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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 ...

  •   由伊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喂!小心啊!”
      我的意识重新回到身体里,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把她的手甩开:“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没有胡说八道!”少女的声音中充满了委屈,但传到我耳里的一字一句却仿佛都在挑衅,“明明是你自己在蒙骗自己吧!你还要这样子到什么时候!”
      "你,你……"我手指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莱昂从一开始就喜欢上我了吧?从第一次遇见我那时就已经喜欢我了吧?明明喜欢,但你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抗拒这种情感。或者说,你不能接受会产生这种感情的自己,不愿意承认,并因此而恼羞成怒。陌生的、抵触情绪让你感到混乱,你想折磨我,杀死我,以此来抹平心中异常的起伏。你经常露出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是因为喜欢的情感和某种你给自己下的限制起了冲突吧。你说的要杀死我,要吃掉我,用绳子把我拴起来,无非是想用这种方式把那种感情从脑袋里挤出去。其实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过要吃掉……”
      “别说了!!!”我大喊一声。
      由伊说着那些话的时候,脸上流露出哀伤的表情。她是在怜悯我吗?她的目光就好像在看一个可怜的精神病人,我无法忍受。
      由伊被我吓到了,倒吸一口气,然后怔怔地望着我。
      “莱昂,你在哭呢”
      少女将白玉般的指尖伸向我的脸颊。
      我用力打掉她的手。"别碰我”
      我踉跄着向后退去,畏惧地町着由伊,好像她是什么恐怖的怪物。
      脸颊痒痒的,好像真的有眼泪掉下来了。
      可我为什么会哭呢?我怎么还能哭呢?
      我明明是……
      我忍受不住想要撕抓自己身体的欲望,扯自己的头发,咬自己的胳膊。我像是一台陷入了逻辑死循环的机器。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只是毫无缘由地想要毁掉自己,毁掉由伊,毁掉目力所及之处的一切。
      我喜欢由伊吗?
      我不知道,或许确实是那样。
      可是,喜欢?我怎么可能喜欢别人?我为什么能允许自己再产生这种感情?
      那个让人害怕的词啊。
      我明明那样清楚这样的联系到头来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幸;
      我明明是神选中的新人类,答应过神明大人断绝奢侈的情感,不会去爱任何人的;
      【那个人】明明也说过,这种情感永远不会有好结局的;
      这种愚蠢又脆弱的感情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还存在着,没有消失?
      明明只能给所有人带来伤害。
      可就是无法摒弃。到头来谁都没能做到。
      于是就只能像得了阑尾炎般承受着无意义的痛苦。
      “莱昂先生!你怎么了!?你,你整个人都在发抖啊!我不说了,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好了!快停下来!停下来!”少女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由伊扑上来制止我的动作。此时我被几个交缠在一起的念头折磨,神的话语和相矛盾的词句几乎要把我的大脑撑破。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思考了,就连呼吸都觉得费劲。由伊很轻易地就把我扑到在地,我已经根本无力推开她了。我闭上眼仰面躺倒在地,心想如果这是一切一个噩梦的话,那就快点结束吧。
      “菜昂……”
      少女拍拍我的脸颊,我睁开眼睛。眼睛好像在流泪,占据我全部视野的少女的脸庞看上去模糊不清。
      由伊看上去很费劲地咽了口口水。
      ”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吗?"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这么可怕的话题了!我不想听!不想去了解!不想再知道关于这种感情的任何事!我已经被它弄得很疼过一次,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我竭力地想要嘶吼,但却发不出声音,就连喘出的气息都带着剧烈的颤抖。我想要避开她的目光,但少女双手按住我的肩膀,把我整个人压在地上。我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使不上力气,抽了筋一般地只是颤抖,整个人好像一大坨摊在地上的烂肉。我无法挣脱,只好无力地摇了摇头。
      由伊轻轻地抓起我的右手。她的小手抓在我的手腕上,凉凉的,一时间我的右手竟忘却了抽搐。我凑得离她那样近,少女的长发垂下来,拂在我脸上,我那因缺氧而麻木的脸颊感到了瘙痒。
      我睁大眼晴,模糊双眼的泪水褪去,我清楚地看见她那五个泛着桃色的指尖捏着我的手腕,放到了她左侧的胸口上。
      那一刻,我愕然了。不是因为少女的□□如何温暖如何柔软,而是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
      字面意思。
      她的那里,是空的。
      没有温度。更没有脉搏。由伊的肋骨后,只有一片冰冷的空荡荡的胸腔。
      11
      那一瞬间,任何言语都失去了意义,就连一个表情、一个眼神都变得多余。我和由伊仿佛被某种东西连结在一起,那是一架连通在我们体内的桥梁。那个瞬间,就好像彼此注视着一样,我们能读出对方的全部想法。
      我们是同类。
      我们是一样的【失心之人】。
      少女身上一直以来困扰着我的一切,都在这一事实之下不言自明。
      解释得通了,这样一来就全解释得通了。
      少女松开我的手,我的手臂无力地垂下,落到地面上,像是一节没有生命力的树枝。
      "莱昂。"由伊的脸毫无征兆地涨红了,”你刚刚……是不是捏我的胸了?”
      “啊……没有啊。比起那个,你还想像现在这样压在我身上多久?”
      “鸣哇!"由伊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无意间作出了怎样一个姿势,猛地从我身上弹起来。于是她的姿势就转而改为蜷着腿跨坐在我身上,怎么感觉更奇怪了……
      不安的源头,那如同雾霭一般朦胧地环绕着我的异样感,此刻完全消失殆尽。一切都得到了解释,在废墟中初遇时我僵死的身体,她面对凌辱时处变不惊的态度,那每每让我不知所措的空无一物的眼睛,还有她违背常识、总是和其它人类不一样的行为就像溺水的人终于挣扎着浮到了水面上一样,有种呼吸猛然通畅的感觉。
      “明白了吧,我们都一样呐。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莱昂不用因为喜欢我生自己的气了。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哦……”
      跨坐在我身上的少女伸出手,轻轻地抚摩我的头发。
      由伊留在我身体里逐渐孵化的、四处抓挠的小兽,此刻终于褪去了初生的血污,在阳光下晒干了金黄色的茸毛。它不再痛苦地用爪子四处搔抓,躺在草地上温顺地接受着一双手的爱抚,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好多天了,”我从地上坐起身来,力量又重新回到了身体里,“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拥有一颗不会破碎的【心】的人。”
      "什么?"突然起身的我的额头险些撞到了少女的脸颊,她吓得往后一仰,差点倒下去。
      "我以为你的【心】没有一丝裂纹,因此才在灾变中幸存了下来。”
      由伊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那你现在总不会这么认为了吧。”
      “是啊。从昨天夜里开始我就不这么认为了。拥有一颗不会碎裂的【心】的人,不可能会在睡梦中露出那种表情。”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由伊身上一直吸引我的是什么。那是同类的气味。
      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害怕她的眼睛。正是因为那双眼睛过于清澈,什么也没有,因而清楚地倒映着我自己的脸,所以才散发着我熟悉的气息。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无法杀掉她,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思维稍一放松眼前就总是浮现出她的身影,明白了为什么看到她那夜扭曲的表情时会感到弦然欲泣。
      我第一次看到那双眼晴的时候,大概就已经不可避免地喜欢上她了。但是另一个铭记神明的诫言的自己却在潜意识中剧烈地排斥“情感”的存在,践行着“你不可以爱任何人"的戒律。两个自己在意识中痛苦地斗争,这就是导致我行为混乱的源泉。我对少□□脚相向,各种虐待无所不用其极,但同时又无法下手杀死她。因为我既不愿意离开由伊,也不愿意失去绝对的理性和冷静,不愿意背弃神明。这才是我痛苦的根源,这种混乱蒙住了我的双眼,让我时而心烦意乱,时而头痛欲裂。
      “喜欢一个人什么的,在这个世界里是非常非常奢侈的东西,"我带着惨淡的笑容说,"真正的罪,比一切的一切都奢侈,带来的伤害足以致死。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喜欢上你,而且甚至连抹去这中感情都做不到。”
      “但是没关系了哦,你可以原谅自己了,”由伊认真地注视着我,“总是和自己过不去,莱昂真是个别扭的人呢。”
      喜欢一个人,之所以危险,是因为双方都需要将一样等价的、宝贵的东西送给对方,作为交换。那样东西作为某种威胁,将两个人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一旦分离,就必须要承受失去它带来的痛苦。
      我曾经就是这样把这样一件东西,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另一个女孩,并就此坚信她会永远在我身旁。准确地说,那是一颗【心】,火热的,赤诚的,没有一丝裂纹。
      但有一天,那个女孩离开了我,以一种我做梦都不会想到的方式。
      她把我的【心】偷走了。自那以后,我就成了失心之人。
      短暂的痛苦过后,我逐渐发现这样也挺好。一座城市,千千万万的人,千千万万颗心,太过拥挤。那些心产生的情感向周围辐射,形成一圈圈密不透风的磁场。这么多【心】挤在狭小的城市里,它们的磁场不可避免地相互牵扯,使其主人陷入情感的纠缠。而我却可以像一颗不带电的中子,毫发无伤地穿过这些力场,从不会沾染半点麻烦。
      我就此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了,永远在彼此身旁什么的,这不过是【心】编织出的谎言罢了。和这种名为“人类"的同类生物保持距离。不要信任。不要交流。这样就不会再有任何东西被偷走了。不会失去,也不会再受到伤害了。
      失心之人无法喜欢别人,是因为缺少了【心】。已经没有同等价值的贵重之物用来交换了。
      但是,如果是由伊的话,就没关系了吧。
      没关系的,因为我们都是失心之人,我缺失的,她也没有。我们也不需要交换什么东西了,因为我们都一样一无所有。
      这样一来,不用担心再失去什么,也不可能伤害到对方,【奢侈】的罪名也就不复存在了。她,一点,都不危险。
      “莱昂,你的【心】是怎么丢的啊?”
      她好像难以忍受安静,总是喜欢说点什么让空气流动起来。
      "你呢?"我瞥了她一眼。
      “嗯……”由伊没有推脱,很乖地讲了下去,"你和我在一起待了这么多天,有没有觉得我身上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有。”
      与其说是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不如说她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是怪怪的……
      “简单来说,”少女脸上的笑容很恬淡,却有些落寞,在我看来简直像是自嘲,又像是在挖苦自己,"我这个人,没有生气的能力。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无法产生那种你们称为愤怒的情绪,也不会感到悲伤,不会哭,不会绝望。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先天性疾病,医生说是大脑中掌控负面情绪的一部分病变导致的,好像叫什么什么体……”
      ”……”我顿时遭了雷击一般,张口结舌。纷乱的画面涌上脑海,顿时化作无数碎片,浮现在眼前。她轻描淡写的一席话,揭示了一直以来我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摧跨她的原因。
      "欸,什么体来着?流体?尸体?晶状体?三位一体?崇高圣体?啊,我敢肯定在这里写【崇高圣体】的蕾拉酱这辈子就是被影之诗害了。”
      额……什么"体”不是重点吧。还有,作者不玩主教,特此声明。
      “虽然这种病本身不会带来什么伤害,但从来不会生气的我却总是遭到莫名其妙的不幸。具体点说,我遭到了校园欺凌。”
      “一开始只是偷看我的笔记本或者藏起我的室内鞋这样的恶作剧,我没有把这些小打小闹当回事,但这些行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愈演愈烈。我不知道这切都是为什么,或许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生气的人很容易激起某些人的嗜虐欲吧。总之,我上厕所的时候头顶上时不时就会有一桶污水倾倒下来,椅子上会出其不意地出现朝上放置的图钉,校服总会不知不觉间破了一个又一个洞……”
      “然而,即使经历了这些,我依旧没有表现出愤怒或憎恨,甚至无法感到一点悲哀。但我的毫无表示却被某个团体里的人当作了对他们的轻蔑,于是他们便愈发恼羞成怒。有一天,我被几个同学在校门口截住,绑到了附近一个废弃的木材仓库里。那时候我们还是初中生呢,几个人把我按倒在地,脱下我的衣服,为首的一个用一把美工刀在我身上割开一道一道的口子。”
      “他们大概是想要看到我痛哭求饶的样子,但即使在我身上划开了几十道口子,我却连反抗的动作都没有,甚至连哭都不哭一下,只是感觉浑身上下沾满了温热的液体。”
      少女讲述这些时,脸上依旧挂着平静的微笑。我感到头皮发麻,不是因为她描述的内容,而是她脸上那种若无其事的神情。
      ”那你现在回想起来,不感到害怕吗?“我不禁问道。
      少女摇了摇头。
      "即使是今天,我依旧没法对他们产生憎恨或是恐惧之类的心理。我只能根据接受的教育中的常识还有身边其他人的反应,知道他们的行为是错误的,而我受到的是一种被称作校园欺凌的东西,仅此而已。”
      然而,由伊的厄运还没有就此结束。
      “那时,我大概已经模糊地意识到了一点,似乎我缺少负面情绪的疾病,带来了一种能够极大地引发周围人施虐欲望的气质。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几个同学,其实就是几个初中生,原本只不过有点调皮而已,绝对不是那种会作出拿刀子切割人体这种事情的罪犯一一在遇到我之前。”
      "看到我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他们好像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如梦初醒般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那种感觉就好像先前他们是被什么附身了才作出那种事情的一样。”
      “后来这件事不可避免地暴露了,那些参与施虐的同学全都进了少管所。我父母大概这时才真正发现我的异状,带着我去了医院,我就是那时候被医生告知自己有先天性缺陷的。”
      “我的父母本来就不算是那种特别关爱孩子的人,或许因为我是女生,还一直对我怀有一种不明说的厌恶,只是抱着不得不尽义务的态度抚养我的。得知我具有先天性的脑部残疾后,他们就更加不待见我了,天天因为我的事情吵架。学校里那帮人确实关进了少管所,但很快又有人被我身上的独特气质吸引,加入了虑待我的行列。木材仓库那样的大事没有了,各种小型事件却又接连不断,再加上我遇到这种事情从来不会报告,老师也拿我很头疼。“
      “我的父母被学校联系得烦了,带我跑了几家医院,花费了金钱和时间后却一无所获。父亲对我的耐心终于耗尽了,最后与我母亲离婚,把我甩给了没有工作的母亲。”
      "没有收入的母亲很快再婚了,继父带来了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姐姐。继父起初并不是什么暴戾蛮横的人,那个姐姐也只是普通的高中生而已。一开始他们对待我很正常,但从母亲那里得知了我患有不会生气'的病后,姐姐就时常在生活中发生一些无法避免的争端时明里暗里地占我的便宜。”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和学校里的如出一辙了。在发现我真的不会生气也不会反抗后,继父和姐姐的行为就逐渐从欺负变成了欺凌。只要工作或是学校中遇到不顺心的事,他们就会无缘无故地打我骂我出气,还把我房间里的东西砸了个干净。到后来,甚至连母亲都加入了这一行列。”
      “初中毕业以后,我就没有再上学了。家里的人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样,开始不带任何目的地折磨我,像是在完成某件不得不做的任务。我被用一条登山绳捆住脖子,拴在垃圾桶边上。他们用水槽过滤器里混杂着泥土和头发丝的发酵剩菜与瓜果皮喂我,把我的头按进装满拖把里挤出来的泔水的水桶里,每天定时地用玻璃酒瓶或者羊角锤殴打我,那个姐姐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个电击器,路过我身边时就顺便拿出来电我……”
      由伊说着就掀起衣服让我看。她被衣服掩饰的身体呈现出与露在外面的部分截然不同,白皙的皮肤一反往常给我的柔美细腻的印象,布满触目惊心的疤痕。暗红色的长条状伤痕比比皆是,一看就知道是刀伤留下的,像是一条条丑陋的蚯蚓,交错纵横地纠缠在一起。
      少女指着自己背部几个手指粗细的暗红色圆斑,"喏,这些是继父用烟头烫的,”她又指指肩胛骨处一块凹陷下去的地方,“这是他们用老虎钳夹的……”
      由伊指着自己的伤疤一处处向我介绍它们的来历,我却感觉她仿佛是在含沙射影地指责我,一想到自己前几天的所作所为,便羞愧得无地自容。
      "你能想象吗?虽然看不出二者之间有任何关联,但我的这种先天疾病似乎让我具备了一种能够吸引周围的人加以虐待的特质。这种特质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走向极端,只要是和我接触过较长时间的人都会走火入魔般地陷入折磨我的漩涡,没有任何理由,甚至不是以此为乐,只是被胁迫般不知废倦地这样做着。”
      ”他们恶狠狠地对我说,想看我痛苦的样子,要我哭出来给他们看。我也想要满足他们啊,可是我怎么也没法做出痛苦的样子,也不知道怎么哭或许是我太没用了吧,被别人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都做不到,我真是太差劲了。遭受这些也是活该吧。”少女自暴自弃般地说着,目光垂下,盯着自己的鞋尖。那双白色球鞋已经于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破烂不堪,她的脚趾头从鞋尖的破洞中漏了出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时的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但其实我也并不奢求什么,我只是不想被别人讨厌。我想要喜欢这个世界,想要喜欢所有人,也希望有人能喜欢我,但每个人看上去却都是那么讨厌我。难道深爱着这个世界的人,反而不会被这个世界爱着吗?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问题,但我也知道自己永远也找不到答案。或者说,其实我早就知道答案了。”
      缺失情感的少女咽了口口水。她不识痛、恨为何物,依旧那么固执地善待周遭的一切,爱这不曾善待她的整个世界。
      “答案就是,这一切的原因都是我生病了,我不会伤心,不会愤怒,不会仇恨,因此我成为了大家眼中的怪物,仅此而已。”
      由伊抬起头,向我投来一个微笑,一个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令人悲伤的微笑,一个失心之人的微笑。
      “而这病,压根没得治。”
      “自从意识到这点以后,我就发现自己的【心】没了。原本它扑通扑通跳的地方,只剩下一片冷冰冰、空荡荡的胸腔。我没有注意到它是怎么没掉的,因为当我发现的时候,那里已经空空如也。我想,它一定是一点一点地裂开的,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像被风化的岩石一样,逐渐消磨殆尽,等人意识到的时候,只剩下一地残渣。”
      她讲完了自己的故事,静静地看着我,眼晴里又是那种不可测的空无一物的平静。
      我该说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难道两天之前我不还是把她捆起来喂她吃霉变食物的人中的一员吗?我真的有资格安慰她吗?说到底,除了一个患有一样疾病的人,真的还有人能够安慰她吗?
      ”由……伊,之前的事,对不起……”
      "不要这么说!”由伊慌忙用动作制止了我,“或许莱昂的行为在其他人看来很过分什么的,但其实我无所谓的啦,毕竟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不是说过了嘛,我啊,活着也好,死了也成,都没什么区别的哦。”
      习惯了……我的喉头不知为何涌起一阵苦涩。
      她的病永远也不会治好,而她也永远无法学会讨厌别人,无论是我,是她的家庭,还是那群拿美工刀划她的小子。她只能永远违心地笑着苟活,再这样笑着去死。因为不想被别人讨厌,就讨好般地毫无保留地奉献自己。她不会理解这是应该让人生气的事,就连她方才讲述自己悲惨经历的时候,都一直面带微笑一一她甚至无法意识到“悲惨“是什么样一种概念。
      我亲身体会过那种感觉,那种只要由伊在身边时就会时不时涌上脑门的残虐欲望,那种看见少女面对虐待却平静甚至微笑时的气急败坏,就像被什么不可见的力量操控一一即使我是神明选拔留下的高贵的新人类,面对那种荒唐的冲动,依旧无计可施。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整个世界都在虐待她,她依旧一一纵使并非出于自愿一一回报以微笑,她依旧试图爱着这个世界的一切。她会对着沾血的斧头唱歌,她会解开缚在脚上的绳子,给捆那条绳子的人做一盘炒鸡肉,再蹦蹦跳跳地把自己捆回去。
      “喂,我的事情已经说完了,轮到你说了啦。”我还在低着头发呆,由伊就已经不客气地催促起来。
      "如果只有我要说过去那些糗事,你却不用说,不觉得那很不公平吗?”
      我闻言,不自在地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视线投向别处。
      “倒不是我不乐意说……只是,和你的遭遇比起来,我的故事实在是太过普通了,那种程度都痛苦随处可见,简直微不足道。没人会想听的吧……”
      “莱昂。"她突然唤我一声,打断了我的话。
      “嗯?"我抬起头看向她,脸颊却猝不及防地被一双手捧住了。我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想要躲开,那双手却很蛮横地固定着我的脑袋,不让我转向其它方向。
      我放弃了抵抗,被由伊强行对上了视线。得知了关于少女的真相后,那双空无一物的眼晴已经不再让我那么害怕了。
      “虽然我无法品味所谓痛苦,但是我见过无数人痛苦的样子。正因为我感受不了痛苦,我才会细致入微地观察身边每一个人的痛苦,试图去理解那是什么样一种存在,”少女认真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如果说我的观察有什么心得的话,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痛苦是微不足道的。”
      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双颊以我自己都能感觉到的速度升温。这样的话却从这个被整个世界蹂躏的少女口中说出来,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身边的人将她凌辱得体无完肤,她却入微地体察身边人的痛苦。
      于是,我给她讲了我的故事,那个女孩偷走我的【心】后离开的故事。
      我的故事实在乏善可陈,没有什么惊人的悬疑或是转折,只有最后她离开的原因算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即使如此,我仍旧一五一十地向由伊叙述,说出来的内容全都像是流水帐一样贫乏无味。
      “其实,不能算是她偷走的,是我主动把【心】交出去的。”
      我曾经以为这个世上最悲惨的事情是你喜欢的人只存在与自己的想象中。
      后来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是你遇见了和你想象中模样吻合的人,但那个人却注意不到你。
      再后来我明白了,真正悲惨的是你和那个人走到了一起,却又再次分开,而且再也追不回来。
      "听起来是不是很矫情?但事实就是这样,你想笑就笑吧,"我为自己开脱般地耸耸肩,"你大概永远不会明白特别喜欢某一个人的感受吧,你的善意总是毫无理由地分散给周围的一切,应该是无法喜欢上某一个特定的人吧。”
      由伊不语,低下头去。是啊,失去了”恨”的对照,“爱"的轮廓就会变得朦胧,孤立地存在于那里,成了一种无法界定的模糊不清的概念。因此,她只是抽象地“想要爱着整个世界”,对所有人都平等地“喜欢”,也就等同于无法“喜欢"了。【他人】的身份成了一个个抽象的表意符号,对单个个体的情感就失去了辨识度。真正的“恋爱“要是缺乏了恨和哀伤,是不可能成立的。所以,事实上,缺乏了负面情感的她,失去的不仅仅是悲伤,也无法真正地喜悦。
      再说了,她又能喜欢谁呢?那群拿刀子割她的学生?继父和姐姐?还是,我?呵呵。
      “啊,你和她很像。真的。一样的黑色长发,大眼睛,牛奶一样白皙的皮肤,周身清甜的气质,温柔的让人心碎……”由伊眯起眼睛,“哇,莱昂不会就喜欢这种黑色长发,大眼睛,皮肤像牛奶一样白皙的类型吧?还温柔得让人心碎,感觉好恶心”
      “到底哪里恶心了不对,你是不是连自己也一起损进去了?”
      由伊咯咯地笑了。她总是在笑。那种毫无阴霾的纯粹的笑。
      只有这点和那个人不一样。
      “喂,你前几天那样子仇恨我,有没有在我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想要报复的缘故在啊?”
      我愣了一下,“不,报复什么的,应该是没有的。说起来也很奇怪,直到今天,回想起那个人的事情,我依旧恨不起来,甚至连一点愤怒都没有呢。我想,我或许依旧喜欢她。”
      由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么说起来,你还是幸运的啊。我认为啊,真正最悲惨的,并不是喜欢的人离自己而去,而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过了很久后,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再喜欢她了。能够在回忆的时候笑着说出我依旧喜欢她这种话,莱昂你已经很幸福了啊。”
      "幸福……可幸福有什么用呢……我需要幸福吗……”我用由伊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
      “毕竟,你只是被人偷走了【心】,而有那么多当初热恋的人,被彼此捆绑在钢筋水泥构成的牢笼之上,【心】一点点磨损,消耗殆尽,最后千疮百孔,碎了一地,再也无法喜欢。”
      我浑身猛地一阵。这句话…这句话为什么这么耳熟?我曾经在哪里听过?
      对,就是她离开的那天…
      “怎么了?”由伊察觉了我的异样,探过头来问道。
      “没怎么。”我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哎,所以莱昂的那位,她最后到底怎么样啦?”
      她怎么样了呢?我回想起她最后的那些话。她说要逃避那种一直以来笼罩着她的没有形体的东西,要逃到一个那东西跟不过来的地方。她最后找那样的地方了吗?现在又在哪里呢?
      “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
      “是哦。"由伊像是认可般地点了点头。
      由伊的追问就此打住,我却陷入了深沉的回忆中不能自拔。我再次翻出了那几句在记忆中被我反刍了无数次的话,她在告别时说的看似难以理解的话,如今已有多半即成了现实。我想起了在废土城市中所见的、满地徘徊的【兽】,它们身形鄙陋促狭,庸庸碌碌,机械麻木。日常反反复复,没有什么能够在其中永恒。千疮百孔的心灵,终会腐蚀人们的肉身。当初深信不疑的山盟海誓,最后都死于了柴米油盐。【心】一点点地破碎,【人】沦为了【非人】。
      我看着眼前的由伊,她正试探般地将鼻翼扇动着凑近手中的汤碗,强迫般地啜了一口,随后整张脸便抗拒地皱了起来。她的憨态令我体内的小兽浑身一抖。
      是了,这张脸孔曾经与我记忆中那副模糊的面孔重叠在一起,而我现在才意识到她们的相像。到头来,由伊的那个问题我依旧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我对由伊的感情究竟是不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呢?至少我希望这不是对那段感情的延续。无论是甜美还是酸涩,那段回忆既已尘封,就不应该再去改动,就让它维持破碎时的模样吧。
      我愿意相信我和由伊的关系只是出于【共鸣】。因为我们是同类,我们是失心之人,所以才会相互吸引。
      我终于睁开双眼,曾经高傲的羽毛却飘落成堆。我们都心知肚明,却装聋作哑,灵魂深处的一点星火,指引我们在黑暗中穿行、相遇,在腐烂的废土中结出腐烂的果实。如果说,心灵以谎言编织真理,那么我已经选择了相信这精致的谎言。
      我不由得抬头看向眼前那条溪流。从昨天傍晚到现在的短短不到一天时司里,维系着我对这个世界认知的根基已然分崩离析,我和由伊对彼此的认知被反复改变、颠覆,但它却仍引旧在往前流动,不急不徐,和过去的无数时司中一样,从来不因外界的改变而改变。它对周遭的一切不闻不问。当夕阳红色的余辉酒在水面上时,它曾经在一瞬间给我带来了无比真实的幻觉在那幻觉中我不需要杀死由伊,可以和她一起在这水畔存在下去;现在这幻觉既已成了真实,八月正午的骄阳洒在水面上,金光粼粼又让我看见了未来。
      未来充满了未知。未知意味着危险。我依旧没有学会如何和另一个人一同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对于我来说,未来的每一天都是陌生的,相信对她也是一样。一切都需要在共存中摸索着领会。
      但我会活下去,在这片废土之中。用我手中的长柄斧。用卡车上残余的物资。用这片荒芜贫瘠的山林,还有清浅的永恒的小溪。
      和她一起。
      我看向未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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