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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55.石榴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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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瓜湾这一带人气旺盛,觅食的人来来去去,什么肤色的人都有,冯轸混在人堆里,还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三两步快速到了卢斐说的南洋餐厅,端详着菜单,忽然说:“其实我们在香港很少这样一起出街,总是在酒店里。”
卢斐没回答,脸上还是漫不经心的笑。冯轸的视线从菜单转移到他脸上,说:“你笑起来好看。”
卢斐手撑在桌上对握着,朝菜单努努下巴说:“记得给我点青咖喱。”
又说:“这又不是我自己的脸。”
冯轸手一颤,心想说错了话,连忙道歉。卢斐没再说什么,视线飘飘渺渺地转到窗外模糊的街景。
冯轸点了海鲜青咖喱和鸡肉青咖喱,炒金边粉,香芒软壳蟹米纸卷,包心椰菜仔,生虾拼盘,番石榴冰。双人位的桌子小,最后一道菜上来时,他们两个和服务生一起把桌上的碗碟推推挤挤,艰难地腾出最后一点位置。
卢斐吃得很慢,冯轸把蟹肉剔出来放进他碗中,被卢斐送了回来。
“我用手拆的蟹,不脏的。”冯轸看着碗里黏着咖喱汁的蟹肉,一边擦手一边不自在地说。卢斐还是没说话,自己开始剥一只虾。冯轸当然想到很久以前,他高考后海鲜酒楼的聚餐上,那只不合时宜落入卢斐碗中的烧鹅腿。
等这阵沉默过去,他重新试图没话找话,他问卢斐:“等所有事情都结束,你还想演戏吗?”
卢斐挖着石榴冰,很干脆地摇摇头。
“为什么?”
“电影里的事情,都是假的,没意思。”
“也有真的地方吧?你以前不是很喜欢?”
卢斐摇摇头:“谁说喜欢过的东西就要喜欢一辈子?”
“那我呢?”冯轸仗着餐厅里的人声嘈杂,大着胆子脱口而出。
“你……”卢斐脸上挂着暧昧不明的笑。
冯轸不能接受另外一个回答,说:“你那天说过还爱我,再说给我听一遍好不好?”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冯轸没想到,卢斐很干脆地重复了三遍。冯轸的脸在空气不流通又蒸汽袅袅的餐厅里蒸得又热又红,连耳垂都红透了。
卢斐看着答不上话就埋头苦吃的冯轸,没忍住又笑了,想抽烟却看见墙上的禁烟标志。还好冯轸没有再追问他,不演戏的话要干什么。
他答不出来的,因为他不知道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复仇以后要干什么。他在过去看过的许多故事里探寻,都找不到答案。死后的世界把他踢了出来,可活人的世界也不完全接纳他。
他也不想随便编个借口,他现在只说真话。他爱冯轸,就直接说出来了,因为以前他把爱看得太重了,青春期把爱当作一切,再后来把爱当作洪水中的救命浮木,都失败的彻底。爱一个人就非要死死和他绑在一起吗?现在他要爱得简单又轻松,进行一种可以随口挂在嘴边的爱,进行一种面对面吃饭,吃饭以后随便接吻的爱。甩不开冯轸,他就不甩了,这样的爱拿起来轻松,等丢掉时也不会有负罪感。
冯轸又抬头了,说:“吃完饭我们去看郑姨吧。”
“好啊。”卢斐还是笑着,眉眼弯弯。
他们一上车就开始接吻,卢斐嘴里甜丝丝的,是石榴冰的味道。接吻以后他们互相给对方理被揉皱的头发,卢斐看见冯轸不停地打哈欠,问他:“又没睡觉?”
冯轸点点头,卢斐手肘碰到方向盘,心念一动,说:“我来开吧,你休息。”
冯轸古里古怪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卢斐自己先下了车,走到车子右边敲冯轸的车窗,催他下来。
等卢斐把方向盘握在手上时,冯轸还是忍不住问他:“你可以吗?”
卢斐点点头,松开了刹车,将车子平稳缓慢地驶上马路。他的脑中其实一片空白,耳中嗡鸣不断,手心发汗,动作全凭肌肉记忆。
杨乐津死后他没有再自己开过车,唯一一次就是开往海边赴死的那次。
车持续向前开,冯轸一开始心跳飞快,全神贯注看着前方道路,上半身紧绷,以备发生意外时第一时间抢过方向盘。但什么都没发生,除了车速很慢之外,卢斐开得很好,冯轸嗅着车上淡香氛的味道,不知不觉睡着了,最后还是被卢斐摇醒的。
“到了,下车。”卢斐呼出一口长气,熄火。医院门口灯光很亮,冯轸这才注意到他脸色很差。
他去握卢斐的手,卢斐没有拒绝,但手在打颤。冯轸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他们没有直接上去,卢斐先找了间吸烟室,靠着墙一直抽烟。吸烟室的日光灯惨白,没有其他人。
“这几年,我妈妈是你在照顾?”卢斐问,声音有点回音。
冯轸点点头,“我应该做的。”
“谢谢你。”卢斐视线投在墙角,许多人在墙上按熄烟,墙上布满焦黄色的圆斑,“这五年里她没醒过吧?”
冯轸还是点头。
“主治医生应该也跟你说过吧。”卢斐把烟掐了,严肃道。
“说什么?”
“她不会醒了。”
郑莲香再度入院是因为后脑的一块淤血松动,引发脑血栓入院,是杨乐津死后半年的事。一开始她偶尔醒来,渐渐地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就算醒着也只能动动眼珠,说不出话。在卢斐死前一年,再也没醒过了。
主治医生跟卢斐暗示过很多次,她这样的情况基本是靠着仪器维持生命体征了。他也不是没想过让妈妈体面地走,但他舍不得,放弃治疗的同意书到手边又撕掉。
过这种植物人的生活,说不定妈妈也会痛苦。真是的,为什么自己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你的意思是……”冯轸以为卢斐想正式聊一聊郑莲香的问题,但卢斐只是扔掉烟头走了。他站在卢斐身后不远处,看着他的背影发怔,直到卢斐回头招手让他跟上,他才迈步追上。冯轸有一种无助感,他觉得卢斐和以前不一样,变得很遥远,也变得太轻松了,嬉皮笑脸,插科打诨,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卢斐帮着冯轲害他时,他可以恨卢斐,很强的恨和很强的爱都让冯轸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有种永远解不开的强烈联结,不是现在这样,怎么抓都只能抓到一手空气。
进了病房后卢斐拿温水打湿一块毛巾,冯轸接过毛巾,娴熟地给郑莲香擦脸,再小心翻过她的身体,给她按摩。卢斐站在旁边看着,上次来他没有看清,这一次他注意到郑莲香被照顾得很好,皮肤光滑,一点褥疮都不生,比之前骨瘦如柴的样子还胖了一些。
真的不会再醒来了吗?这次他要走的话,得把郑莲香安排好,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他得快点做决定了。
回去的路上还是卢斐开车,比来的时候好很多,停车时他的双手干燥。他们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711买灯泡和折叠梯,便利店灯火通明,放很悬浮的迷幻乐。冯轸真的给电梯也买了一只新灯泡。卢斐买烟,冯轸给他买了一板益力多。
结账时柜台边的货架上摆着保险套,卢斐拿了两盒一起丢去结账。冯轸在他身后看着,呼吸热起来,身上的衬衫尺寸忽然不合适了,裹在身上难受。
从便利店走回家还有一段路,午夜时分路上几乎没人,冯轸又握卢斐的手,说:“还在想郑姨的事情?”
卢斐点点头。
“方医师上个月有找我说过一件事……”冯轸看卢斐的态度不抗拒这个话题,大着胆子往下说:“郑姨的右手,可能保不住了。”
“为什么?”
“本来血循环就不畅,方医师说能拖到现在才……才……冯轸试着找出更合适的词,但是失败了,说:“拖到现在才坏死已经很幸运了。”
“你请的护工不用心,没照顾好她。”卢斐语速很快。
“不是护工不好,只是这种事情早晚会发生,我想和你好好商量一下。”冯轸一个字一个字,讲得很慎重。
“商量什么?早点送她安乐?那是我妈,不是你妈,跟你没关系。”卢斐甩开冯轸的手。
“你生气了?”冯轸慌张起来。
“我没生气,我只是很烦。”卢斐又点烟,“快点回家吧。”
他们还是并肩走着,但冯轸找不到话讲了。卢斐掏钥匙开门,冯轸跟进去,把益力多放进冰箱,拆灯泡和折叠梯的包装。冯轸踩在梯子上,拆开灯罩,旋下旧灯泡,卢斐给他递新灯泡,还是没说话。换完电梯的灯泡回来后卢斐在洗澡,出来时一边拿浴巾擦头发,一边说:“你也洗个澡,我在床上等你。”
莲蓬头也快坏了,出水不均匀,冯轸这个澡洗得不爽快,心里暗怪卢斐不肯搬出去这个永远有东西在坏掉的家。卢斐确实在床上等他,看到他来,把保险套递给他。
看见冯轸的迟疑,卢斐挑起一边眉毛,说:“你不想要吗。”
“想要。”室外新换的灯泡照进来,卢斐身体一半在暗里,一半在很弱的光里,趴在床上看不清脸。坦白说,丹尼斯的身材和卢斐自己的身体很像,恍惚中冯轸以为面前还是原本的卢斐。
冯轸躺到卢斐身边,摸卢斐腰上紧实的肌肉,摸他光滑的腿,像失而复得。他凑到卢斐耳边,问卢斐:“为什么?你很想要吗?”
“我随便啊。”卢斐没回头,还是趴着盯着地板看,“你晚上等这么久不想要吗?”
“我不是在等这个。”
“知道了。”卢斐转身,蹭了冯轸几下。冯轸抱着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好冷。上一次是酒后的意外,冯轸记不清感觉了。
他们皮肤贴得很紧。没有伤疤了,冯轸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靠着本能熟门熟路进入,动作时快时慢。卢斐头发蹭得他下巴痒痒,不停地低哼着。
冯轸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醒来时发现自己把卢斐抱得太紧了,挪开手留下深深的红痕。卢斐还在睡,冯轸把被子给他盖好,跟酒店订了西式早餐,自己开车取回来,放在桌上以后亲了一下卢斐的脸,去办公室应付乱七八糟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