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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番外二 ...

  •   “看招!”
      还没等我搞清楚声音是从哪传来的,视野便被一个飞来的东西占据了。
      飞来的物体一碰到我的脸便碎裂开来,化作无数冰凉的粉未四散。
      我伸手抹掉脸上残余的冰渣,四下环顾,很快便看见不远处的由伊。她的左臂垂在腹侧,与身体形成的沟隙间夹着一排造型粗陋的雪球。
      见我的视线投了过来,由伊像是做了坏事被发现的秀才一样嘿嘿地傻笑了两声——
      ——然后又从左手夹着的雪球中取出一个丢了过来。
      我侧身躲过,雪球“嘭”的一下在卡车的货栏上炸开。
      “偷袭是吧?”
      我假装恼怒地喊道,转身就开始从卡车上收集积雪。
      等到我捧了满怀的雪转过身去,由伊早就不见人影了。
      我毫不迟疑地向由伊消失的树林后奔去。
      根据粗略的估算,这大概是灾变后第三年的十二月。这里几天前刚刚下了一场大雪,那时我和由伊一起缩在帐篷里,用汽油点燃枯木取暖。雪一停,外面瞬间就成了一个银妆素裹的世界。稀疏的落叶乔木早就秃了,掉光了树叶的孤零零的树枝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像是咖啡上浮着的一层奶油。那条小溪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冻住了,晶莹透明的冰面上现在也被松软的白雪覆盖。
      这里偏僻荒远,没有人类活动产生的热量,甚至连【兽】都没有一头,因此冰雪消融的速度格外缓慢。大部分的积雪还没有被我们践踏过,依旧洁白明亮,毫无脏污。
      因此在这样的地面上,一双厚重的雪地靴留下的脚印就显得十分明显了。
      跟随着由伊留下的脚印,我很容易地找到了那个在树干间笨拙地穿梭的瘦小身影。我快步追上去,由伊哪里跑得过我啊?我们之间的距离迅速地缩短。由伊见状也不再逃了,转身便拿起雪球丢我。
      我顶着接连在脸上爆开的雪未,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由伊身旁,将怀中捧
      着的积雪一股脑儿全塞进了少女褐色风衣的领口里面。
      由伊笑着尖叫起来,跑出两步,随后猝不及防地滑倒在地,一头栽进了雪里。由伊翻滚着想要把衣服里面的雪倒出来,我扑上去按住她,愣是要把那捧雪全都化在她身体上。少女被冷得咯咯笑起来,二人又是一阵扑腾。她手里剩下的雪球全都被我们两个压碎了。
      等到两个人都胡闹够了,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不沾着冰雪。我扶着由伊从我们滚出的雪坑中站起来,她黑色的长发间夹满了雪块。我伸手轻轻帮她掸掉,雪末便椉椉地飘落下来。
      少女头顶红色的毛绒毡帽整个歪了,我扯着它的两边把它重新扣在由伊头上。帽子上也沾满了细小的冰渣,在我的手掌间化开,带来冰凉感。少女小小的鼻头耳朵都冻得红红的,活像一个刚从棚子里摘出来的草莓。
      夏天刚刚结束的时候,我们曾经开着卡车外出探索,找到了一座不算太远的废墟城市。那次外出,我们就未雨绸缪地提前把过冬用的物品收集完了。要不是那天我想起来要拿这些衣物,现在恐怕我们都得横尸荒野了。
      由伊盯着我的脸看,然后突然噗嗤笑了。
      “笑什么?"我一挑眉毛。
      "你的眉毛都白了,看上去好像老爷爷,哈哈……”由伊笑得止不住声。
      我不耐烦地伸手在脸上一抹,"走了。”
      由伊十分自然地牵起我的手,一蹦一跳地往卡车方向走。她看上去很开心。由伊总是这样,特别容易满足,只要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她就会笑得很开心。
      大概也是因为没得选吧。既然无法哭,那就一直笑着好了,她就是这样想的吧。
      "天这么冷,可以做冰沙呢……把炼乳罐头还有水果罐头拌进雪里冻上一夜……”
      "喂,冰沙什么的太浪费了。"我打断她的遐想。
      “……哎,我就说说而已啦。”
      由伊紧紧握着我的手,身体的温度透过接触的皮肤直接传到我身体内部。她不再言语,转而轻轻哼起了歌。
      我一愣。这正是那支由伊常常哼唱的小曲,这旋律我都快烂熟于心了。但是于此情此景之下,却似乎又勾起了我的某些回忆。我的确依稀记得,我在遇见她之前就已经遇见了这段旋律,而且它对我好像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由伊。”
      旋律戛然而止,"嗯哼?”
      “你唱的这个曲子原本是不是有歌词的啊?”
      “欸?莱昂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天你在河里洗澡,我不是避到卡车后面去了吗?那时你突然越唱越大声,而且还带上了歌词,感情色彩饱满得就好像参加歌曲选秀节目的选手似的。”
      “啊……”由伊的脸猛地涨红了,“我都不记得了,还有这种事吗?还被你听到了……呜哇……”
      少女一幅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可,可能当时我一个人站在河中间,感觉广阔的天地间突然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一样,就…就……”
      我挥手打断她,“哎呀,没关系啦。可以请你再像那样唱一遍吗?”
      “就……诶?"
      “嗯,因为我觉得你唱的很好听啊。"
      “不,不,那也太羞耻了……”由伊紧张地抠着冻得通红的手指头,"不过,既然莱昂都这么说了……”
      随后,由伊轻轻吸了一口气,便原地坐下唱了起来,我则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里默默地听着少女的歌声。
      由伊的歌声照旧悠扬婉转,起初还仿佛害羞般压抑着不敢大声唱,但逐渐便沉浸在了歌唱中,像是忘了边上还有一个人在听着,声音慢慢响亮起来,旋律也呈现出了明烈的情绪。
      由伊越唱越入神,可我却越听越感到冰冷刺骨。那不同于寒冷干燥的空气带来的冰冷,而是一种发自体内的冰冷。我的脑髓仿佛被注入液氮,思维前所未有地凛冽,那种冰冷沿着每一根神经蔓延到全身各处,向下、向下,浸透每一根神经末梢。
      是那段歌词唤起的记忆,令我头皮僵硬发麻,四肢僵硬如同木偶,在雪地中颤抖。

      花瓶被扇子敲开罅隙
      马鞭草正在瓶中萎蔫
      这一击只是轻轻触及
      无声无息,没有人听见

      但是这个微小的创伤
      使透明的晶体日渐损毁
      它以看不见的坚定进程
      慢慢波及了花瓶的周身

      清澈的水一滴滴流溢
      瓶中的花朵日益憔悴
      任何人都还没有觉察
      别去碰它吧,瓶已破碎

      爱人的手掌拂过心灵
      往往也可能造成痛苦
      于是心灵便自行开裂
      爱的花朵也逐渐枯萎

      在世人眼中完好如前
      心上伤口却扩大加深
      请让这个人暗自哭泣
      心已破碎,别去碰它
      "什么嘛……”
      即使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歌曲,即使是我主动缠着她要求她把歌词唱给我听,听完以后,我却还是禁不住这样嘟哝道。
      “怎么了?"她温柔地微笑着,歪着头问我。
      我将身体往地炉旁缩了缩。她家里的桌子下方安装有暖炉,这是我听说过却没有见过的设计。冬天的时候从寒冷的室外进来,只要把腿伸进去,顿时就会像是获得了解脱一样被温暖包围了。
      开水壶沸腾起来,白色的水雾由瓶口蒸腾而出。她起身按掉开关,小心翼翼地捧起开水壶走过来。
      “这歌词到底在讲什么嘛。为什么'爱人的手掌抚过心灵',也会‘造成痛苦’啊,这怎么可能嘛……”
      她愣了一下,随后缓缓而稳重地将开水壶放在桌面上。
      “也是,莱昂这样的人是不会懂的吧。”
      她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呢喃着,目光低垂着,没有焦点。她的笑容中似乎有几分落寞。
      每次她这样笑的时候,我心中都会浮起一种隐隐的担忧,就好像这昭示着某种不详的预感即将化作现实。
      "我这样的人?我是怎样的人?”我被她的话弄得有些生气,“而且为什么我就不会懂啊?我这样的人有什么问题吗?”
      她笑了两声,这回她的笑容中不再有那种落寞了。她轻轻把我楼到怀里,像是母亲一样来回抚摩我的头。我的脑袋侧着枕在她的大腿上,地炉的温度从她大腿的缝隙间窜了上来。
      “没有问题哦,莱昂这样的人,完全没有问题。应该说,像你这样的才好吧。有问题的,是我这样子的人……”
      我伸手,在她的小腿上轻轻掐了一下。
      "你又说这种话了”
      “对不起啦。"她笑了一下,笑得那么惨淡。
      我心头一紧,心脏像是被一只爪子抓住。
      为什么你总是不开心呢?为什么你的笑容里总是掺着痛苦呢?为什么你会自卑呢?
      为什么你那么讨厌自己呢?
      我喉头哽咽着。我曾无数次想要把这些问题问出口来,但却没有一次做到过。
      "我喜欢这首歌,是因为听到这些歌词时,感觉说的好像就是我自己一样。真的很神奇呢,"她轻轻拨弄我的耳朵,“如果莱昂理解不了的话,就不要尝试理解了……不,最好永远也不要理解。相信我,对有些东西来说,一无所知是最好的。”
      “一无所知怎么会好呢?”
      "很好喔。莱昂对很多东西都一无所知,我一直很羡慕你呢。”
      "你这样说会让我感觉很难堪”我嘟哝道。
      她笑笑,推了推我的脑袋,我不情不愿地坐起身来。
      她起身走到窗边。我想要跟过去,但身体十分抗拒离开温暖的地炉,怎么也使唤不动。
      窗外漫天飞雪,鹅毛大的雪花往下坠落,整个小区都被白色覆盖。正对着她家窗户那棵几层楼高的常青树的叶片上积满了霜,在风中微微地抖索着,像是流动的牛奶瀑布。
      她目视着窗外,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踮起的脚后跟从厚厚的棉拖鞋中翘起。
      "哎。"她冷不防地出声唤我。
      “嗯?”
      "这个世界真是太漂亮了,太完美了。莱昂,你说大家都知道这一点吗?”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啊……你说什么?”
      她没有重复刚才那个古怪的问题,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说。
      “然后,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的话会怎么样呢?”
      !?
      我的身体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直起来,随后腰部便撞到了桌面棱角分明的边缘,痛得我几乎叫出声来。
      “你要干什么!?"我顾不得疼痛,竭力爬出壁炉,恨不得立刻冲到她身边。她说这样的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的脑中警报高鸣。
      "哎呀,都说了是如果。我不会真的跳下去的。我只是想,如果我真的就这样死去了,这个世界的美丽会不会有些许破损呢……”
      “快别说这种话了!"我大声喊道,声音大的连我自己都下了一跳,"你净说这种吓人的话……”
      她依旧没有停下,怔怔地看着窗外那个银白色的世界,看都不看我一眼。
      “不过,要是我摔的血肉模糊或者粉身碎骨的话,一定会给大家添麻烦的吧。这样看来,还是先把自己装在一个结实的袋子里好吗……”
      "喂!"我冲过去,双手死死地扣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仿佛这样就可以把她唤醒,把她脑子里那些可怕的东西甩掉,把她从一个即将离开的世界带回来。
      她终于回过头来,嘴角挂着一丝惨淡的笑容,面色和外面的雪一样苍白。“没事的,"她轻轻搂住我,“我开玩笑的……”
      “你不要再这样子了!求求你了你这样真的让我很害怕……好像随时都会……”
      感受着她切实存在的身体,象征着生命的体温,我才好像终于把她从哪个我永远到不了的地方拉了回来一样。终于确信她不会再离开了,哪里也不会去了,我不禁在扑她怀中痛哭失声。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面对哭泣的我,她有些手足无措。
      她在我背后抚摸的手似乎有些无力。
      "生存,真是太奇妙了……”
      “莱昂对我这么好,如果说幸福有必要的条件的话,我的生活早已一项也不缺少。明明已经幸福得快要溢出来了…”
      “可是,生活在这样完美的世界里的我,却感到痛不欲生。我一定是个不知满足的怀女人吧,明明没有任何辜负我的事物,我却总是想入非非。我享受着美丽的生活的时候总是胆战心惊,好像做了什么愧对于人的事,总觉得这种美好不是我应该得到的。我常常忍不住去想象自己不复存在后的世界会怎样,然后就会很害怕,很害怕,然后就很讨厌自己。这份痛苦或许是神明对我的惩罚吧,像我这样糟糕的人……”
      我的手指用力抠住她的身体。
      "不,不要再说了……”
      "竟然因为想象自己不复存在的世界伤感起来…我真是个恶劣的人呢。莱昂你就把这些话当作我黎明时的梦呓,忘掉吧。”
      但我不可能忘掉。我害怕。我一直很害怕。每次她像这样说话的时候我都害怕得不得了。害怕得不容得我对这一切不闻不问。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摇摇头。
      “你很痛苦吧?我能做什么改变这一切吗?”
      她继续摇头。
      “为什么明明那么幸福还要胆战心惊!?为什么要想象自己死了以后的世界…”
      “莱昂是永远都不会明白的哦,"她只是这样平板地回答我,“也不需要明白。忘掉吧。”
      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这句话像是一根冰冷的银针挑着我的神经。我感到刺骨的冰冷。尽管此刻我紧紧抓着她的身体,我却前所未有地感受到她与我之间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
      永远不会明白的吧。
      像我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地究竟在痛苦什么的吧。
      就像我无法理解为什么爱人的手掌抚过心灵也会造成创伤一样。我只是一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思想是如此的浅薄,浅薄到我甚至都够不到她心灵的门扉,更别提叩开她痛苦的大门。
      就在那时,一种十分明确的预感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我们在将来是一定要分开的。不管我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横亘在我们之间,竭力地想要把我们推向世界的两极。
      “你是不是会离开我?”我哽咽着问她。
      她沉默,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你可以不要走吗?”
      她不说话。
      “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就感觉到了……”
      她不说话。
      “究竟是为什么啊!!??”我死死地抓住她的身体。
      她不说话。
      “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做…你告诉我啊……"我摇晃她的身体。
      她不说话。
      那天,我在她的怀里一直哭到精疲力竭,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一直用软软的手在我的脊背上来回地抚摸。
      是啊,其实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已经预料到了吧。
      那最后的结局。
      直到现在都没能理解……
      我和那个人……

      "莱昂……!莱昂!”
      有什么东西在拍打我的脸。
      “莱昂!”
      回忆的景象瞬间破碎,碎片在我眼前渐渐褪色,消失,世界回归于一片灰白的朦胧。双眼逐渐聚焦,一张模糊的面孔浮现在视野的正中央。
      “吁……总算醒了,还以为你就这样死掉了呢”少女如释重负地撩了撩垂下的黑色长发,转而又突然朝我俯下身来,“不对!该不会是回光反照吧!”
      "你丫就知道咒我死啊…"我本来想要大声埋怨的,结果发出来的声音却有气无力。我想要抬起手在少女的脸上捏一下,却发现自己仿佛失去了与躯干以下肢体的联络,身体好像不再是自己的了,别说抬手,就连手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莱昂要是真死了,我会哭的哦。”
      “你怎么可能会哭。"她这是骗谁呢。
      “也是哦……”由伊尴尬地笑了一下,“不过你到底怎么了,说是要听我唱歌,可是我唱完以后就发现你倒在雪地里不省人事,我以为你是冻昏过去了,烧了一桶汽油也不见你醒……要不是我费好大力把你拖回来,你现在早就冻死在外面了。”
      我环顾四周,这是在我们那顶帐篷里。不远处有一堆焦黑的灰烬,想必是由伊把木柴拿来烧掉取暖了。由伊整个人都扑倒在我身上,紧紧贴着我的身体,似乎在用体温给我取暖。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艰难地、有气无力地说:
      “由伊……你说为什么……爱人的手掌抚过心灵也会造成痛苦呢……”
      "哈?”由伊一皱眉头,像是没听懂我的话,"为什么问这个……”
      "这不是那首歌的歌词里面的……”
      "哦……”由伊用食指端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嗯……不知道呢。你这么在意这个做什么?”
      "由伊……你喜欢这首歌……是不是因为感觉歌词像是在写自己?”
      由伊一脸担忧地伸手轻触我的额头,然后又触碰了自己的。
      “莱昂不会是脑子被冻坏了吧…”
      随着体温一点点回升,周身的神经如同植物的茎脉网络一样一点点复苏,肩膀以下的知觉逐渐回来了。大脑的控制顺着那些恢复的神经一点点往下,再次渗透了身体的每个角落。我想伸出手把由伊那只不断地测体温的手打掉,但却发现手依旧抬不起来。
      于是我只好开口制止她:"别闹……”
      “可是莱昂真的很奇怪啊!一醒来就不停问我歌词的事情,就连我擅自把木柴烧掉取暖,你也没有像平时那样怒骂我浪费,甚至连耳光也不扇我一个,实在是太奇怪了吧!?”
      ……我在她眼里就这么吝啬吗?再说我这手也扇不了她啊。
      "我没事……回答我……你喜欢那首歌是不是因为…感觉歌词像是在写自己……”
      "我记得我根本没有说过我喜欢那首歌来着……”
      “你只要一开心就唱……不是喜欢是什么……”
      “好吧…”由伊难得地叹了口气,"我纯粹只是觉得那首歌里面有你们称作【悲伤】的东西,因此想要去体味而已。非要说我和歌词里写的有什么相似的话,恐怕只有‘心已破碎’这一点吧。”
      “所以莱昂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昏倒过去了啊?你那么沉,我几乎拖不懂,要不是那个地方离这里没有几步路,你现在早就冻死在外面了!”
      我轻轻笑了一下,故意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死不了的。废士之神会保佑我们的。”
      “【神】?那是什么东西啊……莱昂从很久之前就一直断断续续地提起……”没想到我的话又引出了她新的疑问。
      "哦,现在告诉你也没事了”我动动手指尖,"你难道不觉得现在这个世界,那场灾变,都很不可思议吗?你想,将【心】上存在的裂缝无限扩大,甚至吞噬了一个人本身,这样的奇迹除了神又有谁能做到呢?”
      “这一切都是一场大规模的优胜劣汰,只有被神明认可的物种才能活下来,就像二叠纪大灭绝,侏罗纪大灭绝那几次一样,这不过是神明抹消她不满意的造物的手段罢了。【心】既无用,又脆弱,还给人带来数不尽的麻烦,就像阑尾一样。然而人类没法在进化中自行将其消去,就只能让神明来帮忙了。像我们这样的【失心之人】,就是神明拣选出来的新人类,淘汰中留下的胜者。”
      “那么那些拾荒者呢?他们不是还抑制着裂痕的扩散,带着一颗残破的【心】继候活下去吗?”
      “那些只不过是神明的遗漏。灭绝人类这样的大工程,有一两条漏网之鱼再正常不过了。或者他们是神明特意留给我们的玩具也说不定呢。那些可怜的家伙,真是看看都觉得可笑呢……”
      “是吗,你这么想啊……”由伊以几乎不引人察觉的幅度摇了摇头,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我倒是觉得正好相反呢……”
      “相反?”
      "对啊。我觉得我们才是可怜的人呢。可怜的病人。”
      她缓缓转过头去,看向快要升至顶空的太阳,冬日里没有温度的太阳。
      “这个世界的……病人。”少女喃喃道。
      我想开口反驳,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对于由伊来说,她一定还对自己的缺陷无法释怀。如果突然告诉她她其实是神明选拔出来的优胜者,恐怕一时半会也无法接受吧。
      说到底,我又真的有我想的那么优越吗?到头来,我还不是连那几句歌词都没能理解?爱人的手掌抚过心灵,往往也会造成痛苦……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心】了,没有机会再去探明这种脆弱的东西究竟会因为什么那么容易破碎了。
      (“莱昂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的吧……”)
      一语成谶。
      由伊的目光凝滞在那没有温度却依旧刺眼的日轮上,盘坐在地的身躯静止不动。我回想起那个人站在雪天的窗边的画面,突然惊讶于她们竟是如此的相像。
      我看着由伊面无表情的脸,空无一物的眼睛,试图从中窥探她那深深掩埋的、绝望而痛苦的灵魂。
      这个世界的病人。
      那时的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由伊……”
      “嗯?”她回过头来。
      “这个世界这么漂亮、这么美丽,你说大家都知道这一点吗?”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莱昂偶尔也会说这么超现实的话呢。”
      在少女身体的温暖下,知觉已经完全回到了身体里。我试着坐起,一次便成功了。
      “她就曾经这样问我,"我以和由伊一样的姿势凝望着天空,太阳是苍白的,蒙着一层灰云,“当时她就像这样望着窗外的天空,那时天也在下雪。”
      “莱昂真是对前女友恋恋不忘呢。"由伊作出吃醋状,故意撇过脸去,撅起嘴。但我知道她是绝不可能嫉妒的,因为她没有这种情绪,“哎,你说我们算是相爱着吗?”
      我迟疑了一下,"应该不算吧。”
      "为什么!?"由伊有些委屈似的问道。
      “因为虽然我喜欢你,但你不喜欢我啊。”
      “瞎说,我明明喜欢莱昂。”
      “那是因为你的【病】吧,"我摇摇头,"你总是毫无区别地喜欢着整个世界,喜欢着身边每一个人,实际上只不过是你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你的病让你无法感受讨厌,失去了对照,你也永远无法理解真正的喜欢是怎么样的。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对你来说就具备了特殊的意义。像你这样把全世界的人当作一个整体去对待,不可能真正地喜欢上某一个人的啊。”
      "或许吧……”
      少女紧紧地抿着嘴,似乎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呼之欲出。她垂首,没有温度的阳光打在她颈窝处白皙的皮肤上,凌乱的黑色长发间打下了斑驳的光影。
      “但是啊,现在我的整个世界里……”
      由伊猛地抬起头,清澈透明的双瞳此刻愈发明亮,她的眼晴闪闪发光。
      "不是只有莱昂一个人了吗?”
      理解了那句话后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我和由伊之间的空气全部被抽走,每一丝光线都在刹那间消失,只有眼前的少女,在视野的正中央熠熠生辉,显得十分耀眼。
      一切杂念都消失得一干二静,全世界好像只剩下了我们两个存在。我们久久地对视着,时间的概念模糊了,那一刻既无限长,又无限短。
      体内的小兽从冬眠中苏醒,揉搓朦胧的眼睛,在柔嫩碧绿的青草地上奔跑着翻滚了几圈。它仰头看向温暖的太阳,发出了稚嫩的嗷嗷叫声。与那声音一起,我身体深处的什么东西融化了,形成了涓涓的细流。帐篷外面不知何时已又飘起了雪,帐篷里的时间却依旧凝固着,每一个粒子都停滞了,连结成沟通我们之间距离的桥梁。
      不知经过了多久,由伊的脸庞忽然缓缓地向我靠近。她呼出的气息拍打在我脸上。我没有躲避。

      我们的嘴唇重叠在一起。

      我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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