人的生活,下山还俗。”

      她认真的点头,不苟言笑。

      “好。婉儿会听话的。”

      “乖。”我摸摸她的头。

      忽然间我愣了一下,问起一个一直很想问的问题。

      “说起来,你为什么想学驱魔呢?有什么理由么?”

      “妈妈说我的爸爸是狐狸精...我想替妈妈砍了他。”

      漫长的沉默后,我扶额良久。

      “罢了,罢了,不妨碍。”

      女孩儿站的久了,腿有些发麻,活泼地一个大跳跳走了,溅起满地星算用的泥土棋盘,察觉到脚上的异感后她才诧异的低头,小脸铁青的卡住了动作。

      “师傅...我是不是踩坏了?”

      “嗯?你说这个啊,不要紧,算式已经结束了,我没有算出来。”

      “那就好那就好...”她吁了口长长的气。

      “说起来,师傅是在算些什么东西?”

      “我在算你的命运。”

      我低头俯瞰那些混乱的棋盘,堆积如山的算子也无法显现真相,满眼都是失望。

      “师傅算出来了什么么?”

      “什么都算不出来。关于你的星辰,缺少了一...等等。”

      我惊骇地看着她,看着她抬头眺月,目光游曳。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当她抬头眺望这片天穹时,目光澄澈的干净而无邪。

      宁静的月光下,娇小的女孩儿轻踮脚尖,像是轻盈的白鸟涉水,羽翼白而纤细。

      我看着她,看着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浑身的血一点点冷了下去,冰渣子在血管里随着血液移动,刮出深深浅浅的伤口来,疼的人心头发颤。

      我想明白了,我彻底想明白了。

      我并非是算不出她的命运,也并非是卜算不出她的未来。

      而是我无法卜算出“自己”的命运。

      在昨夜时,我尚未知晓她会向我拜师,而今夜后,我与她的命运彼此缠绕,无法分出差别。

      我是龙啊,活了千年的龙,小小的人,不过是我鳞边的小小石子。

      是我把她害了啊。她会因我而死的。

      在我出生的那一刻起,连龙也无法在我身边生存,所有生物都会在我身边被害死。

      我卜算不出自己的命运,但我知道自己的命,注定的。

      无力感正中了什么地方,我感到难过,我默默地低下头去,握紧拳头。

      “对不起...”

      女孩儿惊讶地看着我,声音疑惑

      “师傅,怎么啦?你好像...在哭。”

      我在哭么?

      我在哭?

      我捻捻指间,晶莹的液体消融在夜晚的风中,一闪而逝。

      “没有,没有。”我擦擦眼睛。

      “我刚刚卜出你的命了。你会被我害死。不要留在我身边了,我”

      她眨眨眼睛,而后笑了出来,笑的高贵而从容:

      “可我本就是将死的人,如果没有您,我昨天就该死在片山林里了,您说笑了。”

      白鸟般的女孩缓缓张开双臂,轻柔地拥抱起来,幼小的双臂甚至无法环绕住我的肩膀,可她还是固执的努力伸长手臂,像个笨拙的雏鸟,使劲地想要笼住我的脑袋。

      “师傅,我不介意的,人都是会死的,在您眼中,人不就是渺小如石子的生物么?”

      “......”

      “我想,朝霞之所以愿意成为朝霞,是因为它想璀璨的比任何光都漂亮...师傅,我也想做朝霞。”

      “哪怕只是须臾的一瞬?”

      “嗯。”

      “......”

      压下心头的无力感,我朝天叹出一口漫长的气。

      “那我,教便是了。”

      “谢谢师傅。”她甜甜的开口,声音清脆。

      “以后便不要用婉儿这个名字了,太轻,压不住你的命运。”

      “可以请师傅赐名么?”

      “......楚姓太刚,易折,婉字太柔,易折。既然是想做方士,那便要有震慑住魑魅魍魉的名字。”

      “从今往后,取名黄裳,姓氏为姜。”

      我重重地摸了摸她的脑壳,咬字顿挫清晰:

      “绿衣黄裳乃是典故,『彼惨绿少年与众不同,必位至卿相』。取改写命运之意,姜氏乃镇压邪祟之首,古有蚩尤与黄帝血战于涿鹿之野,蚩尤便是姜姓的孩子。”

      她严肃地凝视着,看着我的嘴唇一启一合,黑黑眸子的深处波光清越。

      “是,谢过师傅。”

      “姜黄裳。”

      “徒弟在。”

      “黄裳。”

      “我在。”

      “....”

      “师傅...”女孩儿终于露出为难的表情,轻轻地擦拭“别哭啦,你现在好像一头屁股上扎了标枪的野猪...”

      夜风清冷,馒头山的月下,仙人终于不再孤独。

      白色的长长衣摆后,纯白的女孩儿眠声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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