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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1.小团圆 ...

  •   在太平山见到那个像极了阿飞的人以后,卢斐就像传言里被吓掉了魂魄的人,虽然还能走动,却像个傀儡一样,不言不语,目光涣散。

      杨乐津怕他出事,好事做到底,送了卢斐回家。他家境虽然也一般,但胜在南下的早,他妈胆子又大,他从小就住在这一带最好的小区里,城中村还是第一次来。地面上的废纸和塑料壳被风吹的一直跑,水沟里浮着一层腐败的垃圾结成的絮状白壳,散发没完没了的恶臭。

      卢斐站在这脏污的街巷里,就像插在垃圾山上的一株白玫瑰,看起来令人讶异又于心不忍。

      几平米大的小单间倒是收拾得很干净,屋子里飘着一股皂香味,为数不多的日用品按部就班地放在折叠小桌上。可越整齐,杨乐津看着就越难受,有种在泥沼里越挣扎反而陷得越深的绝望。

      毛色光亮的黑色小猫从衣柜顶上跳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杨乐津,杨乐津蹲下来想摸摸它时,它戒备地“喵”了一声,又飞速地逃窜了,躲到不知道哪个角落里。

      卢斐动作呆板地给他倒了一杯水后,就自顾自坐到床边,第十遍看他们从香港买回来的那些八卦杂志。

      “也不一定正好在这几期被报道到,你看这么多遍了,没了就是没了。”

      卢斐并非想不到这个道理,可他不知道自己除了试图在杂志的字里行间看到有关阿飞的线索,还能做些什么。

      连卢斐自己也想不到,他对阿飞的执念,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是否仓促结束总让人意难平?他想忘掉的那些与阿飞有关的过往,此时此刻又翻涌上来,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晰。

      连他们在图书馆第一次接吻时,卢斐睁眼看到的书的书名,这样他以为自己根本就没记住过的细节,也顺着这一眼生根发芽,顽固的把阿飞和与阿飞有关的一起根植进卢斐脑中。

      他没什么精力再接待杨乐津,仓促的道别后,连衣服都没力气换,直接躺倒在床上。

      他的脸对着天花板,白粉墙一如既往发着潮,一滴水珠在酝酿,霉斑和青苔伴生。

      卢斐想大哭一场,把身体里这些蓄了半年的疲惫和痛苦都哭出去,双眼却干涩不堪。

      那个人一定要是阿飞,按杨乐津的说法,能住在太平山的都不是一般人,阿飞现在过得很好,比他们所有人都好。

      那个人一定不要是阿飞,如果是阿飞的话,他完全有能力联系自己,可他没有。他丢弃Z市,丢弃汤锅里上下起伏圆鼓鼓的云吞,丢弃茉莉,丢弃自己,所有卢斐以为重要的东西,阿飞轻易地就丢掉了,就像丢掉喝完水的矿泉水瓶。

      茉莉上了床,沉甸甸地趴在卢斐的肚子上。小猫长得速度很快,刚捡到茉莉时,它还是只小奶猫,现在已经是只大猫了。卢斐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它吃得好,茉莉也不知节制,发胖不少。

      “你还记得阿飞吗?”卢斐捏着它的前爪,问它。

      茉莉没有回答,或许记不得也是好事,记不住阿飞存在过,也就记不住他离开后留下的空洞。

      卢斐睡得很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卢国强还是没有回来,他就自己去了医院看妈妈。

      刚出电梯,护士台的护士就招手叫他,卢斐忐忑地走过去,熟识的中年护士面带喜色,对卢斐说:“新年行好运啦,我昨晚给你阿妈换药时,看见她眼皮动了好几下。”

      卢斐精神还是不振,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呆呆地点点头,护士以为他不懂,又赶紧补充道:“很多长期昏迷的病人,醒来前都有这种情况,你等下也注意注意,要是手指也动了,那你妈妈真的快要醒了!”

      “阿妈快醒了?真的吗!”卢斐这才知道自己在面对一个怎样的天大好消息,虽然已经被这半年来的事熬的不会笑了,眼神里还是有喜色的。

      他仓促道谢以后飞奔向病房的方向,坐在病床边,细看他的妈妈,似乎脸色真的要比之前红润一点,手指摸上去,也不像之前那样冰凉得吓人。

      旁边的病床又空了,卢斐第一次见到隔壁床的心电图归为一条直接时,吓得做了好几天噩梦,坐在教室和工厂里心神不宁,害怕下一秒,郑莲香也会变成那样,到时自己就成了围在床边痛苦的家属,或许还要亲手拉上白床单盖住妈妈的脸。

      这张病床像中了恶咒一样,昏迷的人三天两头去世,衬得郑莲香命够硬。

      两个推着医疗车的实习护士从病房门口经过,透过门上的小窗户,看见卢斐给郑莲香擦洗身体的背影,议论道:“那就是十六床的儿子呀?长得真好看,跟明星一样。”

      “可惜没有明星命好,他妈妈这个情况,全靠一口气在撑,其实……”

      “其实什么?”

      “你别说出去哦,上周省医院的医生不是下来开会,我被叫去做记录,我听到省里的医生跟罗主任说,十六床这个情况,还是优先劝家属放弃。”

      “十六床情况不是挺稳定的吗?我早上还听见护士长说,她昨晚眼睛动了,说不定能醒。”

      “不是病情的问题,他们家要是有钱,这样当然好,可他们没钱,你看十六床儿子身上的衣服,小了那么多还在穿,医疗费也要拖好久才能结。”

      “那人都要醒了,还要劝人家放弃治疗?”

      “醒了又怎么样?复健要花的钱更多。还有并发症、后遗症,我看了十六床的病历,说实话,她那个指标,当时救护车要是送到我们医院多半要放弃抢救了,是他们一家人感情好,舍得真金白银地往里面砸,比赌博还烧钱。”

      “听说肇事司机现在也没找到,把家底都掏空了。”

      “所以省里的医生说,床位紧张,这样的病人没必要长期收治。”

      “那也太残忍了,当医生又不止为了赚钱。”

      “你不想赚有的是人想赚,省得大过年还要值班。”

      “我看值班表上今天是别人值班啊?怎么是你来了?”

      两个护士的话题又延申开来,对她们来说,压垮卢斐一家的苦难算不得特例。好在卢斐听不见这些议论,他把拧干的毛巾挂到窗边,看见窗外出了太阳,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阿妈,我昨天好像看到阿飞了。”他坐回床边,看着郑莲香沉睡的脸庞说。

      郑莲香没有回应,却像个最好的倾听者,卢斐继续开口:“我好想好想阿飞,吃饭想,做梦也想。可他好像一点也不想我。”

      “阿妈,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想他?你要先答应我,听了真话以后不要生气。”

      “我想他,是因为我很喜欢他,很爱他,很钟意他,不是好朋友那种钟意,是像你和阿爸一样,想一起生活的那种喜欢。”

      “其实呢,我们已经有接吻过,那种感觉真的好幸福。”

      “他都吻过我了,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就走掉,他不愿意找我,我就要去找他,你觉得怎样呢阿妈?会不会显得我太掉份?”

      “你要骂就尽情骂出来,我今天来跟你说,已经预备你要挨骂。你从来没骂过我,这一顿骂是我应该受的。”

      郑莲香的心电图平稳无波,卢斐看着她沉静的脸庞,嘴角短促地扬起一下,心脏像皮球一样落下又弹起。

      把绵密琐碎的心事倾吐殆尽,身体也变得轻盈快捷,正好探视的时间要结束了,他起身和郑莲香告别,路过菜市场时买了一点蔬菜和排骨,又咬咬牙买了一只红鲟,希望蒸熟后红鲟喜庆的大红色能给新一年带来一些好事。

      卢斐除了会包云吞以外,不大会做饭,又为了省钱,大部分时间都白水煮汤面,再下点青菜糊弄饥肠辘辘的肠胃。

      二层的阳台边角有一只木头书桌,上面摆着油渍渍的煤气炉和发了霉的砧板,煤气罐放在室内,一个胶管把煤气罐和煤气炉连接起来,书桌柜子里排满瓶瓶罐罐的调味品。

      这里是这层住户的公用厨房。其他人都回家过年了,只有他们父子为了躲债还留在这里,厨房此时被卢斐独占,来炮制年夜饭。

      红鲟张牙舞爪的样子让他手足无措,干脆先放到一边的脸盆里,接一点水养着,先来炖汤。他把筒骨洗了好几遍,直到再洗不出血水,才放到砂锅里,加上玉米和萝卜炖上。

      卢斐第一次正经做一餐饭,才知道做饭原来是件这么复杂的事情,下锅前下锅后都有无数的工序,他在狭小的阳台上忙得团团转,整个人融在锅灶上方的蒸汽里,远处的鞭炮声听起来飘渺,再一抬头时天已经全黑,卢斐看见卢国强手上拎着一只餐盒,正往家里赶。

      卢斐连忙冲了冲手,去给卢国强开门。卢国强闻到汤菜香味,憔悴的面容挤出笑意,问卢斐:“你在做饭?”

      卢斐点点头,把腊味礼盒提给卢国强,自豪道:“这是我用打工的钱买的。”

      卢国强摸了摸他的脑袋,脱了外衣,伸手对卢斐说:“来,围裙给阿爸。”

      围裙穿上身,衣袖卷起,云吞店后厨里从容不迫的卢老板就回来了。卢国强先是拆开礼盒,提出里面的腊味,对着灯光翻转着看了一圈,夸赞道:“你眼光不错,这家东西很好,你看这个油花有够靓。”

      “我还买了一只红鲟,在脸盆里不会做。”卢斐羞怯地说。

      “还知道买红鲟,以后是个能当家的。”卢国强一边夸着他,一边走到阳台上那个不成气候的厨房里。只是有了卢国强这样下厨经验丰富的人来,这一堆临时拼凑的厨具和调料似乎也成了正规军,组合出一个专业厨房。

      卢斐远远看着忙碌的卢国强,这样的画面才是他熟悉的,卢国强属于厨房,而不是每天跟账单和债主打交道。或许这半年的落魄只是一场噩梦,爸爸一直都是那个爸爸,妈妈也快醒了,她会跟着噩梦一起醒来。

      窄小的餐桌放不下晚上这么多菜,卢国强叠起两只纸箱做替补餐桌。

      “阿爸,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等卢国强坐下后,卢斐迫不及待地说:“医院那边说阿妈手指动了,很可能要醒了。”

      “是吗?”卢国强灰烬似的双眼迸出几点火星:“你怎么憋到现在才告诉我?”

      “好消息要留着来佐饭。”卢斐笑了笑。

      卢国强一边开啤酒瓶盖,一边惋惜道:“可惜医院今晚不允许探视,不然我们把这一桌菜挪到病房里,你阿妈看到了,馋都要馋醒了。”

      啤酒的泡沫丰盈,从酒杯旁边溢出,可惜泡沫维持不了太久,破灭后剩下薄薄一层水迹挂在杯身上。

      “小斐,你也来一点。”卢国强把酒杯推到卢斐面前,眼神里有种腼腆的、难诉出口的关爱。

      卢斐感慨万千地饮下啤酒,习惯了烟草的苦涩,啤酒虽然陌生,却也不难入口。

      他学着成人的样子,挟了一片白切鸡下酒。广东人讲究的鸡味混着酒味,又是一重新的体验。

      他们父子之间很快就无话,房间里安静地只剩下碗筷碰撞声。想说的话太多时,反而一句也说不出来,这顿饭像是两年的艰苦生活之后一声长长的吐息。

      喝的酒足够的话,卢斐或许也能在今晚听到一点来自卢国强的真心话,哪怕只有一点,他敏锐的嗅觉一定能从中发现噩兆,那样他说不定就能阻止后面事情的发生。

      “阿爸,其实还有一件事……”

      卢斐鼓足勇气,想要提起阿飞的事情时,卢国强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尖锐的电子音刺破今夜的美满,卢国强拿着手机到了阳台,卢斐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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