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雪鹤两相望》夏蝉七里

7、红绳扣

　　汉沔镇的夏一贯来得急，今岁更甚，还不到五月便如置三伏高热天。

　　郁昭一早被热醒，抬起手给自己扇了扇风，便在暑热的沉闷中望着头顶的床幔出神。

　　门在这时忽然打开，将外头闹腾的蝉鸣声也放大了些许，郁昭歪过头去看，原来是崔然下早课回来了。

　　“醒了？”崔然注意到她的目光，将怀中一份用牛皮纸包裹的东西拿了出来，“刚买的烧饼，过来吃。”

　　天热之后，郁昭不喜外面的辣阳，便懒于去早课室修习，就连这好几日的早饭都是崔然帮忙带的。

　　她洗漱完刚刚拆开牛皮纸的封口，桑篱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地来，人还未至，声音先道：“小昭，李道师让你去一趟。”

　　郁昭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看着她问道：“李道师让你来叫我的？”

　　桑篱一路小跑回来，脸上浮了一层汗，她随手用衣袖擦了，替郁昭担心道：“难道是你这几日不去早课，所以要叫你去问话？”

　　怎会。

　　郁昭默默嘀咕两字，心中猜测多半是出了什么要紧的大事，闵宁不便出面请她，便让道师来开口传话。

　　“我去一趟就知道了。”她不敢耽误，放下烧饼就走，猜测一路之后，从闵宁的口中得知了这件要紧的大事。

　　“入夏至今，进灵河已经发生了不下于五次沉船，好在无人伤亡，只是损了些财物。”

　　郁昭很难不将此事与魔祟联系在一起，紧张之余问道：“怎么现在才报上来？”

　　闵宁道：“往年不是没有翻船的先例，最开始的那一两起便没人放在心上。可这才不过六七日，就已经翻了五艘渔船，比起之前实在是不正常，这才报了上来。”

　　郁昭问：“河岸两旁的百姓疏散了吗？出河的渔船呢？有提过让他们暂时不要下水吗？”

　　闵宁摇头，“两岸的百姓常年居住于此，哪里是那么容易疏散的？况且只是翻了船，又不连带到岸上，便没人在意这个。至于渔船，道院的弟子阻拦过了，但渔民就靠着下水谋生，横加阻拦也是无用，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就不会信这个邪。”

　　郁昭心里有股不好的感觉，想也不想便说：“我去看看吧。”

　　闵宁又道：“翻船之事起于河上，进灵河两岸都是祖祖辈辈扎根不变的百姓，若是波及到了岸上，该有多少人无辜受累。方才我一直在想，既然不便转移两岸的百姓，不如近段时日多派些弟子去河边看护，这样即便真有事故发生，也能有所应对。”

　　郁昭很是赞同，“有备无患，不如先这么试试。”

　　不到半个时辰，一道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空穹道院，桑篱看着这白纸黑字的告书，问道：“我们这批刚入道院的新修也要去进灵河吗？但凭我们现在浅薄的修为，又能做些什么？”

　　崔然道：“修为低就不能保护百姓了？我们好歹还有些修为在身，比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要好上太多了。”

　　桑篱顿时无言，郁昭笑着缓和氛围道：“其实阿篱说的也没有错，依咱们现在的修为，即便是去了也做不了什么。不然……不然咱们找个由头，就别去了吧。”

　　她自持私心，不太想让桑篱外出露面，就怕不慎遇到些旧友引来不必要的询问，到时候还得想着法子来圆场。

　　崔然扬着手上的那纸告书，很是认真道：“修者之责，本就于此。我还是愿意去的，你们若是不想去，我也不勉强。”

　　桑篱急道：“我没说不去。阿然，我不是想偷懒！”

　　郁昭看着她俩，一抹古怪之感突然涌来。

　　她回想相处至今的全部，意识到桑篱一直跟在崔然之后，对于崔然的任何决定，她从来不会反驳半个字。

　　就好像……崔然才是千金闺秀，桑篱只是个跟在后边的随行丫头。

　　“小昭？小昭？”桑篱连喊两声，在郁昭眼前晃了晃手掌才将她拉回了魂来，问道：“那你呢？”

　　“去的。”郁昭本就要去，心有所感之下，想也不想便说了一句，“既入此道门，便为天下生。”

　　崔然这时回眸来看她一眼，郁昭笑笑解释道：“很久以前，从一个很重要的人口中听晓的。”

　　屋内倏然安静，须臾之后崔然说道：“有些耳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

　　郁昭并未放在心上，看向桑篱道：“知道你不大愿意，但是为了避免上次出现过的麻烦，你这次出门还是戴个幂篱吧。”

　　桑篱不情不愿地应了，三人顶着烈阳和其他修士们一起来了进灵河，远远地就看到好些修士巡守在侧。郁昭还得藏着身份，于是白日的这几个时辰只是草草地看了看河面以及两岸的百姓家户，待得入夜后，她等同屋的几名女修都睡熟了，才悄悄地从草屋里出来。

　　闵宁今夜也来了，问道：“郁道师，你可看出了什么异样没有？”

　　“并未。”郁昭摇头，托着手臂分析道，“若真是蓄谋而为，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这邪祟的藏身之处，可我现在对这邪祟一无所知……对了，前几次可有什么蛛丝马迹？”

　　“我在水中看到过一个人形！”一位女修的声音突然插入，无比肯定道，“头发很长，是个女人的身形。”

　　这女修名叫伍悠，郁昭见过她几面，算不上熟。

　　闵宁问她：“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的？之前为何不说？”

　　伍悠道：“昨日翻船时见到的，但我瞧的不算真切，也不知是不是眼花。后来我回想了很久，确认应当不是眼花。今日出河的渔船也不少，我原本想着若是横祸再起，一定好好留意，但今天风平浪静，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郁昭思虑一二，问闵宁道：“可以布饵吗？”

　　闵宁道：“我正有这个想法，方才已经吩咐过了，明日就会有咱们的修士扮作渔民出河。”

　　伍悠还在这里，郁昭不自然地躲闪着眼神，闵宁见了，笑道：“伍修是这次第三组巡查队的领头。”她说着，又对伍悠道：“郁修师承碧霞元君，此次是为大局而来，隐姓埋名也是为了暗中行事，你切莫外传。”

　　“院主放心。”伍悠便对郁昭一揖，“若有差遣，但凭郁修吩咐。”

　　郁昭还真有放不下心的事，对她道：“我同行之中有位名叫桑篱的女修，伍修应当见过，烦请你多多留意，莫要让她涉险。”

　　伍悠领下这差事便退了，郁昭又与闵宁谈了谈明日的计划，这才慢慢地往回走。夜已深了，月也偏向了西边，她打了个哈欠，脚下正往草屋的方向去，余光里却忽见一道黑影转瞬而过。

　　郁昭才起的瞌睡顿时烟消云散，她赶紧往余光所见的方向去追，可那黑影去得匆匆，此时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莫不是眼花看错了？

　　郁昭不敢落下警惕，站在原地吹了一炷香工夫的风，正要确定许是真的眼花时，一道劲风骤从身后而来。

　　她不及多想，逢敌时本能所驱，在旋身而迎电光火石的瞬间里从掌心化出一把剑来，直直地挡住了对方的这致命一击。

　　偷袭不成，对方也并不示弱，转而又对郁昭劈来一道剑弧。郁昭急急后退，心知对方来势汹汹，硬接此招损的是她的灵力，此举便是正中对面下怀。

　　她便闪身去躲，临危之际不忘以手臂护住头和脸。谁料这道剑弧的冲势远远超忽郁昭的估量，便听“锵——”地一声而起，剑弧之下传来了一道长长的刺耳脆响，音起之时，她的整个右臂被震得发麻，几乎毫无知觉。

　　不好。

　　郁昭当即反应过来，余光一扫右腕红绳上嵌着的那颗玲珑珠子，无名的怒气自心底腾腾而起，想也不想便聚了半身灵力在手，结了个龙吟印狠狠地朝对面甩去。

　　此乃泰安宗的绝顶杀招之一，印起印落，便听对方闷喘了一口粗气。郁昭趁此之际又看了一眼右腕，在这眨眼的瞬息里确认红绳和珠子完好无损后，提着的心终于放了放，再次凝视住黑暗中的这个身影。

　　对方受了她的龙吟印，好似伤得不轻，脚下踉跄几下便迅速收招撤离。郁昭见状拔足就追，双瞳盯紧了黑暗中处于正前方的矫健身影。

　　只刚刚那一招，她就认出来了。方才这劲敌便是邪魔一只，观这身手和出招，多半是魔君玖宣的下属要员。

　　郁昭当下来不及多考虑一层，抿紧了唇迎风快追，数步之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脚下猛地停住。

　　进灵河以及暂住的草屋落在了后面，郁昭赶紧转身，毫无犹豫地原路而返。有道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仙门能设“破晓局”，保不准玖宣也在备着“防御道”。

　　她一口没歇赶回了草屋，轻手推门进去一看，女修们均是睡得正熟，没有半分被打扰到的迹象。她不放心地来到桑篱的床边，手指停在她的额间细细一探，确认并无半分异常后，如释重负地喘下了第一口气。

　　万幸不是什么调虎离山之计。

　　她这时才察觉到自己在轻微地颤抖，脚上更是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后背松懈地倚着了桑篱的床铺。

　　草屋内只燃了一只蜡烛用来起夜照亮，郁昭借着这微弱的烛光，凝眸静看桑篱的睡颜。一室之内只余女修们此起彼伏的沉重呼气声，郁昭置身其中，看了桑篱许久之后，从腕上解下了红绳。

　　玲珑珠子还好生生地编嵌在红绳上，适才那沉重的一击并未在珠子上留下任何痕迹，这物什依然光润如初。

　　西陵雪曾说这是枚护身符，郁昭当年还全然不信，但经过方才那一遭，她信了。

　　若不是有这珠子戴于腕上挡着手脉，她便要被那剑弧击个正着，白白断去一只手、废掉一条手臂不说，只怕连命都要搭上一半。

　　她心有余悸，甚至不敢回想那惊心动魄的刹那，更是不敢想若是红绳与珠子有半分伤损，她该如何面对西陵雪、面对日后想起一切的桑篱。

　　郁昭茫然地发着呆，好久之后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瞧着桑篱，鬼使神差之下抬起双手，指间各自牵住红绳的两端，将这本该是额饰的物件隔空悬在桑篱的额前，凝神再看。

　　这才是西陵雪的模样。

　　她忆及西陵雪旧日的装扮，自控不住地莞尔一笑，睡着的桑篱却忽然翻身一动，惊得她赶紧收了红绳，心跳迅猛。

　　谁也没能料到当年会有那样的结果，西陵雪身陨匆匆，欠她的那个解释无从追溯。郁昭在九十余年的岁月里复盘往昔的全部，后知后觉地认清了自己的情愫。

　　故人就在眼前，虽然忘却了前尘，更迭了脾性，但迟来的那一句应允，郁昭一定会说。思及此处，她将红绳收于怀中，目光在桑篱的手上定格片刻后，还是没有伸手去触握。

　　还不是时候，至少不该这么快，也不是现在。在桑篱想起过往之前，郁昭决心不会说漏半个字。

　　这一夜的后半宿风平浪静，红绳珠子玲珑扣，她枕着脉脉不可说的相思怀缅，一夜无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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