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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识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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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租的这住所,说是屋子,实则就是个只有门窗可以避风遮雨的单间茅屋。
郁昭站在外面看了许久,终于在心底斟酌好说辞后,僵硬地抬手去叩了叩门。
前来给她开门的是一个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妪,郁昭猜测这便是崔然的祖母,礼貌问好道:“婆婆好,崔然在吗?”
崔婆婆有些耳背,郁昭耐心地又问了一遍才听她说道:“在的,就在里边。”
“祖母,是谁啊?”崔然的声音适时而来,郁昭心急之下便径直往里间去了,答道:“阿然,是我。”
崔然道:“你先等等,我……”
这话说了一半就被不明所以直路进来的郁昭给打断了,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须臾,郁昭看着只着了一件肚兜小衣的崔然,脸上有些尴尬,“我……我不知道你在换衣。”
崔然在她说这话时赶紧侧了侧身,目光迅速转移,偏头看向其它地方。
郁昭也赶忙移眼要避开,视线却不偏不倚地正好捕捉到崔然后腰上的一个地方,顿时呼吸一扼,如遭雷击。
崔然在这眨眼的工夫里已经匆忙套好了衣衫,她重新转过身来,还算平静地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神色自然说话如常,好似昨夜的事情并不存在。
郁昭一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反问她:“你后腰上有块疤?”
崔然掀起衣摆,扭过头自上而下偏斜着看了看她说的那个地方,道:“应该是个胎记。”
郁昭按住她的手,郑重道:“等等。”
她凝视着看了一会儿,这让崔然很是不解,问道:“怎么了?”
崔然肤色白皙,这胎记是个显眼的深褐色,且是个上下长却极窄的细缝模样,端端正正地刚好与郁昭心里记了许多年的伤口位置相同。
不可能吧,碰巧而已,只是这胎记的形状和位置恰好吻合罢了。
郁昭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越是这么想,就越发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在推着她往那个猜断的方向上走,甚至还用相识以来的种种事例说服她。
崔然不食辣,西陵雪也不食辣。崔然不会水,西陵雪也不会水。崔然不苟言笑惜字如金,西陵雪也不苟言笑惜字如金。崔然开口便是天下苍生大道为先,西陵雪开口也是天下苍生大道为先。崔然的后腰处有这么一道胎记,西陵雪的后腰上是一道为了救她而挡下的剑伤。
……太多了,当这么多的巧合全都出现在一个人身上,那便不是巧合可以解释的了。
短短几个月的点滴在这一刻全被翻了出来,郁昭不想相信,她之前明明用探魂石试过,桑篱就是西陵雪。
屋内忽地很静,郁昭几乎都能听到自己躁动不安的心跳,理智正在说服着她,事实或许并非如此。
郁昭心口不一,这一刻鬼使神差地拿出探魂石,明明知道不大可能,却还是坚持要这么做。
她对崔然说:“你帮我拿一下。”
崔然好似认了出来,问道:“这不是你之前问过我与阿篱的那块石头吗?你不是说会扔掉吗?怎么还留在身上?”
郁昭坚持道:“你先帮我拿一下。”
崔然便接了,探魂石在交手的那一刻骤然闪现出了深蓝色的亮斑,将石头原本的色泽和纹路遮掩得干干净净。
郁昭恍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碎成了粉末,她盯着这枚探魂石,目光失焦地散了颜色。
若遇故主,探魂石会展露出色斑,越是浓郁的光泽,便越能证明今人是故人。
郁昭痴傻地望着这深蓝色的石头,有一道声音在反复不停地对她说,崔然才是西陵雪。而她竟是这样混沌糊涂,仅靠着一张脸就急于有了定论,将本该回应给西陵雪的好全部给了另外一个人,反倒让她真正要找的人孤寂在侧。
崔然不知探魂石为何会这样,心急之下想扔出去却又有所顾忌,喊她:“小昭……”
小昭。
一今一昨,崔然的声音与西陵雪的声音在这一刻交汇,郁昭忽觉天昏地转,有庞然大物坍塌着砸向了她,令她脚下都是一晃。
西陵雪不是桑篱那样的灵动贪玩,也不是娇软俏皮、泼辣敢言。虽是同样的面孔,但她在桑篱的那张脸上看不到西陵雪教她的苍生为重,也看不到旧日里藏于眼中不说不诉的悲天悯人。
道论会上,她说“生死落于己手,不受旁人来定”。生辰日时,她说“旦逢良辰,顺颂时宜”是无端入脑的一句话。进灵河犯灾时,她说修为低微也能护佑百姓。甚至在提起“既入此道门,便为天下生”时,她也说过听之耳熟。
那么多点滴汇集起来早该不是巧合,可叹她郁昭竟是这样肤浅,只凭着一副皮囊就忽略了其它要紧的细节。
“小昭!”崔然赶紧扶住她,又一次问道:“这石头究竟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来的?为何会突然发亮?难道是被除你之外的人接触了就会这样?”
崔然一言惊醒梦中人。
郁昭看着探魂石,这一刻自己也是不解,若桑篱不是西陵雪,为何之前触碰的时候也会生出异样?
她不信法器会出差错,可她没法解释、也无从解释为何会这样。从崔然手中拿回探魂石后,郁昭勉强露出个笑,再次看着探魂石说道:“我……我也还在探究。”
在遇到她们二人之前,她试过让好多人碰这法器,可无一不是没有结果,而现在也果然如此,探魂石一回到郁昭手中,表面的深蓝色光泽便迅速地退了下去。
崔然没再揪着探魂石继续问,她顺手拿了外衫穿好,对郁昭道:“找我有事吗?”
若崔然只是崔然,那么今日的目的不过是好生重说昨晚的事,可现在确定了崔然才是西陵雪,郁昭便觉得自己愈加对她不住。
“你……”她苦涩地开了口,说话时都不敢去看对面的眼睛,混乱地说着,“阿篱说你从道院搬出来了,你还是搬回去吧,昨晚我……我不该那么说。我说的不对,你、你不要怪我,别不理我……我昨晚是有口无心,不是要故意那么说。”
崔然摇头道:“不了。”
这两字一出,郁昭的心也跟着重重一沉,她问道:“为什么?”
崔然道:“我要做工,我还有祖母要侍奉,有时候会做到很晚。若是我继续住在道院,每晚夜归会吵到你们。”
郁昭赶忙道:“不会!我以后等你回了再休息。”
崔然道:“你干嘛要因为别人而委屈你自己呢?”
郁昭脱口而出,“你不是别人。”
崔然仍是拒绝,“可你有一句话没有说错,我不该将我自己的晚归凌驾于你和阿篱的休息之上,之前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是我的错。再说,我现在住在这里,晚上还能照顾祖母。”
郁昭看着这窄小又杂乱的茅屋,越加觉得心酸。
西陵雪是谁?那可是泰安宗数一数二的翘楚,碧霞元君的高徒,北州西陵氏的大王姬。在郁昭眼中,她是不染尘俗的无暇美玉,不该流落在这样的地方,为了几枚铜板拮据过日。
郁昭将浮起的泪忍了回去,把自己的钱袋塞入了崔然手心,又按住她的五指,以掌相覆紧紧握住,说道:“请个人照顾祖母吧。你是修士,是为天下而生,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崔然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吃过人间苦,就知人间累,往后只会越发地护佑人间。这钱我不能要,你收回去吧,我自己有手,可以一个人侍奉祖母。”
郁昭道:“我知道你一个人可以,但是你不要因小失大。这钱算我借你的,回头你还我不就行了?祖母只要有衣穿有饭吃,有个人前后照料就好,你何必非要将这些都揽在自己身上?”
崔然的声音冷了下来,“难道教养之恩在你眼中都是不作数的?我双亲早亡,若非有祖母依靠,早就流落街头乞讨为生了,你现在竟说这是因小失大?”
郁昭见她生怒,赶紧道歉,“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
崔然却不想再听了,反手将钱袋归还给她,说道:“你回去吧,我马上要出去做工了,别让我误了时辰。”
她说完就走,郁昭追了几步又停下,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怔然出神。
西陵雪性子倔强不愿轻易动摇决心,这点郁昭早就知道,既然无法左右她的想法,那么陪候在一旁助她回到从前的修为也未尝不可。
郁昭顺手在路边买了顶斗笠,压低前沿后一路尾随,七绕八拐地走了几条巷子后,远远地看到崔然进了一家宅院。
那门重重地从内关上,郁昭想了想,捏诀念了个咒便穿墙而过,隐匿着身形找到了崔然。
“今日的不多,抓紧些吧。”管事老嬷指着几盆衣物对崔然说完,转身进了屋。
崔然卷起袖子,熟练地在井中打了水浇在衣物上,拿起皂角开始清洗。她从头到尾都低垂着眼,嘴唇却小小地张动着,郁昭认了出来,她这是在默背经法。
要洗的衣物太多,崔然没隔多久就要打一桶干净的水,郁昭屏息看着,眼圈先红了起来。她以为自己这九十年的游走已是看透了人间疾苦,她也曾觉得自己活着的每一日都是忏愧与茫然,恨不能以死解脱。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在她不知道的时刻,她想了很久的人为了活下去,竟是过得这样千辛万苦。
郁昭不敢发出声音,她捂紧了口鼻,眼泪克制不住地潸然而下。这一刻她想出手帮忙,可对西陵雪的了解又理智地涌了上来。
于西陵雪而言,这不是帮助,而是怜悯。
昔日的天之骄女跌落尘世,干着她过往从不会多看一眼的活,等到她日后想起了过往,该要如何面对知道这件事的人?
郁昭退到了墙后,决定将所见的一切都永藏心底,不对任何人道说。
时间点滴地流逝,郁昭等了半个多时辰才听到崔然对屋内的人喊着:“嬷嬷,衣裳洗完了。”
老嬷慢悠悠地出来,将几枚铜钱递给她,崔然道了谢,原路折返着回到了大街上。郁昭去了隐匿术,仍旧跟走在后,看着前面的身影进了一间茶楼。
正是饭点,茶楼里坐着不少来客,郁昭左顾右盼没看到崔然的身影,于是先找了个空桌坐下。她这边一壶茶刚刚点完,就听天井戏台的锣鼓一响,继而又有悠扬的长琴声传来。
这茶楼是汉沔镇的老字号,郁昭也来过几次,知道这里每日午时都会有一场戏,只是她没明白,崔然来这茶楼做什么?正想着,便有一小生登台来唱词,郁昭往那戏台的方位多看了几眼,忽然隔着帘幕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形。
她顿时没了听曲的心思,沿着最外层绕走到戏台的一侧,果真看到崔然坐在椅上,正抚手弹琴。
自从进了空穹道院,郁昭时不时会在这个时辰来茶楼听听这白送的戏曲,可是直至今日她才知晓,原来这戏中从头到尾的琴音都是出自崔然之手。
戏台上唱词不停,崔然指下亦起起落落音调有秩,与一旁的梆子音琵琶声搭配得当。郁昭失魂地看着她,初时的震惊已经转变为了心疼和怜惜。
小生一曲唱完,茶楼里前后不一地起了掌声,郁昭霍然惊醒,赶紧再去看崔然,就只落了个背影映眸,那身影离开得果决干脆,仿佛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干。
风过肃杀,天地潇潇,她原本确实与这里毫不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