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红枫 ...
-
里间,初为人妇的新娘褪去一身冬雪,带出一树红枫。一对白鹤被迎回后,将新娘团团拥住。
「好了,红叶妹妹。」九曲八弯,百转千回后,一位穿花纳锦的少妇从身后转到正前方。她拉着新娘回到梳妆台前,稍稍重整了发髻后。
「真漂亮!」见万事俱备,镜中文质彬彬的妇人颔首,欣赏着光彩照人的少女面庞。
「哪有,枫姐姐谬赞了……」新娘紧张地捧着火红的绣球,藕带般的手指近乎陷入球中。
窗外的蝉仍自顾自地嘶吼着,将她原本如夏汛般澎湃的心绪进一步搅乱。
「苍介先生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了,我也不便久留,就先去外堂了。」说罢,那妇人起身,先行退出了房间。少妇和门外的新郎打了招呼后,沿着长廊缓步离开了。
蝉鸣稍稍停歇了下来,那腼腆的新娘定了定神,将手中的绣球轻放在梳妆台旁边后,她在梳妆台前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后,将门扉悄悄推开,细微的推拉声险些被屋外再度响起的蝉鸣掩盖。
合上门扉后,她转过身,这才发现丈夫一直在关注着自己。
眼神上下游离了有一会后,丈夫的脸微红。
「走吧。」他有些害羞地别过脸去,慌忙将酒杯递给身旁的妻子。
「嗯……」她从拘谨的新郎手中接过杯盏,手挽着手涌入人头攒动的殿堂。
「承蒙乡民们关照……」
「谢诸位前来捧场……」
天边的云彩变为黄金,宴会近于尾声。这对新人立于外堂,送别亲朋长者时,几道身影迈着稳健的步伐朝他们走来。为首的那位已经两鬓斑白,不过举止看上去依旧刚劲有力,作为司仪的他尚未换下主持婚礼的玄袍,就已将常伴其身的家传宝刀配在腰间。
紧随其后的男女看上去与新人的年纪相仿,身着质地稍显光泽的常服,但一直垂着头,并不与他人直视。
认出刀柄上刻着的家纹后,这对新人慌忙找来一直在帮忙的枫,马不停蹄地上前迎接。
「劳烦柳生大人亲自来寻,实在失礼!」与那些身着华服的贵人迎面碰上后,新人立刻对他们行了大礼。
「唉呀,既已礼成,不必如此拘束!」见二人如此客气,为首的柳生凛要将他们扶起来。谁知苍介仍不肯放弃,「晚辈怎敢如此!」一向讲究礼数的苍介利落地跪了下来,领着红叶行礼,「承蒙大人主持这桩婚事,此等大恩大德,晚辈怎能大意,将其中礼数抛之脑后……」
「好吧好吧,快快请起。苍介,红叶。祝你们二位喜结连理,白首不相离!」似乎对二人的举止早有预料,柳生凛倒也不在意,他抚掌大笑,送上了自己的祝福后再度扶起二人。
「不过,敢问柳生大人,仪式结束后,您为何匆忙离开?」本该贯穿婚宴始终的司仪大人没有出现在席间,这使得红叶在宴会上一直惴惴不安。如今看到柳生凛大人赶过来,将悬着的心放下来的同时,她也感到一丝疑惑。
「抱歉抱歉,仪式刚结束,府里有人通传要事,只能赶着去处理。」柳生凛轻咳了两声,转变成了平日的严肃神情。他示意眼前这对夫妇看向自己身后,「虽如此,按制尚有此项,如此老夫方能了却分内之事。」
闻言,苍介和红叶顺着对面大人的目光看去,见垂首的一男一女手上各自捧着一个精致的礼盒,了然于心的新人便引着他们离开外堂,沿着一处长廊绕进了内厅。柳生凛端坐上席,苍介和红叶跪在下方,侍从立于两侧。为首的大人面色和蔼地看着眼前这对新人,不失威严地吩咐二位侍从递上礼盒。
「此番贺礼虽托于老夫名下,但均由在外经商的村田先生设法备置,皆为佳品。」
「让村田老先生费心了。」
「二位,请。」柳生凛示意,新人对那位坐在上席的司仪大人再度行礼后,正准备接过对方奉上的礼盒时,看清了男侍中腰上别着的那把短刀后,苍介有些不安地将目光移到上方,熟悉的面孔使得他悚然一惊,一时间没有拿稳礼盒。
男侍从并不惊慌,他眼疾手快地稳稳接住了下落的礼盒后,重新将它递给了眼前不明所以的新郎。
「这折扇,怕不是千里的手笔……」红叶此时已经从女侍从的手上取了贺礼,正端详着当中那把做工精巧但别具一格的折扇,见此情状后,她赶忙扶稳了苍介,待苍介取了另一盒内的干墨鱼和海藻后,柳生凛起了身。
「贺礼已送达。老夫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悠斗,你等留在此处替老夫照应。晚宴结束后来一趟藏书阁。」
「遵命。」
又咳了几声后,柳生凛看向外堂的方向,对那对新人笑了笑。
「苍介、红叶,枫先生今日应该也在此处,想请你们向她引荐这位小姐。不知能否答应?」
「这个自然。」摆脱刚才的尴尬气氛后,那对新人恭顺地答应了这件事。
把柳生凛送出礼堂的大门后,众人浅浅商量一番后,并没有直接走到离大门最近的外堂,而是沿着殿堂外的回廊绕到内厅。将那二人依旧安置在内厅后,夫妇二人去找还在外堂帮忙照应的枫。还未踏入,就听到了厅内传来此起彼伏的人声。一一分辨后,夫妇二人挤过与他们道别的客人,逆着人流,顺着一处杯盏碰撞声,找到了一时间被一帮人暂时缠住的枫。
「夫人,赏个脸。」凑上前的人上看似口齿伶俐,但一个个说话时舌头捋不直,显然已经头脑昏昏了。他们似乎还没觉得尽兴,丝毫没有归家的意思。其中一个甚至在离开之前带着酒壶,竟还将盛了酒的杯盏递了上去。
「好。」枫干脆利落地将那杯清酒喝了下去,与对面的人相比,她的脸上没有一点红晕,没有显出多少醉意。
「据说夫人千杯不倒,果然名不虚传。」盯着枫将酒一饮而尽后,其中一个大汉抚掌大笑,很是满意。
「过奖过奖。」枫友善地笑了笑,不过一直被这几个纠缠,她感觉很不舒服。
「话说回来,枫夫人,听说村里要新修学堂?」那大汉随口问了问,之后又给枫倒上一杯酒。
「嗯,之前的学堂太破了,也太偏了。新址就在离这礼堂不远的一处空地,过段时间就动土……」枫正要顺手接过那杯酒时,被苍介拦住了,红叶也顺势将枫拉到身边。
「哟,这不是小两口吗?」见到来的人是新郎新娘,那群醉汉来了兴致,将杯盏凑了上去,「苍介小弟,你这可总算是被嫁出去了!」
「诶,嫁出去什么的……」苍介呆愣了片刻后,听到旁边的红叶轻笑一声,面上顿时有些尴尬,心里思忖着他这些哥们又醉酒说胡话了。
「管他呢!来来来,赶快干了哥这杯!我们要一醉方休!」
「不了不了,老哥你也是知道的,小弟实在不胜酒力。」苍介赔笑了一番,将酒接过去后,趁着这些醉汉不注意悄悄递给红叶,面上依旧和他们搭话。
「况且突然来了两个贵客要招待,那二位还指名要见枫先生,下次再约吧。」
身后的红叶会意,笑了笑将酒悄悄倒入附近的坛子里,又将杯盏随手放在附近的桌上。
「啊?什么客人?这么神神秘秘的?让我们也瞧瞧呗!」
「是柳生大人的吩咐啦。来,时候不早了,还是让小弟送你们一程。」
将那些东倒西歪的醉汉送出后,枫关上了大门。她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外堂,似是得到解脱一般长舒一口气,刚想将这一片狼藉的外堂收拾一番时,红叶拦住了她。
「枫姐姐,先不用急着收拾这里,跟我们来吧。」
自然而然地跟着二人来到内厅时,发现桌上已经摆好了茶点。
「实在抱歉,让二位久等了。」
「无事。趁三位还在外堂时,我们二人自作主张,先行从茶水间备好了这些,还请见谅。」悠斗和丹若端坐其间,并没有表露出不耐。茶水间在离外堂远,但离内厅近的地方,没有其他宾客发现二人。
「这有何妨?实在是我等照顾不周了。」五个人各自落座后,苍介先开了口,「悠斗少爷安好?」
「托福托福!」着一身墨紫色和服,腰间佩着另一把家传宝刀的悠斗倒是兴致高涨,他看向身旁同行的女子,「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下刚回到家乡就碰上这样的喜事,天大的喜讯也不过如此了。」
「早从千里妹妹那里听闻两位的婚约,恭喜了!」那女子捂着嘴笑了笑,作为“侍从”前来的她并未盛装打扮,眼下只着了一身湖绿色的上衣,散落其中的黄色花瓣若几片孤舟游荡其间。孔雀蓝色的和服下摆上,一处缀了火红枫叶的枝条向上蔓延。
「哪里哪里……」红叶还是有些害羞,不太敢直视对面生人的眼睛。
注意到这位绮丽异常的女子后,枫问道:「敢问这位姑娘,该如何称呼?」
「小女子名为丹若,风和城人氏。」
「您就是那位丹若小姐?千里妹妹经常在信中提到,」一听到这个名字,在坐的其他两位女子都吃了一惊,「不过,这通身的气派确实能对得上,果然非比寻常。」
「过奖了。至于其他,暂且无可奉告,日后诸位自会知晓。」丹若莞尔一笑,之后看向枫,「这位想必就是那位教书的女先生了吧。」
「正是。」悠斗赞许地点了点头。
「幸会幸会。对于先生的事迹,小女子已有所耳闻,一直对您怀着敬意,今日终得相见。」说着,丹若彬彬有礼地向枫举杯致意,「还请枫先生再受这一杯茶。」
「客气。」枫领受了这杯茶,随后接着问道,「路途遥远,敢问二位,几时回来的?」
「今早。」说着,悠斗云淡风轻地抿了一口茶。话虽如此,这二人看上去精神饱满,脸上却没有显现出多少舟车劳顿所致的疲态。「此次回乡也是云游一番后暂且歇息,顺便与父亲商议要事,之后可能还会离乡。」
「原来如此。」其他三人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过多询问,「那二位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呢?」
「尚未决定,或许会停留很长一段时间。」丹若思忖了片刻,随即笑了笑,「小女子也想趁此机会好好认识诸位,了解更多有关村内的情况。」
其他三个人倒是十分坦然:「丹若小姐请放心,来者即是客。」
「那么,请多关照了。」丹若开怀地笑了。
五个人席地而坐,在内厅畅谈天地,渐渐熟悉了彼此。直到空气渐凉,夕阳下的飞鸟呼朋引伴着遁入山林,这才发觉一炷香的时间已过。见茶已见凉,悠斗先起身,看向不远处那些已经堆积如山的礼盒,轻叹了一声后,对着苍介和红叶致歉:
「二位,抱歉,这次回来的确实过于仓促,尚未随礼……」
「人到就是礼到,悠斗少爷远道而来,小弟已感到万分荣幸,不必如此……」
「且慢!没事的,悠斗,我这里备了礼。」
正当那两位还在推就,话音未落之时,丹若也从席间起身。倏忽间,她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精美的长盒,将它递给了苍介。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二位笑纳。」
「谢谢您,丹若小姐。也谢谢您,悠斗少爷……」红叶也不作过多谦让,她接过那长盒后,向丹若还有悠斗道谢。
什么时候拿过来的……苍介虽然对空着手的二人突然能拿出这么一大件物品感到奇怪,但还是一同道了谢。
悠斗点了点头,之后看向窗外:「天色已晚,不便久留,实在是叨扰三位了。若有什么事以后再谈。」
「我等随时恭候,悠斗少爷。」知道悠斗要早日回见其父,苍介也只是回礼,没有过多挽留,他引着众人从内厅转到外堂,将悠斗和丹若送至门口。由于尚未打扫,此时的外堂一片杯盘狼藉。
「看来要打扫好一阵了……」看着眼前这副景象,红叶摇了摇头,正欲将二人送出大门,之后再来打扫时,却见悠斗驻足于门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后,红叶注意到了环视了一圈后又回到门口的丹若。
「不用担心。」丹若点了点头后,悠斗将袖中藏着的一张符拿出,用刀划了几道后递给她。丹若闭上双眼,将符举在眼前,小声念叨了几句:
水德浩荡,神功难量。恩泽众生,净澈四方。涓流细润无声处,涤尘去垢焕新光……
忽的大喝一声:「净!」
那符闪了闪刺眼的蓝色光芒后,周身被一条细小的水流缠绕。眨眼间,一道道强劲的旋风卷来厨房蓄水池里的水,席卷了散乱在各处桌面的杯盘盏碟。碾碎去除了其中的杂质后,这些卷入风内的水逐渐凝成一个个飘在空中的大水球,将餐具包裹起来浸润了一番。一番清洗后,被水浸泡过的符软了下来,杯盘被放置在靠近内厅的几处洁净桌面上,原本杂乱的外堂也因此焕然一新。
「收!」丹若心满意足地扫了扫齐整的外厅后,这才发现身边这些同伴早已大惊失色。
「这是……」深吸了一口气后,枫先回过神来,转身看向这位暂时充满了谜团的女子。
「秘法。」丹若也只是将符丢弃,并不透露太多。
苍介正要说什么时,却见悠斗拦在面前,示意他们噤声。
「这是丹若的独门秘技,万万不可外传。」
先不要告诉其他人吗?……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后,其余三人猜到了其中的重要性,便也不再多言。
「谢过诸位。那么,在下与丹若先行告退。」悠斗放心地点头。他与丹若向屋内的三人告别后,一同迈向大门外,此时已日落西山,被晕染的天边由黄转紫。悠斗四处张望了一番后,发现了来时两人乘坐的两匹马。
他轻笑着抚摸起那匹宝马,随后转身,向跟在自己身后出了门丹若递给她缰绳,「那么,回去吧。」
丹若也不遑多让,抓住缰绳后,十分轻巧地上了其中一匹马。见丹若已在马上,悠斗也驾轻熟就地上了马。柳生家在村的另一边,离这座礼堂还有一段路,好在此时村人早已各自回去安歇,大街上并无多少行人。眼见约定的时间将近,两人就这样浮光掠影般略过各处茅屋房舍,放心大胆地沿着村间小道上飞驰。
目送二人策马远去后,苍介、红叶简单收拾了一番内厅和里间,将折扇、麻绳、干墨鱼、海藻四样祭礼收于一处。枫找出后院中备着的两辆推车,三人合力将内厅存放的礼物一一放置其上,直至最后,丹若送出的礼盒被最后放置。公用的礼堂离三人家都不远,因此,三人将各处门上锁后,便准备推着车先去苍介、红叶二人的住处,之后枫再独自回去。
「说起来,这么笨重的礼盒是怎么被丹若小姐藏于袖中的呢?」掂量着怀中有些分量的礼盒,红叶稍稍回想了一番当时的情景。
「不清楚。或许和这内堂一样吧。」一听这话,苍介出声应和后,先推着最重的那辆出了后院。
「只是没想到这丹若小姐竟有这样的神通……」将礼盒放稳后,枫带着红叶一起推另一辆比较轻的车。
「千里妹妹果然没说错,只是……」红叶吃力地推着那辆车,「丹若小姐与悠斗少爷状似亲密,莫非?」
「应该是……或许,只要身为族长的柳生大人拍板就行吧……」想了想过去柳生家与村内其他名门联姻的规矩,苍介不太肯定的回答,但这一回答,很快被更为熟悉有关情况的枫否定了。
「没那么简单……看来,这次或许要与小庭、寺畸家共同商议,有所定夺后才能正式过门路。」
「诶,这么复杂的吗?千里妹妹寄来的信里从来没有提过这点,看来她也不太清楚……」红叶感到诧异,但鉴于枫平日常与柳生家交道,这一结论对她而言又格外具有说服力。她稍稍转念一想后,反而更加担心那位美丽动人的姑娘了:「虽说如此……假若这位丹若小姐真的进门,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是啊,为了退却村中时不时发生瘴气,村内以柳生家为首的都会不定期去间山湖祈祷献祭,只要能献上祭品请来神明,就能平息恶鬼的怨气,瘴气也会暂时退散。」谈到这里,枫叹了口气,「唉,那些名门望族家的女眷,从没有一个活过二十五……」
「不过这几年,村内的瘴气是愈发严重了。」说着,苍介摇了摇头,「估计那些大人也束手无策吧。不然,柳生大人何必要放悠斗少爷四处云游呢?小庭家的信玄少爷又何必成日流连于自家神社与经阁内呢?……」
是为了解决这个村庄悬在头顶、挥之不去的阴霾吗……苍介的无心之语,却使得枫灵光乍现。告别了二人后,她看了眼远方山间一处隐隐约约的楼宇,心中有了些许猜想,但她还不确定这位丹若小姐此时是否真正了解目前村内面临的困境。
告别了尽心尽力的枫后,苍介和红叶回到屋内,将昏暗的屋内点上几盏灯,逐一清点各处送来的贺礼。清点到那精雕细琢的乌金漆制长盒时,看到包裹盒子的布条上若隐若现地画着云山雾绕的符咒,红叶怔住了好一会儿。
见妻子愣神,苍介走到红叶身边问道:「红叶,怎么了?」
「没什么,一直没有时间看过这盒内的东西,现在看看吧。」说完,红叶小心翼翼地揭了上面的封条,拨开了这长盒的盖子。
「一对伞?」取出后,借着有些昏暗的灯光,苍介仔细看了看其中躺着的两把伞,伞面一把殷红一把靛青,伞头是圆润的白石,伞柄则布满了光滑的黑漆,衔接两头的骨架木料被打磨地非常细腻,隐约还能摸索出不规则的暗纹。
「比寻常的伞稍沉些……」两人各自撑开一把伞,青的那把绘着火红的枫林,红的那把绘着苍劲的松山,伞面上的画每一幅都那么栩栩如生。这两把伞被灯火透过时如同洒上金粉般,为这两幅画蒙上一层清浅的薄雾,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清晨还是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