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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道可道 ...

  •   次日一早,青德堂内人满为患。

      空穹道院常有道论会,可只有每次外选后的第一场道论会才有所有道师齐聚一堂的难得之景,是以青德堂内外乌压压的一片,整个道院的修士几乎都来了。

      郁昭跟着桑篱和崔然,坐了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待得时辰一到,有修士搬来一副卷轴挂于高架之上,再将那系带解开。

      卷轴缓缓下放,黑色的墨迹赫然而现,郁昭定睛看去,只见上面写的是:夫有舍一人而赎百人也,则何如。

      道题一出,青德堂里外嗡声一片。

      郁昭单手撑腮,瞧着那道题看了许久,听得一旁的桑篱说道:“这个道题好没道理。”

      崔然问她:“为何这么说?”

      桑篱看了看四周,半掩着口小声道:“且不说此举已经违背了道心道意,你再想一层,这世上又怎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我看啊,这就是这些道师们闲来无事,故意来这么一出,好让咱们辩得面红耳赤。要我说,这样的道题毫无意义。”

      此时堂座之上有一道师说道:“诸位随意辩说,有理即可。”

      一人于是先辩:“众生平等,天下万物皆源自于天地而生,人人生而平等,何来以一人之命换取百人之命谬说!”

      很快又有声音道:“商贾有经营买卖之说,以一换百,以少换多,这难道不是最简单的置换之道?又如何不使得?”

      当即有人接辩:“若这所说的‘一人’是你,你又愿意吗?”

      “你!”方才这人顿时满面生烫,下意识要反驳,却又驳不出来半句。

      “倘若这‘一人’德才兼备,于天下有千秋大功,而那百人不过是籍籍无名的寻常凡辈,那也要舍了这德高望重之人,去换那些平庸之人吗?”

      “舍小我而取大局,打仗的时候,难道不是前线军士以一敌百,冲在最前方护佑后面的百姓和城池吗?”

      争辩之中,已经逐渐形成了两方阵营,此起彼伏之间,整个青德堂闹如市井。

      郁昭听着这些来来去去的说辞,朝那堂座上的几位道师看了看,只见他们气定神闲,好似早就对此见怪不怪。

      “一派胡言!”辩声接连不绝有如连珠炮,又有高喝道:“倘使这百人身上各缺一个部位,也要拿一无辜之人来割除对应的部位,一一补给这些人吗?”

      “你这是歪曲道题,纯属无稽之谈!”

      就在郁昭看戏似的听着这些人辩道时,崔然忽然站起,在七嘴八舌的喧沸里大声说了两字,“非也。”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整个道堂竟然整齐地安静了下来,众多目光一致对转,全部落在了崔然的身上。

      桑篱顿时比谁都慌,她低着头轻轻拽了拽崔然的衣摆,极小声地喊道:“阿然,你干什么?”

      郁昭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非也”二字惊了惊,饶是她如何猜测,也没料到一贯话少的崔然竟然会有话来辩。

      周遭这么一静,有位道师颇有兴致地看着崔然,问她:“非也什么?”

      崔然道:“我只是觉得,诸位不必拘泥于题面之上。”

      道师愈加对她此言好奇,颔首道:“愿闻其详。”

      崔然眸视卷轴,款款而谈,“不论是照题面所说的舍一人而保百人,还是斥题面而论的弃百人而留一人,均是纸上谈兵,不足为论。诸位难道不应该考虑一下,谁才是最终策定结果的人吗?”

      众人似都没有从这一点来深想,继续将静默维持着,崔然又说:“策定结果实则在这‘一人’身上,舍或不舍,都由此人来择,旁人没有理由去左右这样的生死之选。这人可以选择舍己搭救,也可以选择视若无睹,但不论结果如何,这不干旁人的事。若这人不救,旁人没有理由谴责此乃贪生怕死之辈,若是救了,旁人也没有必要为此吹嘘功德。意愿不靠强加,皆该出自本心。”

      这一段话说得清清冷冷,因着室内突然的安静而显得格外地响亮。崔然说完,对那道师一揖行礼,“一点愚见,还望勿污尊耳。”

      青德堂内依然鸦雀无声,郁昭看着崔然,怔然之余耳边浮响起西陵雪当初教过她的一段话。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

      西陵雪向来话少,可在代师教习的时候,恨不能将每个字都对她解释清楚。

      郁昭当时初识道法,不懂这话的含义,便问:“师姐,什么意思啊?”

      西陵雪给她解读了一二,但郁昭那时候还算年少,对其中的道理并不能懂,后来西陵雪便说,等到日后某一天来了,她就能懂了。

      同样是那般的振振有词,郁昭透过崔然的侧脸,恍惚间听到了西陵雪的凿凿口吻。

      “不错。”另一位道师颔首赞同,“能者也好,庸者也罢,生死落于己手,不受旁人来定。这是我听过最好的回答。这位小友,如何称呼啊?”

      崔然道:“小姓崔字,单名为然,道法自然之然。”

      一场道论会,便让空穹道院的修士们都记住了这位外选新修,散会之后,郁昭也忍不住多看了崔然一眼。

      人间也是卧虎藏龙,妄她拜在泰安宗之下苦学这么多年,道心觉悟竟然不及一个新修一二。

      桑篱带着些得意对崔然道:“阿然,还是你厉害,一开口便将那些肤浅之辈打得无话可说,看得我当真是痛快!”

      郁昭看着她,第一次在这张面孔上看到雀跃之喜,心中不知为何,竟然生出了一丝违和之感。

      就好像这样热烈的神情不该出现在这副清冷的秀容上。

      郁昭的余光扫到了崔然片许,这位当事人从头到尾安静非常,好似刚才那一番大道之谈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说来,崔然容貌平平,放在人群之中并不醒目,看过一次便会忘记长相。郁昭出神地想着她方才的那一段辩词,不自觉地调转了视线去看她。

      与此同时,崔然也正看着她,郁昭的眸光一来,两人便是四目相视。

      “你……”崔然忽然开口,但才说了一个字,便被桑篱的一声咳嗽打断,说道:“阿然,到饭点了,我们先去吃东西吧。”

      崔然被她一打断,后面的话没有再说,收回目光对她点头答道:“好。”

      同居一舍,郁昭也跟着她们往食舍去,三人各自挑了菜食,待得坐下时,就见桑篱面前摆了两道红通通的辣菜。

      西陵雪从不食辣,每日的膳食甚是寡淡。郁昭有些惊讶,盯着那辣菜看了须臾,问她:“你喜辣?”

      桑篱点头,“嗯。”

      郁昭也好这一口,心道西陵雪这一世的口味竟然与之前截然不同,不免又叹转世之妙,居然能将一个人的习性改变得干干净净,若非是这张脸还一如既往,她只怕永远都寻不到西陵雪的转世了。

      “看来找到食友了。”桑篱看了一眼郁昭挑的菜,又瞧着崔然笑道:“不像阿然,一口辣都不沾。”

      说话间,崔然又默默地咬了一口萝卜。郁昭瞥了瞥那清淡的几道菜,不觉哆嗦一下。

      这也太寡淡了。

      自此之后,三人日日都是同修同食,郁昭扮作新修混在其中可谓是得心应手,每日里除了例行修炼,便是看着桑篱的衣食住行,恨不得做她的贴身女婢,事事都替她料理妥当。桑篱也与她相处甚好,两人好几次结伴而行,甚至直接将崔然忽视在后。

      这日崔然推门入舍,听到她二人在笑说什么,便问道:“说什么呢?”

      桑篱道:“昨日我与小昭上街,碰巧看到了几个新样式的磨喝乐,但钱没带够,便说下次再去买。”

      崔然看向郁昭的桌面,那上面整整齐齐地按照顺序摆了一排磨喝乐木雕娃娃,其中残留了几处空缺。

      郁昭点了点中间的一个空缺,道:“先补这个,其它的之后慢慢再买也行。”

      桑篱问道:“你是不是生辰将近?”

      郁昭笑意忽僵,很快又恢复如常,“还有半个月吧。”

      从前还在泰安宗时,每年的生辰日都会等来西陵雪的一声“生辰快乐”,后来西陵雪过世,她下山后晃荡在人间,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一声祝词。

      尽管如今已经寻到了她的转世,但这些年道不出的心酸夹杂在胸口,仍是无处可诉。

      郁昭裁了一张白纸,几折之下便变作了一只纸鹤,她提了笔蘸墨,熟练地给纸鹤点上眼睛。

      崔然道:“这鹤折得真好看,活灵活现的,注入点灵力就能飞起来了吧。”

      郁昭快速瞥了一眼桑篱,又低头摆弄这只纸鹤,抿唇笑道:“折的多了,自然就手熟了。”

      她将纸鹤随便夹进一本书中,问桑篱道:“什么时辰了?”

      “快戌时了。”回话的是崔然,她清点了换洗衣物就往浴堂去,郁昭等她走了,转头对桑篱道:“阿然如今回来的越来越晚了。”

      桑篱道:“那有什么办法,她若是不做些杂活挣钱,如何供养得了祖母婆婆?阿然心气高,非要靠自己来养婆婆,我好多次要帮她,她每次都拒绝。”

      郁昭道:“你与她是打小的交情,什么时候也劝劝。道业重修炼,即便是天生奇才,也不可落下修炼,再说了,马上就是道业小考……”

      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对桑篱讨要道:“明日课上要的法咒你写了吧?”

      桑篱甩她一沓黄符,翻看起了另一本心法。

      郁昭搓搓手提笔,对着这些黄符挨个来照着描画,桑篱慢悠悠道:“连这个你也要照着我的画,当心明日课上正好被道师抽中。”

      “随他去。”郁昭自顾自地抄符,心不在焉回了一句。

      凭她如今的修为,已经足够做这些新修的道师了,而空穹道院的这些道师早就得了消息,才不会无事抽查她的课业,只不过为了面子上好看,她才乖乖地和其他新修一样上交课业。

      没多时崔然沐浴完回来,郁昭只扫了她一眼,笔下继续用力地抄符,好心问了一句:“阿然,明日课上的法咒你写了吗?”

      身旁很快就并上了一张凳子,郁昭莫名地一抬头,笔下这张刚刚画好的符纸就被抽走了。

      “借我看看。”崔然拿着这张墨迹未干的符纸,仔细看过一遍后,指着一处道:“这里是不是画错了?”

      郁昭抄画时没多看,经她这一说,也意识到了,当下偏头去看桑篱,指着那错处对她道:“阿篱,这里画错了。”

      桑篱头也不抬道:“错了就错了,哎你们俩可别也错这儿,不然被发现了就太过明显了。”

      郁昭顿时无言,看着自己这符纸上一模一样的错误陷入了沉思,犹豫着要不要重画一张,但她转念一想,道师压根不会抽到她头上,错就错吧,只要心里知道就好。

      崔然指出了这处错误,将符纸归还给郁昭,但人还坐在她身边未动。

      “过去点儿。”崔然开始画自己的符,示意郁昭给她腾出点地方,“借你地方让我赶一赶。”

      郁昭便将自己的桌案分了她一半,抄完之后又看着崔然画符。

      这桌案不大,两人隔得极近,郁昭还能清晰地嗅到崔然身上的皂荚气息。

      烛火亮在案头,火光时有摇曳,崔然指下的墨迹散得飞快,不多时就画好了一张符。郁昭看着符纸上落下的笔杆阴影,这一刻想到了与西陵雪同案而书的旧景。

      好似也是这样一个清朗安静的夜,在朝烟峰的雪舍内,只有她与西陵雪秉烛阅书,熏香的气息环绕着她们,郁昭嗅着这香气打盹,伏案入眠。

      夜近亥时,郁昭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托着膝弯抱起,她只当自己还在梦里,抱她的人是西陵雪,含含糊糊嘟囔一声“师姐”之后,转头又往这人怀中缩了缩。

      这一缩之下,她才察觉到鼻息下的味道非是那股熏香,登时落了一个激灵,将自己给吓醒了。

      “弄醒你了?”崔然的声音接踵而来,郁昭赶紧从她怀中跳出,保持了些许距离站好。

      两人半晌无言对答,郁昭看了一眼桑篱的床铺,见她已经睡熟了,这才稍稍松气,问崔然道:“你都画完了?”

      “嗯。”崔然点头,“看你睡着了,本来想动作轻点,不想还是将你弄醒了。”

      郁昭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来了一股闷气,不大高兴道:“下次不用管我,或者直接叫我起来去床上睡,我不喜欢别人触碰我。”

      半晌没等来崔然回话,郁昭心中又是一紧,后悔自己方才说话太直。她正要解释,崔然已然说道:“好,没有下次。”

      郁昭将要解释的几句话被压在了喉口,她犹豫一下,还是想解释清楚,但崔然转去案前吹熄了蜡烛,室内顿时暗了下来。

      “睡吧。”对方扔下两个字就上了床榻,似乎并不想给郁昭任何说话的机会。

      四周当即静得落针可闻,郁昭唯恐吵醒了桑篱,又一次将要解释的话咽了下去。

      旧景匆匆去,不复梦归人。

      要等桑篱想起从前种种,不知要捱到何年何月。郁昭裹紧了被子翻身,无声地揉了揉泛泪的眼睛。

      这一夜无风无雨,却是静如死水,漫长得可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道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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