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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第十二章
      1.
      来的人是爱洛依丝夫人。
      她身着衣长曳地的鹅黄色低胸高腰连衣裙,没有带披肩,而是套着小立领,袖子瘦长的同色的天鹅绒斯潘塞短夹克,没有梳流行的古典式高发髻,而是在留出鬓边长发的繁复盘发上系着能护住整个头部的,装饰着浅色缎带和妃色绢花的无边帽,双耳上缀着白珍珠耳钉,这一切的装饰加上得体的妆容,配上幸福温暖的神情,使这位母亲看起来明艳如少女。推着小餐车的纤细双手上依旧带着那枚红色的玫瑰花结戒指,艾凡他们听到的正是小推车咕噜咕噜和罩裙里隐隐露出蕾丝边装饰的白色衬裙下低跟的女式无带浅口轻便鞋敲击地板发出的声音。
      爱洛依丝夫人显然是没有料到房间内的情况,半是惊讶半是不安地一下子把双手收起来合上,随后有些紧张地捏了一下手指,露出一个温和柔软的微笑,“你醒啦。”语气好似只是在早餐桌上一个普普通通的问候。
      但正是这样的“平常”才让不希望大家担心的艾凡心里好受一些,爱洛依丝很好地把握好了男孩的情绪,她接着冲娜娜和丑鹦鹉吉尔轻轻点了点头,才继续推着小推车来到了艾凡床前的高背椅上坐下。
      这个时候都爱洛依丝已经完全没有了刚进入继子房间时那以为自己足够轻手轻脚但对方却还是醒了的慌张,她重新变得温柔而从容,先是递给了对方一块白净的热毛巾,在艾凡擦脸的时候简明扼要地讲述了家庭医生的诊断结果和自己带来的药物的用途以及疗法,娜娜在一边看着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哪怕是见多识广的吉尔也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
      虽然他们都没有与真正意义上的父母相处过,但就常识以及本能而言,他们也能感觉到横亘在母子二人间尴尬而僵硬的气氛。
      爱洛依丝小心翼翼地近乎忌惮对待自己的继子,她默许甚至放任艾凡种种任性,给予艾凡最大限度的独立和自由,而艾凡沉默着接受对方的关心和善意却不做任何回应,他们默契地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绝不越雷池一步。
      但这微妙的平衡似乎有打破的趋势,毕竟这俩人都不再愿意安于现状。
      “虽然医生和兰斯神父都说没有什么大问题,让我不要担心……但是退一万步说都是因为我无视了你父亲的警告把你强行带过来的……”爱洛依丝放在膝头的双拳微微握紧,虽然强颜欢笑但眼角已经带了点泪光,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她似乎认为艾凡的晕倒与家主的警令存在某种因果关系,这让艾凡有些哭笑不得,他拨开鸭绒被跪坐在床沿边,双手握住对方膝头上微微颤抖的双拳,爱洛依丝讶异地看着男孩,一时间竟不知道怎样开口。
      之前艾凡只觉得对方优雅动人,靠近了之后才发现对方用淡妆才勉勉强强掩饰的疲惫和发红的眼圈,握住的双拳仍然在颤抖,艾凡更加于心不忍,轻声道,“和这个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好,让您担心了……”
      爱洛依丝愣了愣,也就在这时艾凡打了个喷嚏。
      爱洛依丝以为对方着凉了,赶忙用被子将眼前的瘦小身影裹紧,艾凡揉了揉鼻子,并不打算澄清这个误会,使他打喷嚏的原因并不是受凉,而是爱洛依丝夫人身上混杂在香水中的一股极淡但是非常辛辣刺激的气味,不知道是厨房里的香辛料还是某种嗅盐的味道。
      爱洛依丝看着裹在被子的小男孩用蒙着些许雾气的大眼睛注视着自己的样子,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毕竟这个情景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这让她想起了不久前的冬天,裹在被子里的小埃莉诺奶声奶气地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去看哥哥的时候,兄妹俩的神情惊人地一致,这让爱洛依丝久违地放松了心情,心里好像有什么紧着的弦崩掉了一样,她俯下身,吻了吻男孩的额头,像是康乃馨的花瓣抚过山风,像是一片落叶随风飘落在湖心,轻柔像羽毛,温暖似阳光,艾凡微微睁大眼睛,这会儿轮到他愣神了。
      “饿了吗?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爱洛依丝笑眯眯地问道,这笑容里多了些艾凡不曾见到过的东西,那是更为真实,更为真挚的情感。
      接下来的下午茶时间里,艾凡吃到了有生以来最好吃的杏肉挞和蓝莓格子派。
      2.
      既然医师的嘱咐是静养,艾凡也乐得悠闲自在地“宅”在自己房间里看吉尔和娜娜从书房里摸出来的书本。其间埃莉诺和胡安还会时不时跑上来,但很快就被爱洛依丝夫人“驱逐”了,与叽叽喳喳的小孩子们不同,爱洛依丝夫人更加安而且平和,非常善于倾听,这使得他们所共度的下午茶等时光显得格外静谧和安详。
      刘易斯的工作很繁忙,进入“忙碌季节”后更是看不到人影,这使得特里斯丹的大宅稍显冷清,艾凡一想到对方好不容易才腾出的小憩时间被自己破坏了就觉得十分愧疚,虽然外人看不出男孩的身体有什么异常,但艾凡明白那是一个信号,可能是红鬼之戒正在试探自己,虽然暂时还是表现出无害的样子,但红鬼之戒的真正目的又有谁能说清楚呢?
      之前有提到过,钓鱼活动不久后埃莉诺和胡安的学校就开学了,他们所就读的英格瓦兹学院艾凡也有所耳闻,是一个非常有名的贵族学院,但印象中那应该不收埃莉诺那个年纪的学生吧,应该在十一岁以上才对。
      “他们上的是预备班。”爱洛依丝夫人笑着解释道,“昨天他们的‘班长’来信,好像要准备一个秘密活动呢。”
      “所以我们得提早到学校。”胡安撇了撇嘴,“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做这种毫无意义又费心费力的事。”说着下意识瞥了艾凡一眼。
      埃莉诺毫不在意假期被人为缩短反而兴致勃勃,“一定是为了‘校园开放日’吧,到时候妈妈和哥哥一定要过来看我们的表演哦。”
      艾凡一边点头一边将青柠风味的小点心丢进嘴里,酸酸的凝乳在口腔里炸开,这边的下午茶餐点和饭后甜点比英诺森之庭的花样多多了,新鲜程度和口感甚至更甚一筹,小黑猫早已眼花缭乱,正抱着圆鼓鼓的肚子横躺在自家主人的膝头,只有在听到埃莉诺兴奋的话语时才支着耳朵凝神听着,站在椅背上的丑白鹦鹉吉尔冷绿色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一圈,在艾凡耳边耳语道,“这英格瓦兹学院似乎暗地里开设魔法课程。”
      艾凡神色不变,笑吟吟地开口道:“既然如此,我必定要去这所学院好好参观一下。”
      “还有我们准备的节目。”埃莉诺双眼亮闪闪地补充道。
      “好好期待吧。”胡安抱着双手嘟哝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爱洛依丝那双永远盛满温柔目光的玫瑰色双眼慈爱地望向艾凡,“你的确应该熟悉一下那所学校。”她简洁的话语中包含深意,但艾凡却觉得那和自己所理解的不一样,似乎更为单纯一些。思绪间,艾凡已经有了些许猜测,虽然还有不甚明朗的地方,但对方的目的自己已经能够猜测的七七八八,思及此处,艾凡也微笑着点头应和,“嗯,您说得没错。”
      爱洛依丝夫人笑得更加灿烂了。
      “对了,好久没有见到那个神父了,兰斯呢?”艾凡一边把玩着那时对方递给自己的黑色圆石头,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说自己去取一个寄放在同事那里的包裹了,要明天晚上才会回来。”回答的人是胡安,他依旧交抱着手臂,从表情中艾凡读出了对方对兰斯神父的极大不满,对双方怎样交恶毫无兴趣的艾凡无视了胡安接下来针对兰斯的一系列碎碎念和抱怨,他低头看着刻印在黑色石头上的奇异金色符号,陷入了沉思。
      这是一块如尼石,上面刻着卢恩符文“苏里萨兹”,字面意思是“恼人的荆棘”,作为卢恩符文的意思是“雷神之槌”,有守护的含义,兰斯把它放在自己手心,肯定有做护身符的含义,但问题的关键是为什么神父会有这样一块的确蕴涵某种魔力的如尼石,那个时候,兰斯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艾凡一定要亲自找他问个清楚。
      3.
      第二天一早,艾凡拖着一本巨厚无比的古书一脚踹开了兰斯位于大宅最偏僻角落里的客房。
      房间很干净,不如说干净过头了,完全没有曾经有人住在这里的痕迹,不过艾凡很喜欢,至少不会被跳舞的尘埃刺得连连打喷嚏,他拉开厚重的床帘,这个房间的采光和视野都比艾凡想象中好,从窗户可以看到一大片金丝雀虉(yì)草和其中奔跑跳跃的一大群猎犬和其中玩得欢腾的小黑猫娜娜,吉尔从窗外飞来,久违地变回了白色猫头鹰的样子,乍一看还有些不习惯。
      艾凡打算边看书边等那个人回来。
      嗯?怎么听起来有点怪异?艾凡甩了甩头,翻开书本打算把自己埋在知识的海洋里。
      翻开书本艾凡才发现这本古书的异样,虽然外表看起来陈旧无比还有多处破损,但并非手抄本而是纸质很粗糙的印刷本,所以这本书的成书年代并没有艾凡想象中古老,而是故意做成这个样子来吸引眼球,如果刘易斯或者胡安是个古书收藏家,他们一定会失望于自己的一时眼瞎,但既然他们都不是,这本明显是打算欺骗劣等收藏家的假古书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因为别的原因,比如内容很特殊?
      在作者自序里艾凡了解到作者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历史学家(真的是作者自己说的)倾尽一生研究各地大家耳熟能详的神话传说,他将成果付诸笔端,因为太过于惊世骇俗,所以无人敢出版,于是作者倾尽家财,自费出版伪装成古书,只希望能有有缘人能够看到并理解他的理论。
      他以亚瑟王和卡美洛的传说为引子,引用多篇论文和典籍,甚至实地前往北方大国考察,发现了许多不合理和蹊跷之处,这个故事似乎只存在于童话书和口耳相传中,完全没有实际存在过的影子,他感到困惑,总不可能凭空冒出那么多有完善系统的故事体系吧,应该会有源头和历史原型才对。
      但是都没有,仿佛只不过是某人做梦时编造的故事讲给了孩子听,就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是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幻想。
      在发现了这一点后,作者着重去寻找了这些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戏剧故事和书籍,其中最出名的是一位只有名字却没有任何人能证明其存在的伟大戏剧家和他的作品。
      作者又研究了种种术语的起源,其间还被不明人士盗窃过资料,但他没有放弃,最后他有了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想。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降临者”,他们是异乡人,正是他们带来了这个世界原本不存在的知识和文化,还有童话故事和某些风俗传统。
      看完最后一个字,艾凡盯着句末的标点符号发了好一会儿呆,随后合上书本,长叹一声。
      绝大部分人看完后都之后一笑置之,但艾凡却心情复杂,所谓“异乡人”的存在,吉尔和娜娜就是最好的例子,但他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自己所存在的世界竟然是在无数外来者的影响下形成的吗?他们带来了哪些东西?如果没有他们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简直太难以置信了。艾凡一下一下摩挲着书本“古旧”的褐色外壳,再度长叹一声。
      吉尔不明所以,但还是转过头来着看向自家主人,猫头鹰外表的他看起来顺眼多了。
      反正书也看完了,不如出去转转,艾凡突然觉得在房间里傻傻地等着兰斯的自己像个笨蛋。他跳下床,有些厌倦的皱了皱鼻子,然后冲空无一人的单人床吐了吐舌头。
      这种笨蛋神父,让他去吧!
      不如就此划清界限,从此再不相见!
      艾凡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狠狠地点了点头。
      4.
      今天的下午茶只有艾凡和爱洛依丝夫人两个人享用,艾凡抱着变成鹦鹉的吉尔和玩累的小黑猫娜娜来到中庭时,却远远地看到白色小圆桌前还坐着一个人。
      那是个穿着旅行用浅色长风衣看起来风尘仆仆却一丝不苟地系着复杂纯白领巾的陌生男人。
      “这位是理发师西泽·威廉姆斯先生。”爱洛依丝夫人如此介绍道。
      礼节性的寒暄过后,艾凡表面上只是在边喝茶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两人聊天,实则暗地里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理发师先生。
      首先是握着茶杯柄的手,白皙修长十分匀称,堪称艺术品,根本看不到什么茧子,反而像是一双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或是钢琴家的手,而不是用来拿剪刀或者柳叶刀,另外这双手似乎有习惯性的,时不时像是在握着一把烟斗的动作,就连这个人说话的口气里似乎都带着烟草味。
      艾凡抿了一口茶水,眯起了眼。
      今天的下午茶的平时很少见的僧侣茶,这种茶和伯爵茶一样也是一种拼配茶,是在锡兰红茶中加入少许香草汁,石榴汁,金盏花花瓣和向日葵花瓣,甜点应景的选择了向日葵橘子派和甜樱桃肉桂纸杯蛋糕。
      但艾凡的心思却不在这美味的下午茶上,他觉得这位看起来和刘易斯差不多大但却有着少年般活泼神色和月色一样黯淡的白皙肤色的理发师似乎很有“研究”价值。
      更重要的是,这位理发师的风衣口袋里正隐隐飘散出之前他在爱洛依丝夫人身上闻到的呛人味道。
      艾凡正发着呆,那股味道却突然强烈了起来,只见束着珀金中长发的理发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盖着网状瓶盖的玻璃小瓶,一时间艾凡,娜娜,吉尔同时打了一个喷嚏。
      餐桌上的其他两人都惊讶地望向这边,褐红双眼的理发师促狭地笑着,目光飞快地掠过小黑猫,白鹦鹉和红鬼之戒,“看来我的嗅盐对克莱斯特的艾凡小少爷非常有用呢,只可惜当时没有用上的机会。”
      艾凡揉了揉鼻子,“什么意思?”
      “你晕倒的时候本来想借用一下威廉姆斯先生的嗅盐,但还没用上你就已经醒了。”爱洛依丝解释道,艾凡看向理发师,对方见艾凡看过来挤眉弄眼戏谑地笑着,晃了晃手中的嗅瓶,那副极其典型的斯图亚特人的样貌可以称得上英俊,但上面的表情却极为幼稚,又像炫耀又像邀功请赏,这使得艾凡很难对这从头到脚都透着轻浮和吊儿郎当的人起好感,但与这人周身的气质极端不符的是宛如军人般古板僵直的坐姿和古井无波仿佛没有倒映任何事物的平静双眼,如此巨大的矛盾究竟是怎样聚集到这个人身上的呢?这个理发师的身上充满了谜团。
      从爱洛依丝和理发师的对话中,艾凡又获得了一些信息,西泽·威廉姆斯是爱洛依丝的姐姐安莉西亚·玛丽·特里斯丹女伯爵生前的私人理发师的亲弟弟。
      怪不得他们能聊到一起。艾凡在心里哦了一声,又喝了口茶水,捻起一块纸杯蛋糕,一边光明正大地听,一边津津有味地吃。
      但很快,他就对两人所回忆的特里斯丹家的往事失去了兴趣,就好像在偷听一个本不该他知道的秘密一般让他很不自在,于是他趁着两人说话的间隙开口道:“威廉姆斯先生,现在可以把您的嗅盐借我看一下吗?”说着艾凡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喷嚏。
      理发师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他放下茶杯,冲艾凡眨了眨眼睛,双手捧脸,“本来我不应该拒绝您,尊敬的少爷,您的好奇心像阳光一样纯粹而不含有任何杂质,如此难能可贵,我不应该拒绝,哦不,是没有办法拒绝,然而……您也需要明白‘好奇心害死猫’这一千古不变的真理,为了教会您这一点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失望,实在是太令人伤心了……哦不……但是也是无可奈何的……希望你能理解……毕竟……您对这嗅盐的反应过于敏感了……”说着就抱住双肩左右摇摆,还要挤出几颗眼睛水,艾凡不知道对方是抽什么风,做出这么夸张只能在歌剧院舞台上看见的举动,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他也明白对方的用意,但这么一来,艾凡对他的好奇心反而更浓郁了。
      爱洛依丝夫人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己信任的理发师露出这样的一面,表情困惑地在仍然作西子捧心状的理发师和冷着脸只顾喝茶的继子身上扫视,最后和椅背上的鹦鹉对上了眼,鹦鹉肥肥丑丑的脸上五官扭曲像是随时在生气,唯有那双冷绿色的眼清澈得不可思议,让她想起了姐姐最喜欢的祖母绿宝石项链,这只名叫路易吉的鹦鹉也望着自己,片刻后他们双双移开了视线。
      5.
      接近午夜的时候,艾凡被惊醒了。那块寓意雷神之槌的如尼石在发烫,男孩握着石头,轻手轻脚地披上外套,他有一种预感,这一定和兰斯有关。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兰斯的客房,果不其然——房间门缝里透出浅黄的微光,艾凡想要转动把手,一阵寒意却从握着门把手的右手上沿着神经冲入大脑皮层,红鬼之戒上深红的“双瞳”闪了闪,发出一阵阵细小的红白电流,左手手心里的如尼石却一下子失去了热度。
      和上午艾凡来的时候不一样,兰斯的房间里宛如异界,隔着门板艾凡都能感觉到房间内空气的沉重和魔力的涌动。
      这种感觉……仿佛是在夏日雨前,乌云中涌动的巨大电蛇所带来的颤栗,艾凡按住颤抖的双肩,脚像生了根一样,一步也无法挪动。走廊里的灯火都熄灭了,四周安静的吓人,艾凡感觉自己独自在某种巨大造物的喉咙深处喘息,他的嗓子干涩喑哑发不出声音,关节像生锈的齿轮轻微一动就发出哀鸣,恐惧像洞窟里回声一样一波一波地袭来,这个时候曾经带给他濒临死亡恐惧的红鬼之戒反而成为他唯一的支柱,黑暗的空间里只有兰斯门缝的烛光和红鬼的双眼在发出影影绰绰的妖冶之光,“红鬼”似乎察觉到艾凡正在看着自己,“他”收紧了自己的身体,艾凡感觉手指一阵刺痛,很快便渗出了鲜血,艾凡看着这熟悉的场景有些发愣,这是他第一次戴上红鬼之戒时发生的事情,鲜血低落到地板上,却没有渗入,反而被“吸入”了兰斯房间的门缝里。
      难道自己的血液可以破除结界吗?艾凡想起了天堂门十三号收藏室的事,与此同时从他右手传来的寒意消失了,如尼石则开始发光发热。
      艾凡感觉到房间内传来的威慑力似乎没有那么强了,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入眼是一把横亘在地板上从中间一分为二的银色小刀,看起来非常眼熟,正是神诞日那天艾凡送给兰斯那把。随后是一只破破烂烂的衣袖和发红渗血的手,接下来露出了一颗头发凌乱,浸满汗水,脸庞朝地的头颅和只剩下几片连在一起的黑色法衣,如此这般惨兮兮的模样,不是兰斯神父又是谁?
      “兰斯!”
      “少……爷……?”
      “你先别说话!”艾凡少见得流露出慌张,“我马上叫人来!”说着仿佛是要逃走一般,接着就被兰斯抓住了衣角。
      “兰……斯?”艾凡看着对方红肿而布满血丝的双眼,忘了去惊讶对方为何还能保有如此巨大的力气,他被此时那人脸上的表情所震慑住了。
      “不……要告诉……别人……”男人单闭着一只眼,汗水源源不断地从青筋暴起的额头上汹涌而下,明明已经痛苦到了极点,在面对艾凡时,却依然要在那扭曲变形的脸上为他绽放出一抹微笑,即便那微笑比鬼哭还难看,“让……它成为……秘密……好吗?”
      此情此景,艾凡怎么可能不答应。
      好不容易把兰斯弄到床上,按照对方的指示从行李里取出睡袍和毛巾,脱下他的不成样子的衣服给他擦汗,其间兰斯时不时哼唧一声,艾凡瞪了他几眼,但没有加重手中的力道。虽然艾凡还是第一次亲手去照顾一个人,但大概要干些什么他还是清楚的。他检查了一下热水的储备,所幸水壶是满的,他瞥了一眼床上“挺尸”的兰斯,不知道是该夸耀对方的恢复力还是因为本来对方的身体只是看起来伤得很重呢?这个时候兰斯的出汗频率已经好多了,也没有再大喘气,已经可以坐起来自己披上睡袍。
      “需要我帮你擦身吗?”艾凡坐在床沿边,看着又躺下来挺尸的兰斯,给他盖上被子,真诚地问道。
      “不用了。”艾凡听见裹在被子里的男人闷闷地回答道,“今天真的很谢谢你,艾凡……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但是我真的很累了……对不起……”随后像是逐客一般,男人发出了虚假的鼾声。
      男孩咯咯得笑出声来。
      被子中的男人接着装睡。
      艾凡也不打算理他,而是环视这个房间,也不知道兰斯究竟是什么时候偷偷溜回来的,把房间布置得还像模像样,至少不是毫无人气的样子,但能体现出房间主人性格的东西也少的可怜,旁人很难从这一丝不苟的房间里窥探出兰斯真正的性格,就算是艾凡也不能,他也只能在对方泡茶,回信或是讲故事的时候才能拾到一小块兰斯内心世界的碎片,这样想着,艾凡有些负气地狠狠捶了一下床板,男人闷哼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男孩,好像两个人都在怄气。
      真不知道这家伙在生气什么……艾凡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想着既然这家伙死猪不怕开水烫,那我也干脆回去接着睡觉好了。
      如果这个时候的艾凡没有恰好将视线转向放置着不明物体的书桌上,他们两人的未来一定会因此改变吧。
      那是什么?艾凡情不自禁地走到书桌前,放在口袋里的如尼石随着二者的距离愈来愈近而发出越来越高的热度,仿佛隔着布料都能把男孩的皮肤烫伤。
      那是一方漆黑的长方体,外表看不到任何可以打开的缺口或者缝隙,艾凡眯起眼,这才看到长方体侧面有一圈极淡的划痕,像是被小刀试探性地划开一样。
      不知道能不能打开呢?艾凡左看右看,试探性地伸出双手打算沿着划痕将匣子(?)揭开——
      “不要——”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艾凡的双手离盒子只有几厘米远,兰斯从床上一跃而起,如饿虎扑食,却被那被子缠住了双脚,姿势下坠如坠马之将,眼看就要摔在地上所幸兰斯神父的身长优势和临死奋力一扑,成功将双手挂住男孩的肩膀,再一使力,艾凡便向后仰倒而去,两人便同时摔在了地上。
      从姿势上来说,艾凡摔得不重,毕竟他只是屁股着地而已,但“重伤未愈”的兰斯可就不一样了,他的鼻子磕在了艾凡的背上,而双腿则直挺挺地落到了地上,艾凡已经想象得出对方在自己身后龇牙咧嘴的模样了。
      “艾凡呐,你可真让老师不省心。”兰斯可怜兮兮地抱怨道。
      艾凡在心里说了句谢谢夸奖,并没有被吓到,反而有种莫名地欣喜,是觉得自己被这个人所保护了呢?还是因为对方接下来可能吐露出的秘密呢?艾凡不知道。当然表面上他并没有表现出来,面无表情地开口道:“那是什么?”
      兰斯长叹一声,“你可不可以不要为难老师啊……”说着他站起身来,稳住差点滑倒的身体,捶着腰背,像个耄耋老人般吃力地在床沿边坐下,艾凡紧随其后,按住兰斯的肩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格外可怜巴巴畏手畏脚的男人,语气咄咄逼人,“那是什么?胡安所说的,你存放在同事那里的包裹?我为什么不能碰?还有刚刚你在搞什么幺蛾子?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还有还有……”
      兰斯听着听着一个头两个大,心想这次自己是绝对含糊不去了,全怪自己小看了“那件东西”,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将“苏里萨兹”交给了艾凡,自己还不至于这样狼狈……“这个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把它给我?”兰斯正想着怎样蒙混过关,艾凡就把一块熟悉的小石头放到自己眼前,正是自己在男孩晕倒时放在他手心的如尼石。
      “这本来是我的护身符……”兰斯仔细斟酌着用词,“我想这究竟是什么东西,艾凡你应该很清楚,至于我为什么要给你,只是单纯地觉得你比我更需要而已……”
      “那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你可是神父耶!你很清楚卢恩符文吗?早料到你不是一般的神父,该不会你也是魔法师?!”艾凡的疑惑已经化为深色的实质,正一股脑地涌向兰斯,兰斯被“攻击”得晕头转向,不知不觉又涌出豆大的汗珠,艾凡以为对方依旧处于伤痛中,对对方的担心和对真相的渴求让他一时急火攻心,一把将兰斯推倒在床上,抄起湿毛巾拨开衣领就伸手进去。
      突然被砸进床铺里的兰斯一脸懵逼,接着胸口上便传来一阵冰寒,不由得倒吸口气。艾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用的是冷水,没多加思考边用魔法加热,兰斯顿时觉得胸口一阵火烫,差点怪叫出声,刚要发作却听见艾凡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你什么时候能对自己好一点?好好保重身体不行吗?居然要学生来关心你……下次我可就不管你了!”
      兰斯:“……好好好,我错了行不行?”
      “不行!”男孩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兰斯第一次体验到“无语”是怎样一种感觉。
      “还有,这次是你欠我的……”男孩的声音莫名显得阴恻恻的,“作为报答你得有问必答……听到没有!”语气里尽显威胁。
      兰斯心想:我才是病号好吧……虽然我人在屋檐下也不能不低头……但从各种意义上说……我凭什么要被你威胁啊?!话说你这么小就这样,长大以后还怎么得了……
      尽管思绪千转,其间还有不少不符合他性格的奇怪联想,但最后兰斯还是点了点头,“真是败给你了。”男人苦笑着说道,一如多少年后历经沧桑的他,对已然长成的少年亦如此无奈地妥协,但不同是眼里有了些不一样的感情,比如,欣慰?
      艾凡很高兴,就像自己亲手打赢了一场胜仗一样开心。
      “那我来给你擦背好了。”男孩兴奋道,说着趁兰斯没有反应过来就扯开睡袍,可下一秒男孩却愣住了,光裸的后背上有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白色树状伤疤,绝大部分都贯穿整个后背,看上去很有年头,却没有愈合的迹象,在泛红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男孩难以想象这个人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伤疤,他突然有些羞愧,觉得自己的举动任性幼稚得不可思议,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自己是那样感激对方的保密,但自己却来恬不知耻地挖掘对方的秘密,他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但那是不可能,他最后也只是将烧红的脸埋在男人的后背,用微不可查地声音说了句对不起。
      兰斯哭笑不得地搔了搔头发,把过长的黑发捋到一边,转身抱住了低声啜泣的男孩,右手下意识地抚摸着对方单薄的后背和柔顺的金发,像是哄小孩子一般用唱歌般的语调说道:“好啦好啦,小艾凡,不哭啦~?”
      “我没有哭!”艾凡带着哭腔反驳道,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兰斯叹了口气,把男孩抱得更紧。
      “谢谢你关心我,已经过去了,没关系。”他在男孩耳边轻轻说道,语气温柔得完全不像过去那个杀伐果决的自己。
      和你在一起,我都不像自己了。
      在来到英诺森之庭与他在房间里相遇的时候,在林中教堂里闭目养神直到发现他的那一刻,兰斯只觉得对方可能是个不太好对付的小屁孩,他从未想过这样的自己会被这样的一个人所影响。
      明明他已经立下过誓言。
      明明他已经舍弃一切。
      明明他已经双手沾满鲜血。
      这样的他,背负罪孽的他,不知自己何时死期将至的他,失去前进道路线索的他。
      却遇见了这样一个人。
      一个幼小,任性,偏执,轻信他人,脆弱,孤独,易趁虚而入,被父亲遗弃,却被恶魔所青睐的一个人。
      他看清了这个有时莫名老成之人的扭曲之处,那是对自身生命的漠视,与渴望活下去的自己在夹缝中挣扎的卑微不同,那是极致的傲慢。
      艾凡·拉曼德·克莱斯特从来没有在乎过自己,所以他能坦然地接受关于自己的一切事,他重视的只有别人,他从不会为了自己哭泣,他的泪水永远是为了别人而存在的。
      他本应该发挥神父的引导作用,直接告知对方,但他居然窃喜着自己也能对方流泪的对象。
      兰斯·普雷斯特克有着黑暗的一面,他为这个世界存在着一个和他截然不同但同样痛苦的人。
      他明明知道,如果不去纠正,这个孩子一定会陷入痛苦的深渊吧。但他欣喜于这个未来,并为那臆想中情景的甘美舔舐唇角。
      为我哭,为我笑吧。
      我们将同样痛苦。
      我们将在地狱的深渊相会。
      到那时再尽诉仇恨吧。
      在那之前,我不介意陪你玩一玩家家酒。
      我等你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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