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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坠高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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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医师调的药很是怪异。这几日沈流总十分嗜睡,一天恨不得躺在床铺上七八个时辰。也不知是那酸苦的药液真的有疗效,还是只是那医师想出来强迫他多休息养伤的法子。
近来常常是一日寒风料峭,一日春和景明。索性裹着张薄毯,倦倦地靠在门帘旁读几卷书,还能精神好些。
当那一天真的到来,大概每个人都在日复一日的惶恐中做好了准备。哪怕从前内心再脆弱不过的人,经过此番磨砺,也成长为了一个战士——至少面上要镇定自若。
沈流熟练地擦刀,穿了一副薄甲,不适地活动了一番脖子,耳旁传来李萦的絮叨。
李萦之前就想过不少法子劝他离开了,但李萦本身就不是个好说客,于是还企图用自己更擅长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绑走。沈流对贺谏白感觉复杂,连带着面对李萦时,也有些无言无措。灯下看着李萦带着根绳子与他面面相觑,对此情景,他一面觉得有点好笑,一面又有些愠怒。似乎感觉到了不对,李萦此后消停了好一会儿。
此刻李萦又在做最后一番努力:“沈流君,你就和我走吧。正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沈流扣上皮制护臂,狐疑道:“你还背过这句?”
李萦摸了摸头:“听过,听过!唉……沈流君,你若是不走,我也只能陪你把命留在这了。我还这么年轻,这样死掉很可惜的。”
沈流略一思索,点头表示认同。李萦见状用饱含惊喜期待的目光看他,却被刀柄在后颈一敲,最后满脸不甘心地晕了过去。
沈流把他扔到了附近山林一处荒凉观中。
战马踏过大地,整个阙海都在震颤。他听到有人朗声读着檄文,心道有理有据。苏越又有人高声斥驳,他又心道字字珠玑。
苏越王骑在高马上,远远地瞧见他,脸上露出个洒脱的笑。“沈卿,多保重啊。”
带火的箭矢点燃了序幕。高举坚盾的战士发起了冲锋。苏越的战车卷着尘土向前,弓弩手与戈手从两侧攻击。鼓点密集,喊声震天。
而对面发起进攻的是纯粹的骑兵。沈流第一次近距离观赏这位弥海上将军的用兵之术。呼啸而来的战马带来可怕的压迫,迅捷的冲锋行动诡谲,等压到苏越步兵阵的弩箭射程内时,阵型忽变,化整为零不断转向,鬃毛飞舞的战马灵巧地绕着军阵转圈,箭雨也不知从何激射而出,炸出一团团血花。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混着汗水一起濡湿衣衫,模糊视线。阵型有些散了……逐渐有士兵开始逃亡。守在阵尾的军令官手起刀落,高喊:“临阵脱逃者斩!”
可人心还是逐渐溃散。苏越士兵有些惊恐的发现,双方阵亡人数差距是那样大。甚至受了轻伤的弥海士兵都被换下去了,留在场上的好像悍勇地无法战胜。
鲜血横流尽染,沈流有一种海面都在燃烧的错觉。
他有些力竭。背后中了两箭,被薄甲挡了挡,一只箭头卡在缝隙里,另一只穿透了,进了半寸深。指尖被火燎地黢黑,隐隐肿痛。黑云携雨,像是天要整个掉下来了。是不是只有这样宏大可怖的场景,方能凸显自己的渺小……
他半跪在地上,知道这场战争已经到了尾声了。
忽而一道青白色身影闯进他的眼帘。干净的衣角是战场之上唯一亮色。他听到一声压抑的“父王”,顺着世子荀的目光看去,正见苏越王从马背上跌落。
“是苏越世子!”他听到几声压低的叫嚷,语句里是藏不住的兴奋。
刀尖撑地,他重又站了起来。一只流矢射中了世子荀的腿,让他踉跄倒地。随即便听到有人骂道:“不长眼睛,还不收手!”
他上前跑去,拖着世子荀闪进一处土堆做的掩护。几个护卫闻声赶来抵挡。好在那几个弥海士兵似乎想要生擒而非一箭了结,否则现在躺在这的就是两具尸体了。
世子荀刚刚那一下嗑在了石块上,额角不住地往外涌血,陷入了昏迷。沈流望着世子荀惨白的脸,道了句冒犯,伸手扒开了那件不过分华贵的世子服,套在了自己身上。又搬了几具旁边的尸体,将世子荀掩在其中。束发带子被他一把扯断,散下满背青丝。来不及处理世子荀的伤口了……
他想起了白琰所托,决定无论是被生擒还是死遁,又或是真真切切的死亡,还是都交由他来承受吧。
华丽的旗帜吸饱了雨水变得沉重,狼狈地垂落,没法再飘逸起来了。他几乎有点连滚带爬地往前跑去,听到身后马蹄声已经近在耳前。面前是沉郁一片,不算长的一段路上,他总觉得自己动作慢得可怕,像是有什么东西阻着他的腿似的。
他跌跌撞撞,顺着烂熟于心的道路滚到涯边,数十尺的高度却让他顿了一步。从前怎么没觉得这处有这般森然可怖?
天光黯淡间,他回头望去,似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黑色的衣袂像汹涌的暗浪,拢着大股急风。他在看着长夜时想起那个人,却又在看见那人时想到长夜。
是你吗?他想问,又迅速摇了摇头。怎么会有这样的错觉?沈流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来不及多叹一口气,他蹬上一脚,努力保持竖直地坠下去。
砸进水面还是有些疼,但一切叫嚣与烽火此刻都离他远去了。于是他静静闭上眼睛,任浪潮将他推远,将他淹没。咸腥的海水灌入喉鼻,带来窒息与刺痛。雨还在下着,似乎是为飘零人奏的一曲挽歌。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
嘶,好痛。
沈流想睁开眼睛,又像被鬼魇住了,觉得有重物压身,连眼皮子都动弹不得。
他趴在什么尖锐硬物上,硌得他从骨头缝里生出疼。背上火辣辣一片,脑袋则是钝痛。他感到温热的液体在他脸上流动,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血。
倒是挺暖和的。
就着这个姿势又昏睡过去,再次清醒时沈流痛叫出声。还是不能动。这次不是鬼压床的那种,而是筋骨具断的痛意要把人逼疯,稍微挪动一下就会滋生额外的痛苦。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入眼就是一块黑色礁石,缓慢挪动着转了个身,他才发现自己还在海上。这片嶙峋的礁石拦住了他,使他不至于飘向远海,但同样磕得他头破血流。
“操……”他忍不住骂出了声。“□□这破烂老天爷的!”
他摸了一把脸,毫无意外是一手的血。“我知道生死有命全凭您心意,但要死就给个痛快,有必要玩我么?”他又碰了碰膝盖脚踝,轻微的触碰带来碎裂的疼痛,于是他恨恨然,没有新意地再骂了一句:“□□这破烂老天爷的!”
阳光洒下来,暖融融的。海风一吹,那点暖意就消散地一点不剩。沈流哆嗦着,苦捱着,等待自己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一只不长眼的海鱼蹦跳着拍上岸,沈流想了想,没动手剖来吃。人都要死了,还得再受一次鱼生的折磨?不值当不值当,他希望自己人生最后的回忆不要带有可怕的鱼腥气,于是把鱼扔回海里了。
一晚过去了,又是一晚。沈流觉得自己未免有点过于顽强了。
看着生命在一点点流逝的感觉真的很新奇,沈流一边恐慌发抖,思考自己死后的去处,一边又平静地记录自己脉搏的微弱程度。
最后一头栽下去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解脱更多一点。
沈流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是一片冰封的荒原,冬季的山林里看不见任何活物。他瞧见一个单薄衣衫的小孩,蹲坐在冻湖边上钓鱼。竟是在冰面凿了个洞,用一把直杆垂钓。这能钓到吗?他心生好奇,上前去看。
他想抚摸一下那孩子的头,低头一看,自己的手怎么也这么小?那孩子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我没有东西分你。”谁要你分啊!沈流无语,往他旁边一坐,也找了根树枝有模有样地钓起鱼来。
最后竟是他先钓到了。那小孩不敢置信:“你都没有饵!”沈流微微得意道:“说明这鱼儿天生与我亲近。”那小孩忍了半天,转过脸去:“我帮你烤了,分我一半。”沈流扑哧笑了,心想这是谁家的孩子,这般别扭得可爱。
画面一转,他竟和那小孩钻在一间山洞里。天色完全黑了下去,那小孩往洞口一坐,道:“你先睡。”嘶,好冷啊,这怎么入睡啊。好不容易小憩一会,那寒意从脚底升到天灵盖。好冷啊,好冷啊……忽地,他听到有人冲他大喊:“沈流!沈流!你醒醒!”
于是他便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王柏的脸。他怔怔地看着老师,觉得自己有点搞不清状况了。无意识间,凉透的水珠从他眼角划下来,流进了自己耳朵,于是连话也听不清了。
“老师……”他扯出一个笑,又喃喃念了一遍,“老师……”
“你啊……”王柏无奈道,“刚刚见你眼珠动了,就想唤你,没想到你真的醒了。真是太好了……”王柏侧过脸去,沈流分明看见他眼眶也红了,憔悴的面容上唯有这一点颜色。“这都五天了,你若再不醒,我真不知……”
沈流泪止也止不住,无措道:“老师,你别伤心了,我这不是醒了吗?你看你那面色那样不好,怪吓人的。”
“我面色不好?”王柏摇摇头,拿过一面菱花镜举在沈流跟前,“你也不瞧瞧自己面色,竟还好意思说起我来。”
沈流怔怔看着铜镜里全脸缠着白色布条的人,忍不住上手摸了摸,确认真的是自己。“老师!”他有些惊恐委屈,“我这不会留满脸疤吧!”
“怕留疤?你跳那高涯时可不见你怕。”王柏语气里浓浓的不悦,于是沈流畏缩了一下,不敢吱声了。
日光透着窗纱温柔地停驻,沈流这时才有了劫后余生的实感,心道其实活着真的挺好。哪怕是满脸伤疤也挺好。