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号风球》左右月

56、56.船

　　陈敏贞动作很快，三天之后就扛着一瓦楞纸箱的文件来了。卢斐把箱子接到自己手中，费力地搬到桌上，累得直喘气。

　　“你得锻炼锻炼身体了。”陈敏贞说着，打开纸箱：“出事前后一个月的进港船只登记信息都在这里了，连同船只所有者身份信息、登记公司，我都弄出来了。”

　　卢斐对她敬佩的五体投地，随手抽出一盒档案，对着密密麻麻的表格头痛。陈敏贞继续加码道：“后天就得送回去了啊，这两天就要看完。”

　　卢斐认命般地点点头，把椅子让给陈敏贞，自己靠在桌边逐字看船只信息。陈敏贞很快进入工作状态，房间里只剩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对了。”陈敏贞冷不丁开口，看了卢斐一眼，对接下来的话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

　　“你说吧，我没事。”卢斐早做好心理准备，要找出当年的凶手，免不得一次又一次回顾自己的死亡。

　　“你说船上有水泥搅拌机，大概大小记得吗？”陈敏贞皱着眉，严肃问。

　　卢斐摸摸下巴，拿手机搜索了一些搅拌机的图片，找到几张和记忆里相似的机器给陈敏贞看。陈敏贞拿着图片，出去打了一个电话，回来时说：“这几款机型能耗高，需要船只有大型能源供给设备，加上台风天出海风险大，大部分客船和渔船可以排除了。你看得时候要尤其注意特种工程船。关于船只本身，你还能想起来什么？”

　　“甲板……甲板很长。”卢斐闭起眼，想透过当时蒙住双眼的布条看清那艘船的样子，眼前却一片模糊，只能想起自己被拖拽了一段不短的距离。

　　还有呢？他强硬地钻回死前的回忆。双腿很痛，为什么痛？甲板凹凸不平，他的腿不停地撞上那些凸起。

　　“甲板大且不平整……”陈敏贞喃喃自语着，又出去打电话，回来后给卢斐列出一张清单，叫卢斐只关注清单上的船只种类就好。

　　卢斐接过清单时笑了笑，陈敏贞疑惑道：“你笑什么？”

　　“忽然觉得你有点陌生了。”卢斐喝了口水。

　　“我对你倒是不陌生，卷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你的花边新闻我可知道不少。”陈敏贞说着，又低头翻起表格。卢斐看着她线条硬挺的侧脸，心想她在分警署对付鸡毛蒜皮的街巷琐事的确是屈才了。

　　卢斐继续一页页翻过开始发黄的档案原件，那艘船就躲在着厚重潮湿的卷宗里。一小时后他进了洗手间，陈敏贞并没有注意。

　　卢斐打开水龙头，让哗哗的水声盖过自己的呕吐声。他当然不想一遍遍陷在死过一回的痛苦里，但晕眩、痉挛以及呼吸困难是他无法克制的。

　　几下干呕之后他按着胸口喘气，对着自己看自己陌生的脸，拿冷水洗了一把脸后回去，重新抽出一份档案，忽然清晰无比的看见了熟悉的公司名字。

　　在卢斐死亡前三天，一艘登记在亚辉名下的、编号A268的混凝土搅拌船进入港口，在卢斐死后第二天离港。

　　“陈敏贞。”卢斐喊道。

　　“有什么发现吗？”

　　“有一艘船，登记在我的经济公司下。”

　　“什么？”陈敏贞站起来，走到卢斐面前，拿过卢斐手里的卷宗，卢斐把亚辉传媒集团的字样指给他看。

　　“不会是重名吧？”卢斐的视线越过陈敏贞肩头，看着那晚和冯轸买来换灯泡、靠在墙角还没收起来的折叠梯。

　　“公司注册是不允许重名的，况且为什么传媒公司名下会登记有一艘特种工程船？”陈敏贞皱眉：“亚辉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赵昱汶跟我提过，我签亚辉时亚辉已经处在濒危状态，旗下许多小艺人出走，所以才四处发掘新人想要起死回生。但亚辉在传媒介根基不深，背后股东是个制造业集团，趁着影视业热门跟风投资，导致亚辉长期经营不善，负债运转，对股东来说是个鸡肋般的存在。”

　　“所以你成名后，干脆收购了亚辉？”陈敏贞追问。

　　卢斐不好意思地摸摸脸：“我对公司经营的事情完全不了解，都是赵昱汶在打理。当时冯轲想把我的经济约转移到冯家控股的传媒集团，我没同意，我不想跟冯家绑得太深，赵哥和其他几间公司的经济合同也谈得不好，正好亚辉准备走破产清算，赵哥知道后就建议我收购亚辉。”

　　“冯轲没有插手？”

　　虽然陈敏贞一脸严谨，但她提到冯轲时卢斐还是脸热了一下，这段关系在卢斐看来，说白了就是拿自己去换取名利。

　　“冯轲知道后倒是很鼓励我，还夸赵昱汶有远见。”卢斐说。

　　“那他参股了吗？”

　　卢斐摇头：“在我死前，亚辉的股东一直只有我和赵昱汶。”

　　“赵昱汶占股多少？”

　　“我和他各占百分之四十，还有四五家传媒公司也参股了。”

　　“百分之四十？”陈敏贞皱眉：“亚辉再潦倒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盘下来的小作坊，你有片酬、有代言费能参股，他有什么？”

　　卢斐面露难色：“当时这件事我只负责出资和出面，具体的事务我不了解，赵昱汶的钱……大概是到处借来的吧。”

　　说到这里，卢斐干脆一股脑把剩下他知道的情况说了出来：“亚辉的日常运营我不过问，都是赵哥在处理。后面投拍过几部戏，主要是低成本商业电影，签了一些新人，也挖过来几个三四线艺人，赵昱汶经常让我带他们出席活动。”

　　“你心可真大。”陈敏贞无奈地看着他：“算了，术业有专攻，所以对这艘船的存在，你完全不知情？”

　　卢斐点头，陈敏贞摸出口袋里的烟，递了一根给卢斐，说：“我现在打电话问我海事署的校友，亚辉的现状也需要调查。”

　　卢斐咬着香烟的海绵滤嘴，看着陈敏贞在窗台边打电话的背影。这个电话时长很久，卢斐也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冯轸在用钥匙开门，身体才进来一半就喊：“小斐，我们晚上……”

　　房门正对窗台，冯轸跟回头看他、正在讲电话的陈敏贞对视一眼，悻悻对卢斐说：“陈敏贞也在啊？”

　　“这些都是敏贞帮我弄出来的。”卢斐指着桌上的档案说，又把登记有亚辉的记录表给冯轸看。冯轸抿起嘴，盯着纸张看了好一会儿，没话找话问卢斐：“你确定这是你那个公司？”

　　卢斐抬眼瞄了冯轸一眼，说：“我弄不懂了，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现在就联系海事署。”冯轸说。

　　“不用了，陈敏贞已经在问了。”卢斐冲窗台努努嘴，有点生气地说：“真是乱七八糟的。”

　　冯轸心里发笑，卢斐和自己相反，最怕应付这种需要抽丝剥茧来理清的事情。

　　他不敢真的笑出来，张了张口又无话，不自在地站在卢斐旁边，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联系助理调查这艘船的信息，在心里怪自己笨嘴拙舌。

　　陈敏贞挂断电话朝他们走来，也没跟冯轸打招呼，径直对卢斐说：“A268是七年前登记注册的，你仔细想一想，七年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可能有关系的事情？”

　　卢斐努力回忆，差点漏过因为死亡而错过的五年，可一无所获。陈敏贞见状，安慰他道：“没事，现在我们多了亚辉这一条线索了。”

　　“怎么会跟亚辉有关系……”卢斐按着额头，“赵哥没跟我提过要让公司往其他方向发展啊，而且亚辉的船为什么会被凶手利用？”

　　“七年前……”冯轸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没直接喝，捏着杯子摇晃着酒液，说：“是艘混凝土搅拌船？”

　　“对，这属于比较少见的工程船。你有什么想法？”

　　“你们知道冯铎铮的绰号叫船王吧？”冯轸问。

　　陈敏贞点点头：“冯先生出身码头工人家庭，从小在港口混帮派，替人入狱挡灾后拿到一笔钱，用这笔钱租赁了一艘货船，带着帮派兄弟一起跑船，与新加坡当地很有名望的富商陈金荣结交，娶了陈金荣的独女，带着二十艘新船回香港，一度垄断了香港的海运行业，得了这个外号。”

　　“你比我还清楚他的发家史。”冯轸嘟囔道，又说：“不过八十年代末，冯铎铮就彻底退出海运行业，专心炒地盖楼，远离海上了。”

　　“然后呢？”卢斐催道：“你想说什么？”

　　“直到七年前，冯家成功中标政府最新的填海工程，成立了海洋建筑公司，同时购入了大量的工程船。当时开发的海域，正好是在天水围附近。”冯轸缓慢地说。

　　“这间建筑公司不会正好由你负责吧？”陈敏贞狐疑地盯着冯轸，冯轸连忙摆手：“我当时还没资格插手，填海工程是冯轲主导的。只是这个时间点，似乎有点巧了。我最近会再想办法查这艘船。”

　　“又是冯轲……”卢斐撇撇嘴。他的死亡似乎与冯轲紧密相连，每条线索最后都绕回冯轲身上，但唯独找不到一件扎实的证据，可以证明当年冯轲雇凶杀人。

　　“还有就是赵昱汶。”陈敏贞低下头，声音哑下去：“我跟他私交不错，这些年他一直在协助我调查，很多事情我也是通过他才知道的。把一艘船登记在亚辉名下，你和赵昱汶两个大股东，至少会有一个人知道吧？”

　　“赵哥这几年怎么样了？”卢斐终于把烟点上了，慢慢呼出一口烟问陈敏贞。

　　“很不好。你走的时候亚辉还没来得及发展完善，整个公司的运营还是围绕着你来的，你离开一年后亚辉就解散了，赵昱汶自己也离开了经纪人行业。”

　　“为什么不做经纪人了？”卢斐纳闷道。

　　“他本来就不是这块料，要不是运气好遇上你……”冯轸一阵见血地说，被卢斐不满地打断：“你别乱说话，赵哥一直对我很照顾。”

　　“据他自己说，是冯轲在针对他，所以他混不下去了。”陈敏贞说。

　　“他没告诉你他为什么离婚、现在为什么这么落魄吧？”冯轸冷笑一声：“他欠赌债，你没查出来？每年装模做样开小斐的纪念会、卖写真，就是被催债的逼得没办法，从小斐身上最后榨点钱出来保自己。”

　　卢斐皱眉，正打算细问时，他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从口袋里拿出来一看，来电的人恰好是赵昱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