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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不愿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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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林叠翠,幽鸣邈邈。云雾轻巧地游走在山腰,暑气被稀释在竹林深处。沈流一直觉得,夏盛时的鉴宜学宫,是一年里最宜人的时刻。
而此时,他正稀里糊涂地蹲在自己房间门口,而隔壁正住着搬过来的贺谏白。
“……所以你为什么搬过来了?”沈流纳闷地含着口漱口的盐水,看着贺谏白正从他隔壁竹屋信步走来。这一进小院八个人,应是早住满了的。
“你这边风景不错,我便找人换了换。”
沈流沉默地看着这小院,别说风景,就是盆栽都没有一棵,碎石子路干净利落,是典型的学宫风格。
他耸耸肩,可能贺谏白的审美也异于常人吧。也先不去管那人,他从房中拈了纸笔,准备今日先去讲学堂一趟,下午再练刀。
鉴宜学宫没有固定的讲师,平日里有兴趣讲学的老师,在学宫挂名,便可在讲学堂开讲,世人称之鉴宜先生。但大多时间学生还是自学自悟,有热衷于找人论道的,有沉迷于练剑的,更有专事农桑,观星勘地,奇巧机械… 沈流在这见遍了奇人,学得越来越杂,倒是十分有趣。
虽说苏越处在三战之地,不够太平安稳,学子先生们还是爱把鉴宜当作一方净地。
贺谏白却随着他一起往讲学堂去了。才到论剑台门口,就遇到了许久未见的柳衡芜。
柳衡芜这个人算得上是白衣才子,自诩是一个很浪漫但没什么素质的人。他能说会道,能让多少人喜欢就能让多少人讨厌。
他招呼着沈流:“今天两位先生要比剑,你快来看。”
比剑?沈流往凑热闹的人堆里扎进去,柳衡芜指着论剑台道:“你师父王柏,和新来的白琰。”
昨晚踏星而归,却得知老师出游一趟,尚未回学宫。本想着至少得等几日,老师竟今晨就到了,还约了这样一场比试?
沈流心中疑惑,问柳衡芜道:“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啊,就寻常比试一下。听说这位白琰先生惯会用剑,那一套剑法恣意潇洒,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名副其实。”柳衡芜占了处好位置,翘着腿,叼着片竹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沈流看向论剑台,那气氛属实算不上剑拔弩张,便也放下心来。
白琰先示范了一遍他剑法里的前三式,又请王柏和他对招。
沈流知道王柏并不善剑术,起初还在想为何他要上去和人论剑,怕不是起了什么争端?又想到王柏那个平和温吞到了极致的性子,又实在很难想象。
看白琰那肆意风流的几剑,衬得王柏的动作木头似得僵硬。沈流心道是老师又善心大发,舍身给人做教学陪练呢。
不过白琰的剑术确实精彩,不说有多实用,只是那一招一式间迸发的锐意,就很是了不得。
柳衡芜在旁边时不时闲诌几句,却提起一事:“话说那日拿你伞一用,第二天早上却有急事下山几天,没来得及还你。唉,其实我一人淋点雨也无妨,实在是卫潇淑女邀我同走,这才迫不得已。”
“原来是你?!”
柳衡芜被他反应吓一跳,纳闷道:“怎么了?不是给你留字条了。朋友一场,沈流君你太见外了。这伞给卫潇淑女撑一撑,无伤大雅吧。”
贺谏白听到此处,哪有不明白那日原委的道理,不由得轻笑出声。
他那眼神刮得沈流脸上一阵臊,所幸白琰与王柏终于比试完了这一场,引得众人叫好。人散了一点,王柏看见沈流,便招呼他过去。
他这才摆脱那两人,急忙随王柏和白琰进茶室去了。
王柏抱着他那把轻剑,含笑看着他:“倒是有半月未见了。我这最近倒听说一件趣事,说是齐辉国月圆之夜,有位游侠身带六尺长刀硬闯王宫。原是与公主兰烟有一段前缘,此次誓死带她出宫。”
“不是我想胡乱猜测,可这六尺长刀一提,实在不得不想到你。”
……怎么传成这样了?难不成他那菜刀太惹人注目了?
“老师,你可别取笑我了。”沈流无奈道。
白琰在一旁肃然道:“你们行事未免太过鲁莽,这下齐辉国整个都乱套了,公室死了许多人,是怎么回事?听说那公齐兰烟继任为王,齐辉国倒是有兄弟全亡则长女即位的传统,只是百年间都未曾有过此例了。只怕她现在要忙得焦头烂额。”
沈流道:“其实事情走向,和我预想的实在太过不同……”于是仔细描述一番经过,引得两人都沉默了。
王柏神色凝重:“齐辉国此番实力大损,生民亦是不易……贺谏白此人,还是不要深交为好。”
沈流想起贺谏白那张脸,几乎不明白自己对这人到底是什么情绪。他也不由得沉默了,最后道:“我也不知。他和这件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说皆是为了钱财利益……”
白琰冷哼了一声:“我本不想在背后语人是非,但此人与忠义仁诚一个字也不沾边,沈流君小心为妙。”话毕把茶杯一搁,便转身离去了。
白琰是最严肃,古板的先生,有传言他是因多次死谏被贬,才几经转折?来到学宫。他这样的性子,看不下去也是正常。
王柏叹了口气,微微低头,像是有些艰涩地张口:“雪尽……怎么样了。不与我置气了吧。”
沈流讶然:“他做什么要与老师置气,多没道理的事。师兄与四君子之首的百里君同行,应当正在琢梁陂救灾。”说罢有点寞落,显然对此十分神往。
王柏捏着陶杯,手中茶水都晃凉了,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沈流想去换趟茶水,被王柏阻了。他道:“其实我这次出行,是为了弥海国的事。我原本不想……雪尽暂时回不来,可能得你走一趟。”
“老师这是什么话。”沈流语气雀跃起来,“可是要去弥海国办事?”
王柏摇摇头,从头说起。
沈流几人出发去齐辉后,王柏受故友邀去了弥海国,却打探到些不寻常的动静。
虽说战争本身就是形成国家的原因,如今天下六国,其实也算得上是同族。真正所谓的异族,已经被撵散不知所踪了。只是这片土地上已经几十年没有大动静了,原本的同族也得再分化一番,重新分个亲疏远近了。
“弥海近些年总有些向南来扩张的动向,以前国力不足,王室能统辖的范围有限,各国之间顾及不到彼此,这才有六国之始。如今人口比百年前翻了几倍,苏越不再是弥海鞭长莫及之地了。观其动向,可能是要向苏越国开战的准备啊。”
沈流闻言有些无措。关于苏越国,虽非他故土,但因学宫所在,沈流一向觉得是承了一份恩情。再者他出生草野,随王柏游历各国,虽说这些年天下没打过几万人的场面,小打小闹还是有的。生民有多不易,百姓流离之苦有几多深重,他再清楚不过。
无论如何,这场火,不能让它烧起来!
王柏沾了茶水往桌上比划:“我初步所想,是先与落明国结盟,挡一挡这份攻势。”
沈流突然想起裴离:“我前两天也遇到一位落明国的商人,遇到落明流民被弥海军士屠戮之事,想来这两国亦是争端不休。此举应当可行。”
王柏透过窗框看向远处竹影,眼神悠远:“只盼那苏越王建此学宫,是为了网罗天下有识之士,委以重任。我受上大夫之禄,却无职可做。若依旧只用公族,将我等束之高阁,只做摆设,真是……”
沈流宽慰笑道:“总不能只是想齐聚天下英才,让别国无人可用吧。”
两人对视一眼,无奈笑了。
苏越重清谈而轻实业,重教化而轻耕战。
鉴宜学宫于他们是净土,苏越王于他们是开明的君主,可于百姓来说,这个王室实在有些不食人间烟火。
沈流琢磨着此事可以向苏越世子荀提一提。苏越国姓为宋,世子名荀,经常来学宫听学。沈流与他也有几面之交,觉得是个脱俗人物。
正想着心事往外走,却瞧见贺谏白同柳衡芜,夹杂在一众学宫学生间,好不热闹。
定神一看,却是柳衡芜在高谈阔论。
他正大声道:“虽说鉴宜三子中,我以谋略取胜,但如论才华,我其实当与沈流君齐名,毕竟我那篇六国论,与他那本借闺词讽时政的诗集子比,也不遑多让。虽说他那句‘心怯空房不愿归’我很是喜欢……”
贺谏白瞧着他,但笑不语。
沈流眼前一黑:“……”
柳衡芜施施然在那与一众淑女玩笑。沈流看着他一副春风得意,又想起他打走那把伞让自己在贺谏白那儿丢的人。新仇旧账,心中不由得一阵气不过,转身提起桌上茶壶就冲了上去,在柳衡芜的笑骂声中,紧追不舍。
“沈流,你别学罗雪尽记仇,咱们杯水泯恩仇,此事就到此为止了!”柳衡芜被沈流追过竹林,绕过廊桥,气喘吁吁。
沈流还是强行往他领子里泼了半杯凉茶水。
于是换来一声尖叫,这次换柳衡芜来追他了。
当天晚上,明月高悬,他果然又被贺谏白迫害了。那人坐在他窗檐上,悠悠道:“今夜可要同饮?不让你独守空房。”
沈流:“……”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贺谏白又道:“我确实应该好好拜读一番大作,不知这附近可有书铺……”
没等他说完,沈流往他怀里扔了一坛子梨花酿,直砸得人晃了一晃。
也罢,明日之事先抛在脑后,偶尔也从心,宿醉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